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农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这十几年来,作为一个祖上是俄罗斯贵族的东北农民,彼得洛夫种地、钓鱼、进城,做过群演,成为纪录片主角,参加真人秀,玩微博,又成为快手上的网红……每个时期的潮流他都赶上了,人气经久不衰,但他依然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在过日子。

2018年09月27日黄昕宇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特写

1

黑龙江是条界河。中国北部边陲县城逊克县在黑龙江中游南岸,隔江能望见俄罗斯。黑龙江一年里封冻小半年,四月气温回暖,冰面才化开,两岸的积雪也渐渐消融。黑龙江边有大片肥沃土地,种植黄豆和苞米。江边还有低山丘陵,产榛蘑、蕨菜和各类药材。

逊克县下道干村的农民董德升在黑龙江边生活了近四十年,后来搬到县城。董德升今年44岁,个儿不高,胖而敦实。他有一双深眼窝,眼珠湛蓝,鼻子挺而大。

9月中旬,秋收的日子快到了,他从县城回到下道干村。这天晚上,他跟屯里的弟兄几个吃了一顿好的,饭桌上有年初从俄罗斯扛回来的鹿肉罐头和熏鲑鱼,上月在宜昌买的土猪肉肠和即食长江鱼,还有家里刚收的鲜蘑菇和大苞米。几个东北大老爷们儿造了许多酒,好一顿白豁,屋里弥漫着一团热乎乎的烟味儿和酒气。

酒足饭饱,董德升打开“快手”直播,唠了唠野猪和黑瞎子。

19岁那年,他砍死了一头野猪。那天他和同村梁哥一起去江边溜网背鱼,两条狗在前头开路,梁哥扛铁锹,董德升揣着斧子和片儿刀,本打算顺道掏貉子洞,卖貉子皮挣一笔。在山里正走着,两条狗突然全速折回来,并排坐下,扭头冲山下看。他们顺着狗的目光瞅,树影间黢黑的一个东西。哥俩对视一眼。

“咱干不干?”

“一辈子能经历几回啊?磕!”

董德升喊:“上!”两条狗箭一样窜出去,人紧随其后冲下山。跑到距离十几米的地方,他才看清,狗正缠斗的大野猪,少说有一米高。他一惊,把手握的片儿刀换了斧子。两条狗首尾夹击,一条在猪跟前一米处叫嚣,伺机进攻,另一条在后头咬屁股掐尾。野猪猛地掉头,两条狗立刻调换角色。只见野猪气急败坏地转着圈,突然一拧身子,看到了人。野猪一个定眼,抛下狗,直奔人来。

董德升原地愣了半秒,脑子里闪过三个念头:来了!这么大!不能跑!

人地势高,野猪一个飞扑落在他脚下,他顺势抡起斧头,照着猪脑袋狠狠一砸。野猪没头没脑地跑开,梁哥抄起铁锹一路拦截。那一砸把它干蒙了,野猪跑得直腿软。两人两狗把它从半山腰赶下沟塘,一斧一锹生生打死。

30岁那年,董德升撞见了黑瞎子。那时天还亮着,他在江边蹲着穿钩,突然身后“嗷”地一声恶嚎。他全身一软,感觉自己后背的汗毛全部立起来了。回头一看,一头狗熊从对岸正游过来,还离着小一百米。他立刻从背包里掏出长匕首,站起来。狗熊远远瞅见他起身,转了方向,斜着朝下游游去。

董德升见他游开,不知怎么,突然胆肥了,冒出很多想法。干不干呢?他在脑子里算计,它一定是在俄罗斯找不着食物,饿坏了,这才千辛万苦上这头找吃的,又游了这一千五百米,肯定没劲。他瞅那颗脑袋的大小,约莫是200斤上下的熊,不算大。而且在水里搏斗,人立熊趴,高度上也有优势。不过,手头只有一把刀,就算砍条狗,即使能弄死,也免不了被咬两口,更何况这么大一头熊。他这么想着,熊上了岸,钻进山林。

他继续下完甩弦,到山林里的屋棚过夜,第二天、第三天,照旧穿山路来钓鱼,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三天后,他在每天往来的路上看到了狗熊脚印子,一下回过神来,吓出一身冷汗。

“哎我去,其实这三天,我跟那儿钓鱼的时候它就在半山腰看着我,”他在直播里说,瞪大眼,还沉浸在当时惊觉的情绪里,“它估计饿得走不动道了,不够凶猛,不然我穿树林的时候,它突然蹿出来就能把我弄死。”

一个小时直播期间,粉丝给他刷了快2000块钱礼物,主播抽成一半,他挣了900多块钱。董德升的快手账号有六十多万粉丝,是逊克县第一名。粉丝叫他“彼得大叔”。

“都是亲身经历,如果我撒一句谎,你们就别相信彼得这个人!”手机屏幕里,他络腮胡拉渣的脸泛红,睁大的蓝眼睛里透着一股直愣愣的诚实。

屏幕下方,粉丝评论刷得飞快。有人说:“黑瞎子怕俄罗斯人,没毛病!”

 

2

董德升的俄罗斯姓氏是彼得洛夫,据说祖上也算是贵族。

1920年前后,苏俄内战,死了几百万人。冬天黑龙江封冻,许多俄罗斯人走江面,逃难到中国东北。人生地不熟的,大伙儿就抱团在逊克小丁子村定居下来。小丁子村也就是现在的边疆俄罗斯民族村。这不是第一批来到中国的俄罗斯人。中俄毗邻,历史上陆续有俄罗斯人迁徙而来,建国后,中国籍的俄罗斯人及后裔,就成了中国的俄罗斯族。

董德升听他爷爷说,曾爷爷是俄罗斯帝国末代皇帝尼古拉二世的骑兵团团长。十月革命时,尼古拉二世一家都被杀了,革命党接着又追杀原先的保皇派。老彼得洛夫一家四口赶着马爬犁逃到东北,曾爷爷谋了个给地主养马的营生。逃了这么些年,可算安定下来,老彼得恢复了俄罗斯人嗜酒的性子,喝起来不顾孩子不顾家。媳妇于是带着两个儿子改嫁了地主家另一个长工,姓董,是闯关东过来的山东人,孩子们也就跟着改姓董。一家子离开地主家,从边疆村迁到下道干村。

中苏友好时,黑龙江上往来热络,1960年两国关系交恶后,两岸就彻底隔开了。文革时期,一大批俄罗斯族人因为这副面孔,被扣上了“苏修特务”的帽子。董德升的爷爷也是其中之一。因为吃过亏,遭过罪,小辈的从小就被教育,长大要找汉族对象,把子孙血统一点一点改过来。

董德升1974年出生,一张标准俄罗斯脸,俄语一句不会,张口一股大碴子味儿。曾奶奶去世后,家里几乎一点俄罗斯习俗都不剩了。他好玩,不爱念书,读到初中不念了,跟师傅学种地。东北农村地太广,使用大型机械耕作。他刚做学徒时瞎操作,切掉了一根小指头。不过,学会之后,董德升是很出色的农民,拖拉机在地里开得相当娴熟,农机维修也不在话下。他是小儿子,9岁时,他爸就给他盖好了房子,有三个姐姐。他娶了个山东梁山县人的汉族媳妇。1999年他当了爹,儿子董新阳出生,过了9年,又添了个姑娘,取名董新月。

东北农村生活太清闲了。每年就赶开春时用播种机翻地播种,一个星期功夫完事。之后只需打一次草,打一次药,就等着秋天收割机下地收粮食了。一年劳作的时间,往多了说不过2个月,剩下大把时间,能闲出屁来。每天屯里兄弟谁招呼一声,就聚到家里抽烟打牌,扯着嗓门吹牛唠嗑。柴火烧得屋里暖烘烘的,酒喝得人浑身热乎乎的。

董德升成家之后,精壮的身板迅速发福,腆起肚子,原本挺英俊的棱角分明的脸,日益宽厚。他也不甚在意,一天天过得舒坦又乐呵。

媳妇瞅着他就寻思,这人可真是俄罗斯性格,怎么啥事不愁呢?儿子都七八岁了,他还只顾自己开心,一个电话就出去赌一宿,家里孩子闹不闹?老婆累不累?他都不管。他们家最穷的时候,一年的收入还完债分就文不剩了,又得借钱过日子,就这样他也不急。她拧着他上山采蘑菇和蕨菜挣外快,他一百个不乐意。采着采着,媳妇一回头,人不见了。媳妇找半天,见他正躺树阴凉里串毛毛虫呢。

 

3

2009年快开春了,董德升在家修农具,意外接到表弟的电话,说哈尔滨于哥要攒一帮俄罗斯长相的群演,上黑龙江雪乡拍半个月戏,吃住路费全管,一天给两百。他一算日子,出去半月回来春播正好赶趟,出去玩还有人出钱,去!

董德升和俄罗斯族兄弟们演的是关外土匪。现场导演跟他们强调:“不许笑!不许瞅镜头!”他在脑子里默念一遍,可第一次被几个摄像机对着,眼神真是控制不了,忍不住就要瞄镜头。有一场戏,20个土匪在雪地里冲出来,突然有人摔了个大跟头。他看着就乐,果然导演喊了声“卡”,把“哈哈”出来的几个人骂了一顿。

第二天,导演要从土匪里挑3个人,演一场摁住男女主角的戏。执行导演说他太胖,他一看没自己事儿了,到一旁坐下,脱了马靴拧被雪水浸湿透的袜子和鞋垫。这时导演又折回来,把他叫去,把摁住女主角的角色交给他了。他手都没来得及洗,一只手拿刀,一只手一把捂住女演员的嘴,喝一声“不许喊!”心里怪不好意思的。女演员瘦瘦小小,奋力挣扎,死命抠他的手,他费了些劲才又捂严实了。只见她咳了一声,鼻涕眼泪“刷”地下来了。这说哭就哭的专业能力,董德升心里佩服得不得了。

但有一点让他很不舒服——有些个导演演员,人前人后地喊他们“毛子”。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个机会,叫住一位女演员。“老师,我跟你说件事。你们见多识广,以后看到我们这样的,别叫‘老毛子’”,他先是客客气气的,突然撂了句狠话,“我们不愿意听!”

在剧组,董德升能觉察到,他们这帮俄罗斯族乡下群演地位不高。等戏时,主角导演坐椅子,他们在边上站着。组里的人也记不住他们名字,按职业给他们起了外号,“打更的”、“打鱼的”……听起来都很不像那么回事儿。尤其是那个执行导演,总是对他们呼来喝去,当面就喊“毛子”。

有一天下大雨,全剧组都躲进一间小屋避雨。董德升心里盘算,播种的时间快到了,就念叨起来:“哎呀快点儿停啊,赶紧拍完回家种地。”执行导演听到了,就问:“你家几亩地啊?”那语气特别轻蔑,意思是,你一农民能有什么着急事儿。董德升心里来气——你当我们图你这一天两百来的啊?他说:“我们不说亩,我们说埫,我给你算算合多少亩……500多亩吧。”“多少?”“500多亩!”“你家这么多地你来这儿干嘛?”“玩儿啊,管吃管住管路费,白玩儿!”

那天起,他在剧组的外号叫“小地主”。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那次之后,董德升常在农闲时外出拍戏,演的都是土匪、兵痞一类的路人角色。当群演也挣不了多少钱,不过,凭着拍戏的机会,他去了好多地方免费旅游。

媳妇特烦他出去拍戏,不挣钱不说,有时还瞎买东西霍霍钱。他说:“你不懂,起码我认识了好多人,见了好多世面。”他确实涨了很多见识,外面的人际关系比村里复杂多了。他亲眼见到自己特喜欢的老牌二人转演员,到剧组里巴着导演套近乎,热脸贴了冷屁股。后来他跑组的经验多了,又出了名,很多人劝他去演艺圈闯荡。他不,他老早就告诉自己:玩儿就是了,永远不要拿演员当主业,否则你的心就会变。

 

4

董德升爱玩,媳妇性格跟他正相反,心思重,想着孩子上学,老人养老,想着家里怎么过得更好。两口子在家时不时拌嘴。

董德升劝媳妇:“别老瞎操心,你这样人爱生病活不大岁数。”

她反过来教育他:“都像你这样,光有饭吃就得了,社会就停在那儿不进步。人不能只求生存,还要求发展。”

他就不愿意听了,“哎呀哎呀又来了!”

媳妇务实、勤劳、有主见,也执拗。早些年有一回粮价高,收秋之后,家里还完债还剩了七千多块钱。董德升喜滋滋地跟她商量,“媳妇,存银行吧”。“存啥存,”她说,“多包几块地扩大生产。”他一听就不干了。媳妇不管他意见,托老公公找到村里劳动力弱的几户人家,高价承包了他们的土地。董德升嘴上拧,干活勤恳,多少地都侍弄得好好的。这年之后,国家减免农业税,粮价也涨了,家里收入一年比一年多。媳妇继续包地,他老老实实地种,两人配合挺好,家里积蓄逐年涨起来。到2010年左右,村里很多人在县城买房,董德升家也买了一套三十多万的宽敞两居室。

2013年初,还有两三天就要过年了,两口子正忙着准备年菜,在隔壁宏僵村当书记的表弟来了个电话,说有三个小记者想上他家采访。

上门的是三个大学生,来逊克拍一个俄罗斯族主题的纪录片。他们原本和边疆一个老爷子说好了,临到头,他家人不同意,反悔了。见到董德升,导演小李特别惊喜。他不仅长相纯正,还能说会道,更何况演过戏,面对镜头很自然。董德升想,三个学生大过年的跑这么老远,挺不容易,不忍心看他们白跑,就答应了拍摄。

媳妇不大乐意,大过年一家人忙忙乱乱的,来几个外人杵个摄像机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呢。董德升就问她,你还记得你十年前的年咋过的不?她摇头。他说,今年这个年我让你记一辈子!

这是董德升一家生活转折的一年。女儿马上要上小学了,这一年,村里的小学校关了。为了孩子的教育,他们决定搬到县里。2013年春节,是他们在农村过的最后一个年。

大学生的镜头记录了一家五口贴春联、放鞭炮、包饺子、走亲访友的热闹画面,也捕捉了两口子忙活、斗嘴的琐碎日常,董德升还对着镜头讲述了家族历史。片名最后定为《彼得洛夫的春节》。小李和董德升都没有想到,这部时长不到半小时的小纪录片上线后,反响很好。后来,但凡提及俄罗斯族的新闻或是宣传片,总会截取影片中的画面,董德升的形象仿佛成了民族代表,一再出现。

小李凭借片子得了几个奖,他对董德升说,你是我的贵人。董德升说,就因为这个片儿,好多人认识了我和我的民族,你也是我的贵人。

董德升过去很少用“彼得洛夫”。这只是个姓氏,他本想再起个俄文名,又觉得光四个字就老长了,不需要名。他越来越常称自己为“彼得”。

董德升在农村家中。墙上贴的画是从《我们15个》节目里带回来的

 

董德升农村家的灶

 

董德升的工具间

 

在农村家的院子里

 

农村的菜园子

 

下道干村口

 

黑龙江,对面就是俄罗斯

 

5

2015年夏天,又是漫长的农闲。彼得在家玩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一个小框——素人真人秀节目《我们15个》宣传视频。这档节目周期长达一年,节目组包下杭州附近一座小山头,称为“平顶”,十五位素人作为居民入住,共同生活。每月有一人淘汰,并有新人补位进入。平顶之上遍布摄像头,24小时直播,居民们全天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互联网上。

彼得饶有兴致地追起直播。平顶有一块很荒的地,一个空空的大谷仓,没有网络,大家都灰头土脸的。这特别像他小时候生活的环境,真有意思。他寻思,连那几个大城市的小年轻都能适应,自己简直不在话下。

报名后,他果然被选上了。他想得挺美,冬天去,呆满一百天出来,正好赶上开春种地。节目组通知他到北京签合同。为了方便与编导联系,也为了在出门时继续追直播,他买了一部智能手机,装了微信和视频软件。节目合同有一大叠,他掂了掂那沓纸,太厚了。他想,别人都签了,我一个老农民差个啥?看都没看就一通签名。进去以后才发现,除非被淘汰,不能随意退出。

12月17日,彼得扛着箱子推开平顶大木门。老居民们见他这副面孔,热情又好奇地把他迎进去,以为来了个国际友人。接着他解释,自己是纯正东北人,俄罗斯族。有人问:“那你能歌善舞吧?”“不会,”他挺了挺肚子,“就我这身材,跳舞能看么?”大家都笑趴在桌上。

那时他有180多斤,他一直没被淘汰,在平顶呆到最后,第二年6月23日下山时,他只剩150多斤了。平顶半年是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条件辛苦倒不算什么,主要是心累。人与人的关系太复杂,居民们拉帮结派,没人能置身事外,他也加入了其中一派“联盟”。越到节目尾声,彼得越觉得闹心,饭都吃不下。一想到离别在即,他就掉眼泪。

从节目组出来回到逊克,家人兄弟觉得他像换了一个人。他很低落,好像有些无法抽离,有时候很恍惚,分不清什么是现实。最终是闺女董新月治愈了他。董新月是个开朗的小姑娘,爱笑爱闹,声音又亮又脆,“爸爸爸爸”地缠着他撒娇。

彼得觉得在平顶上结交的朋友们,是他交过最深的朋友。比如,性格温和的画家訾鹏,画出来的油画有玉一样的质地,一幅画能卖5万块钱;曾经当过超模的琳达,特别爽快的大高个儿,会好几国语言,家在非洲岛国塞舌尔;搞独立音乐的守望,说话慢腾腾的,有时候懵得跟个傻子似的,有时候又滔滔不绝,想法跟正常人不一样。

他去看守望乐队的演出,在黑咕隆咚的一个酒吧。那音乐听得耳朵都要炸了,相当刺耳,还有老多人喜欢。屋子里一个凳子都没有,姑娘小伙全挤在舞台前面,一通乱蹦,汗流得跟洗澡似的。最后压轴曲目是《中南海》,守望一唱,底下的人往台上“哗哗”扔“中南海”香烟,有一根两根的,也有整盒半包的,跟疯了似的。彼得从没看过这种音乐会,特别新奇,虽然听不明白,还是非常兴奋。

他们在北京聚会。五个人一块儿去蹦迪。酒吧很神秘,在一个居民楼楼底,有人专门领进去,路上不能大声说话。彼得喝了酒啥都不怕,迅速融入时髦人群,蹦得比谁都欢。蹦着蹦着,差点踩着别人脚。扭头一看,哎呀,两个大小伙子搂一块儿亲嘴,啃得那叫一个忘我。彼得直接看懵了,这世界真疯狂啊!

 

6

因为参加节目,彼得连春播这么重要的事都落下了。但这回,媳妇没埋怨他。

自从搬到逊克县城,她不用照看自家菜园子了,也没法进山采药材和蘑菇。白天两个孩子上学去,她闲了下来。她想出去找个工作,可逊克县城就这么点大,打工的机会也不多。彼得不让媳妇去商店餐馆打工,又累又挣不了多少钱,还得看人脸色。她在家无所事事,浑身不得劲。

有一天媳妇在家看《15个》直播。屏幕里,彼得吃饱唠闲磕,他说起在农村时两口子一起上山采蘑菇的经历,“东北榛蘑,你们不知道吗?味道老好了,又营养。”别人问,你们在家种什么庄稼?“东北大豆啊。”“是转基因的不?”“啥转基因,我们那儿没有转基因的。”

看到这一幕,媳妇脑子里灵光一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多好的广告啊,打完他自个儿都不知道。那会儿她看大家都在网上卖东西,觉得自己也可以试试,卖逊克特产。这下好了,还没开始卖,彼得无意间把广告都打了。

节目结束后,每个参加节目的居民都在微信建了自己的粉丝群,他们帮彼得也建了个群。媳妇在粉丝群里遇到一个在电商平台培训学员的河南粉丝,主动教她如何开设网店。这个粉丝用自己的手机登录她的账号后,把一切设置好,让她重新登陆,并叮嘱一定要马上改密码。她很感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愿意这么帮忙,她让粉丝给个地址,打算寄点特产过去。粉丝说,不用,我啥都有。

一离开平顶,訾鹏就帮彼得下载了微博,刚发一条微博,一下子就涌进了三四千个粉丝。那段时间,彼得发照片和小视频,每条阅读量都有好几万。

媳妇给自己售卖的榛子和蘑菇拍摄了产品图,叫彼得用微博帮他发广告。彼得没睬她,径自出门跟兄弟喝酒去了。媳妇气得够呛,一个电话追过去,把人喊回家,用彼得的手机发了广告。微博一发出去,几笔订单就来了,十分钟内挣到八十块钱。她很振奋,心想,即使挣不到多么可观的收入,至少每天会有进账。县城生活消费不高,一天五十块足够把买菜钱抵了,日子就能过得很轻松。

偏偏彼得在一旁冷言冷语:“你消费我粉丝!小心哪天我喝多了上群里说,我媳妇挣你们钱呢!”

媳妇白了他一眼,“这个家如果听你的,咱们连县城都来不了。”她心里有谱,凭良心做生意才能长久。她卖的东西都是自家农村出的天然山货。她也很注意细节,收来的蘑菇打包之前先手工挑拣一遍,剪去蘑菇根。干木耳得喷上水,湿润后再打包,避免运输途中破碎,当然,喷水前先称重,保证足斤足两。

渐渐地,节目热度过去了,微博粉丝每天只涨三五个。微信群的粉丝数也不怎么增加了。彼得媳妇想了很多办法扩大粉丝数量。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在各个群里主动添加陌生好友。但这些方法都不得要领。后来,一个粉丝告诉她,可以通过快手直播吸引粉丝。这个粉丝打了一下午字,苦口婆心地劝她,先注册一个id,占据一席之地,哪怕不马上发视频也没事,可以看看别人发的学习学习……“这个以后有可能给你们带来财富。”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彼得媳妇觉得必须试一试。

可彼得对直播有阴影。刚从平顶下山,几个要好的居民一起吃饭,訾鹏、守望他们都开直播跟粉丝互动,有时,他们把手机递给彼得,让他也播一会儿。彼得眯着眼看屏幕上滚动的留言,惊呆了。节目刚结束,许多平顶上另一派居民的粉丝进直播间,连篇累牍、指名道姓地叫骂,多难听的话都有。他越看心越沉,这时他才知道,他们在节目里的生活,引发的舆论是这幅模样。几个朋友说,彼得,你也直播吧。他直摇头,真不想再看这种话了。

因此,当媳妇提出在快手做直播时,立刻遭到了彼得的坚决反对。媳妇就找儿子帮忙:“别管你爸,咱俩弄,名字就起彼得,就霍霍他。”

 

7

今年过年,彼得第一次来到俄罗斯,拍电影。一共就两天戏。呆了17天,走走玩玩好不快活。俄罗斯列巴酸不拉叽的,就粥吃不错,街上土炉烤饼香,都是带肉馅儿的。俄罗斯打车太贵了,出租车也少,彼得坐公交,车牌也看不懂,瞎坐。上车前他把站名拍下来,记着车号,要真丢了就让剧组翻译救他。听说街上的俄罗斯警察爱查中国人护照,他就故意往警察跟前走,眼神乱瞅,只可惜人家没睬他。

刚开始,他快手账号上的段子都是媳妇发的。她发一些配音乐的照片,或者拍拍彼得,评论不多,但都挺友好。彼得看了觉得不错,有时候也用自己手机的摄像功能自拍一些段子,发给媳妇作为快手素材。去俄罗斯之前,彼得的账号有一百三十多个粉丝,媳妇让他装快手,随拍随发,免得麻烦。

到了那儿,一切都很新鲜,他站在电线杆前掏出手机,一手举起手机,一手指指杆上的小广告,“你看俄罗斯的电线杆子也有小广告,不过他们小广告都是胶带勒的。俄罗斯的电线杆子还是方儿方的,”他挥挥手,“再见!”这个段子突然上了热门,那几天每次打开快手,底部提醒的红字儿都是几十几百,他相当兴奋,总忍不住点开看。从俄罗斯回来,他的粉丝数变成了五千两百多。

又过了两个月,彼得回到农村,耕种时候到了。他在土地上拍了个小段子。他一边开着拖拉机,一边对着手机说,“正式下地干活了……哎完了,跑舵了,”镜头往窗外转,彼得家的小白狗正跟着拖拉机跑呢,“小白始终跟着我。再见!”地里信号不好,晚上回家连上网,他才把段子发出去,发完就睡着了。第二天,他正在另一片地里干活,突然接到媳妇电话:“你粉丝两万多了!”

彼得的快手段子全都是实打实的生活,媳妇、儿子、女儿,家里的两只猫,农村的土地和狗,他的东北腔碎嘴子具有天然的喜感。彼得发段子很有仪式感,每次几十秒的视频快要到头了,他就忙不迭地挥手,一定要说“再见”。

有5000多粉时,彼得有开通直播的资格了。他对直播有要求,得有内容有主题唠才行,因此播得不大勤。随着粉丝越来越多,彼得直播的收入也一点点往上涨。有一回他直播时,两个粉丝刷礼物较劲,288的窜云剑一个接一个“唰唰”飞,把他惊着了。他说:“你俩钱是大风刮来的啊?你俩这么磕我不播了。”那回他才直播了一会儿就关了。

彼得整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段子受欢迎,热门上得非常随机。五月中旬种黄豆,农用车坏了,他修了一天,累得够呛,也忘了录段子。晚上翻手机,对付着发了一条之前和表弟喝俄罗斯大白熊啤酒的段子。结果这条成了大热门,点击量将近四百万,粉丝直接从六万三冲到十三万多。视频里,彼得举着1.5L大塑料绿瓶仰头“咕嘟咕嘟”灌,完事蓝眼睛放光,“爽!”接着几天,逊克县两个俄罗斯进口商店的大白熊都卖断货了。之后,他的段子就老上热门,涨粉长得快时,一天加一万粉都不稀奇了。

彼得出名了,在外总被人认出来。他们一家去外地旅游,粉丝排着队要请吃饭。媳妇很感动,总说,“一个农民,何德何能啊。”过去拍戏时遇到的一个小经纪人也通过微信找过来,托他帮忙卖胶原蛋白肽。她噼里啪啦打了一大堆字,彼得也没细看,回复她:“我不在快手做广告,那样会掉粉的。”

有个千万粉丝数级别的大主播,专程来逊克县找彼得合作,他说,可以借给彼得300万元刷粉买粉,把快手号养成500万大号。彼得客客气气地拒绝了。他陪大主播在逊克县的景区玩,大主播又提出现场做直播,帮他刷刷粉。彼得就打马虎眼,说信号不好。他看过那位大主播的评论,骂声一片,觉得跟实在不是一个路线的人,自己还是想踏踏实实、干干净净的好。大主播说,你这个号不好好养,即使现在势头不错,之后热度也会过的,到时候,号就废了。彼得说,废了就废了,至少我曾经辉煌过。

儿子董新阳今年夏天考上了三峡大学。彼得送儿子去湖北上大学,顺便上峨眉山旅游了一趟。他回家还来不及冲个澡,立刻被媳妇抓着剪了两天蘑菇根。家里乱七八糟的,打包带、胶带铺得到处都是,地上摆着分装好的蘑菇,还没挑拣的榛蘑堆了一茶几。媳妇在快手上直播在家挑蘑菇的过程,第二天立刻来了十几笔订单。彼得“刺啦刺啦”利索地扯胶带打包,一边碎碎叨叨地抱怨,“叫你别播蘑菇别播蘑菇,你不听,你看这活,忙死你!不紧不慢地一天三四个单子多好,不累还能挣点。叫你牛逼!忙忙乎乎的你还直播个啥?”

帮媳妇忙完这阵,他就要回农村了。菜园里的土豆成熟了,彼得妈妈喊他回家挖土豆。丰收的季节到了,先收院子里的土豆、豆角和柿子,再过一个月,就该下地收黄豆、苞米了。在县城住了5年,彼得还是喜欢农村,他计划,要是这个快手号能一直玩个八年十年,等闺女长到十八九岁,就把粉丝慢慢转给她,移交账号。自己呢,回到农村生活,抽烟喝酒玩儿。

彼得帮媳妇打包蘑菇,一个上门找他学如何玩快手的俄罗斯族同乡女孩也帮忙挑蘑菇

 

彼得媳妇打包玉米碴子

 

彼得在做饭

 

彼得女儿董新月的房间和家里的两只猫大球、小蜜

 

彼得从平顶带回来的套娃。套娃上是訾鹏画的彼得

 

彼得媳妇在车库里给干木耳喷水,身后的彼得正帮忙打包

 

彼得在农村菜园子里直播挖土豆

 

彼得在农村菜园子挖土豆

 

同城粉丝与彼得合影

 

—— 完——

题图为彼得在农村的家中。

本文图片均由正午记者黄昕宇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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