短章 | 二哥进城

二哥相信这么一句话,失败是成功之母。1987年进城之后,他一路坎坷,每次都爬起来,应该更成功才对,怎么却跌入了更大的坑中?

2018年09月20日刘子珩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那天,二哥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到家,发现房门被撬开,虚掩着。屋里是乱的,明显被人翻过。转了一圈,他离开家,来到发廊。几乎是相同的场景,玻璃大门敞开,空无一人,遗留下满屋子凌乱。酷暑的热浪从街道扑向他的面庞,直钻脑门,令人焦躁。

从东北农村来到城市已经十多年,二哥没有经历过这么糟糕的时刻。那是2000年左右,他正值壮年,身材魁梧,毛发浓密,鬓角连着胡子,像雄狮一样。仅仅两天前,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另一座城市。经人牵线搭桥,他即将认识一位钢铁公司的领导。而这位领导,不久将调任至他所在城市的钢铁公司。他充满期待,认为机会难得,近水楼台先攀上交情。但刚下火车,一个电话让他方寸大乱。

朋友说,二哥,嫂子被警察抓进去了。为什么?说是发廊两个小姐抽大烟,被抓了,供出自己在发廊上班。

二哥第一时间回到了家。恍恍惚惚的时候,他想起了几年前翻车的事情。那时他养了一辆解放大卡车,做物流运输。一次运葡萄时,因为疲劳驾驶,行至湖北咸宁,卡车翻了,侧倒九十度,横在路边。车里坐了五个人,跌跌撞撞从窗户里挨个爬出来,都是惊魂未定。葡萄撒了一地,当地人一哄而上,你争我抢。二哥操起一根铁棍,对着他们挥舞,但根本拦不住。货主是个老头,急等钱用,神志已然崩溃。他对着二哥喊,大侄子,完了,都完了。

我也算完了吗?二哥坐在家中,货主悲凉的喊声回荡在耳畔。当年,二哥可以处变不惊。但这次,他的生活也到了悬崖边。

除了证件,屋子里没少什么东西。很显然是警察搜的家。这间平房,原本只有一间屋,二哥租下后,把走廊封成室内,算是有了两间屋。外屋有两张床,曾睡过儿子和女儿。他们上学后,又有自家店里的服务员寄宿于此。但多数时间,它们是空的。里屋一张大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这个地方,显得简陋,是一家人换过的不知第几个落脚处。

1987年,二哥刚从东北农村来到城市,住在一个巴掌大的房子里。进门就是床,紧紧贴着三面墙。除了门口一个箱子,再无其他家什。一家人挤在一起睡觉,城市对他们而言,什么都是奢望。

年轻的时候,二哥在田埂上消耗自己的生命。他不喜欢种地,太艰苦了。开春的时候,播下种子,接下来直到秋天丰收,都离不开土地。回想起来,似乎连腰都很难直起。铲地、除草、上肥、打场、扬场,十多道工序挨个过一遍,天就冷了。但冬天也不能闲,巨大的土坑里,要想办法沤肥,为来年准备。人简直活成了牲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不到盼头。可即便忍受了这一切,得到的回报却是如此之少。一年到头,二哥手上只有六十块钱。

很多人都忘记了那个年代,但二哥记得。一些事情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记得自己有很多年没有上学。有个农妇在年画上插了一根针,就被打倒批斗。他还记得1976年,伟人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感觉像是天塌了。

天没有塌,不过一切变化如此之快。几年后,国家提出经济发展,实行改革开放。再后来,放松了人口流动的限制。第一代进城务工人员,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二哥太想甩开当时的生活了,不由分说抓住这个大时代赠送的新身份,进了城,。

但城市还没有做好接纳这批外地人的准备。他们处处受限制,被区别对待,进不了单位,不能上班,要想生存,要么去工地卖苦力,要么做小买卖,都是城里人不愿碰的东西。河南人收废品,安徽人卖菜,二哥则卖家具。

那时,他刚过三十,年轻气盛,像一头野兽初入山林,横冲直撞。但他不是做生意的料,生活一直如履薄冰。有时候挣钱了,不久又亏了回去,一直没有固定的营生。家具不行了,就卖寿衣。寿衣卖不动,便开饭店。饭店再次倒闭,不知道该怎么办时,老乡给他介绍了两个女人,说可以开发廊。

行,那就发廊吧。二哥在街上盘了店面。透过大玻璃门,看到的是正经生意,洗头十块,按摩五十。里面隔断间,摆着三张按摩床。小姐和客人的交易他不管,只要不在店里就行。小姐说,二哥我出门吃饭。他就让她们出去。出去一次算请假,罚款五十。二哥怎么都没想到,发廊出事,竟是因为大烟。

一定要把媳妇救出来,这是二哥心里唯一的想法。他认识的人广,一个一个问过去。但都是摇头。有人安慰他,嫂子没事,查毒品进去的,不沾毒就没事。也有人指点他,还是去找刘哥吧。

二哥和刘哥是老乡。刘哥小时候跟随父亲调动,来到这座城市,后来成了一名警察。两人相识之际,刘哥是警队红人,办案能手。难得的是,他讲义气,无论是大官,还是流氓,他都给足面子。所以,城里黑白两道,也都给他面子。

二哥揣上几万块钱,来找刘哥。他说,太丢人了,没脸回家了,自己把媳妇带出来,结果带到了警局,如果出不来,家里人怎么想?刘哥好言相劝,别急,没事。二哥把钱交给了刘哥,说这是自己全部积蓄。刘哥说,哥们儿兄弟,一定把人带出来。

回到家,两个孩子一直在哭。二哥没有办法向他们解释妈妈被抓。他只能学刘哥一样说,没事,过两天就出来了。真能出来吗?他心里实在没底。

生活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二哥相信这么一句话,失败是成功之母。他一路走来都是坎坷,每次都爬起来,应该更成功才对,怎么却跌入了更大的坑中?

刚到城里的头几年,很多人欺负他。流氓隔三差五骚扰,问他要保护费。他报以拳头回应。打了几次,没人惹他了。税务局的人也敲诈他,他不卑不亢,找中间人摆平了。

孩子上学的事也是他解决的。当初,二哥夫妻只带了小儿子,大女儿要在老家上学。1988年第一次回家过年,一家人再次重逢,于是倍加珍惜。离别之际,女儿说,你们走吧,我不哭。但说归说,眼泪还是往下淌。二哥心里难受,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女儿接来。回到城市,他托人找关系,咬着牙花了一万多借读费,终于让一家人团聚。

没有哪件事击败了他,他觉得自己应该变得更坚毅更刚强。但此刻,他沮丧颓唐,有一种被击倒的征兆。身体是不会骗人的,他丧失了食欲,没有了饥饿感;夜晚变得无比难熬,他睁着大眼等待天亮。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是手中的香烟。每抽一根,他就觉得心里安静了,不再焦躁。但一旦停下来,糟糕的感觉又来了。

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度过那段日子的。他没有再详细说。现在,又是很多年过去了。在一家医院的门岗,他是个看门人。

他已经不再年轻,那具壮实的身子,肉都软了,塌在身上。雄狮般茂盛的毛发也一去不回,能掉的都掉了。但即便如此,二哥也没想过再回到村里去。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二嫂过了半年出来,没人再追究他们。刘哥还是很讲义气,把钱悉数还给了二哥。家里渡过了一劫。

在知道这段往事前,我一直以为二哥已经是城里人,所以才在城里养老。但他不是,户口还在村里。每年,他会回去一次。村里比以前好了,家家户户开小车,起新房。但他不羡慕,知道都是辛苦钱。一分一厘地挣,紧巴巴地过日子,然后,孩子上学结婚,老人生病住院,又全没了。钱就像庄稼,长了一茬割一茬。

从平房搬出后,二哥住进了地下室,给人看车,一直到现在。房间很干净,墙上有家人的很多照片。床还带有往昔的记忆,是发廊的按摩床。城市嘈杂的喧闹声被隔断在地下室之外,这里是安静的,像夜晚的村庄一样安静。在城市求生了一辈子,二哥现在能拿退休金了。国家给他发,一个月有六十多。

 

—— 完——

 

文中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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