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彦斌 法学学者
蒋勋先生有一首诗,名曰《祝饮》。十余年前读而喜之。其诗略曰:“我以杯承泪,祝饮这浩大的黎明。这城市是众神的居所,有光荣的故事被景仰,有歌声,一代一代,在青年口中流传。”
我们今天固化地把人群聚居的地方分为村镇县市,以至于大城市和“一线城市”,事实上是基于人口和职业做的分类。大城市因为政治功能过于突出,所以农者极少,但城市本身不见得要排除务农的功能。所以职业不是划分城市的主要标准。
城,本意有土城以围之,不仅防备敌人,还防备山野而来的虎狼;市,是交易之地,贸易物资,也沟通信息——其实今天的村镇差不多也如此。大城市在远方,但城市本身并不在距乡村迢递遥遥的远方。而我记忆中的杏花村,正是这样一座城市。
套用作家蒋勋的话,我们不妨说,杏花村,亦是众神的居所,有花神,有山神,有谷神,有酒神;有光荣的故事被景仰,有平凡日子的光荣,有生命传承的光荣,有香味漫溢的光荣;有歌声,一代一代,在青年口中流传。
杏花村人喜欢歌声。小学时,看到那首诗,有种向往的欢乐与泪水交织的感觉,“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烧铁炉的汉子们月夜而歌,不知这歌声到底是为了驱寒还是鼓劲,抑或抒发劳动中的团队感。杏花村并无这样的铁炉基地,也没有船工号子,但是,在高原,在田野,在校园,在古老的酒坊,如同追逐着鹿糜,追逐着野鹿,跟踪着獐儿,如同伐木丁丁,人们踏歌而行。
我的一位长辈,一生挚爱晋剧,也挚爱广义的歌声,我曾听过她在摘棉花时唱戏,可谓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歌声在子夏山下回荡,不仅愉悦了自己,也愉悦了周边的摘棉人。棉花纯白,正像是停下来欣赏歌声的白云。听说,就像电影霸王别姬里的那位师傅,学林冲高亢喊一声,倒地而去世,这位热爱晋剧、热爱歌声的长辈也是如此,在晋剧票友活动中,她高亢地唱了一声,便辞世而去了,后长眠于子夏山下。
我也大约听过牧羊人的歌唱。牧羊人披着羊皮袄,与羊群同行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羊群听不懂他的歌声,他的歌声不取悦于人,而取悦于羊,不是对牛弹琴,而是对羊作歌。杏花村的人有这样的乐观和达观,人们不会因为困苦而不开玩笑,不会因为困苦而少了歌声。痛苦时也需要开个玩笑,困厄时也需要唱首歌。玩笑和歌声是同质的两种好东西。都想表达,都在交流。玩笑,往往来自原创;歌声,往往来自学习。玩笑,一定要对人讲,需要听众;歌声,不仅可以面对团队,还可以面对自己。
常见一句这样的描述:一个人哼着歌走过来。哼着歌,这是一种最简朴也最放松的悠然自得的状态。哼着歌不怕唱错词,甚至于词的内容是什么,旋律准不准,都与哼歌者无关,但是哼歌却是重要的。所以,歌声不仅是被炉火照红了脸的一对劳动者和被野花的金黄色吸引的小孩子们的欢乐,不仅是团队的欢乐,还可以属于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哼歌可以舒畅,也可以驱除畏惧感。记得初中时,时逢深夜,我独自从学校归来。那时学校停电,一个折弯的小巷更是只有犬吠,一片漆黑,我便唱着歌走过去。黑路大约需要走三分钟,唱完一首歌,正好过去。我并没有唱出来,是默默的,同时是专注的。
歌声,是呼喊的艺术化,是语言的艺术化。有感受就想喊出来,说出来,这是人的本能,付诸歌声,更具艺术之美。困苦时的喊,是“发泄”;说,这是倾诉。快乐时的喊,是抒发;说,这是分享。它们都会化作歌声。“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东汉何休这句话的前面是:“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说得有些悲凉,可的确是实情,当一个人身处衰世,见哀殍遍野,而劳不得食时,怎么会不发出哀歌?
不过,昼夜交替,潇潇雨总会稍歇,人总有晒晒阳光的时刻,所以前面的悲戚只说了生命的一半体验,还应该加上:“男女有所欣喜,相从而歌。饱者歌其食,憩者歌其事。”喜亦歌,悲亦歌;饥亦歌,饱亦歌;劳亦歌,憩亦歌。歌生活,歌情绪,歌情感,歌友谊,一切皆可歌之。仓廪实而知礼节,歌并不是,仓廪未实,歌亦充实。正如前面何休的话,仓廪不实,饥饿中,恰好又产生了歌。
从前面何休的话,也看得出来,儒家对人的管束,是在一定的幅度之内的。李白的诗里写到的各种诗酒,百姓的各种歌哭欢笑,都在儒家秩序之内。儒家秩序至少没有完全排斥这些个体感受和个体表达。在这里,礼仪好像是一个渔网,形成一种管理框架,但包容人、容忍人、关心人,而不是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布袋或铁桶。反过来说,想靠密不透风的礼仪把人管住,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管治梦想,礼仪的幅度和紧度都应该适度,否则不仅管不住,还容易伤及管束者自己。
又想起儒家对乐的重视。乐,在先秦儒家那里,是一个集体行为,掌握不同乐器的人们组成乐队,演奏庄重的大雅之声,听的人感到肃穆,演奏的人自觉服从。乐教是美育,同时是分工和团队教育,更重要的,在那时,乐教还是一种贵族教育。
孔子尚韶乐,但是倡导“放郑声”,在他看来,郑声“淫”,淫在这个语境里的意思是什么?说文解字说久雨为淫,淫表示过度、泛滥。孔子倡导节制,而不赞成郑国的过度的歌声。司马迁说: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或许我们可以说,把孔子和肆意释放的郑声结合起来,就是我们所认为的大家都很欢乐的歌声。
责任编辑:马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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