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活得像小孩

“年轻时总容易抒情过度,进入中年开始反思,小调的和弦要少用了,流浪不能再写了。”

2018年11月07日刘2 邱小孩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视觉

图| 邱小孩

文| 刘2

 

半夜收到老友邱子的微信,一张图片,点开看原来是他家老太在病房里卧床吃饭的照片,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样相劝。他母亲和我母亲罹患一种病,之前一直在吃中药控制,昨晚简单聊了几句才知刚又扩散,不得不化疗。

我认识老太,见过多次,印象里是一个干净洒脱之人。记得那时她退休未几日,我去做客,老太拿出厚厚一摞相册给我翻看,里面有很多她和领导官员的合影。她边翻边讲,眼神透着骄傲和留恋。头几年老太得病,邱子一直把病情相瞒着母亲,我不解,怕他讳疾忌医而耽误了最佳治疗。他说老太怕死怕得要命,不敢告诉她,只说是普通慢性病,抓些中药慢慢吃着看。人老如童,感叹能看透生死的又有几人呢?邱子情绪很低落,我只能安慰人生到头总有一别,一切顺其自然吧。

和邱子结识时我俩还是少年,我们一起学琴,他喜欢家驹,歌唱得也和家驹一样好,人热情细腻。那时他交了一个比他大不少的女朋友,人分两地,他们成天到晚地通长途电话,邱子裤兜里全是有钱或没钱的IP卡。有次他戴着副墨镜来找我,我先以为他装酷,摘了才知道,原来他去西北找那个大龄女朋友,人家不要他了,他连夜回来哭了整整一路,眼睛肿成了一对球。

我俩坐在小河边抽烟,作为当时还未谈过一次恋爱的人,我假装老道地给他讲女人在爱情方面的种种不是,邱子叼着烟不说话,抓起我一只手使劲地在漆黑里握了握。

邱子做了很多年的摄影记者,脖子上挂着长枪短炮,身上永远是件洗得发黄的摄影马甲,他给很多歌手都拍过照片,拍得非常好,张玮玮和郭龙最具代表性的那张四目相对的照片就是邱子在鼓楼“疆进酒”抓拍的,后来他不拍了,他说在现场他更想认真听歌,难听的歌手他觉得也不值得拍。他在自己的歌里唱道:“沉默的中年废话越来越少,坐在那里像一座根雕。匍匐在人世的泥路上,活得像是盛开的卤煮,等岁月拿着去下酒。”他天性里富有悲剧色彩。邱子的照片上,水印是“邱小孩”。

张玮玮和郭龙,疆进酒,2006。

 

小河和万晓利,迷笛音乐节,2007。

 

赵老大,无名高地关门前最后一夜,2006。

 

迷笛音乐节上的国外乐队,2007。

 

周云蓬,迷笛音乐节,2007。

 

赵老大,济南,2008。

 

赵牧阳,济南,2010。

 

小松,济南,2004。

 

小河,济南,2006。

 

刘2,济南,2005。

 

刘2,济南,2005。

 

青青,济南,2018。

 

 

邱子与人相处时热情,自处时极度阴郁,我有时弄不明白分界点在哪里。

98年邱子在济南读大学,有段时间我借住在他寝室里,熄灯后邱子总喜欢一个人抱把吉他坐在走廊尽头小声弹拨,他说音乐能杀人,做音乐的人要享受被它杀害的过程。大学毕业后,他留在济南工作,租了一间单元楼,小区一墙之隔就是铁路,那年冬天我们在那间房子里录了我的第一张唱片,一台破电脑,房子也没做任何隔音系统,经常是录着录着火车就来了,我们只能删了重来。

晚上录音前邱子总要下楼到小区门口,那里有个卖水果的老头儿,邱子觉得天寒地冻不容易,他总把老头儿没卖出去的水果包圆儿带回来,总也吃不完。

邱子一直在官媒报社做摄影记者,暗访曝光过很多非法场所,解救过被迫卖淫的未成年少女,有年还被大领导点名表扬说要接见他,我问后来见了没,他说大领导可能忙忘了。有次我从北京去找他,他在单位加班,给我发个地址让我几点几点到哪里碰头,我虽未做过贼,但一到了这种境地,看看大厅里个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再看看自己流里流气的样子,总觉得哪里对不起国家。一会儿邱子下楼来,离老远我就闻见他那黄马甲的汗酸味儿了,一双皮靴也早就让黄土盖住了原来的颜色。我说你怎么在这种地方混的?得亏大领导没接见你。他说这叫出污泥而不染,嗯,有理,可他自己也太像一堆真污泥了。

威海绿皮车,2013。

 

流浪者,济南,2005。

 

名叫美樨的女孩,济南,2012。

 

肥胖一直困扰着邱子,他食量惊人,因此心血管也开始出现问题。有段时间邱子每天出去跑步五公里,半年减掉四十斤,正当健康刚有好转时,生活上他又遇到了一次大的波折,他开始埋头写歌,在他的另一首歌里他唱“一个悲来一个喜,别拿命去试探悲伤的深处在哪里。一个东南一个西北,看过一趟花展,花蔫蔫的样子很像你。”

邱子文字里的细腻伤感有时我并不欣赏,我更喜欢简朴的诗意或者刀割般犀利,但我不得不说邱子是这个时代最好的音乐人之一,邱子的歌唱就是他的生活一部分,他不演出也不出唱片,除了朋友没人知道有这么一个唱歌的人。

那年的波折发生以后我就不敢进邱子家了,我虽没有洁癖但卫生还是很注意的,邱子家那时满屋狼藉,酒瓶子堆成了小山包,猫屎和猫粮撒一地,我问猫呢?他说可能去流浪了。我眼瞅着心酸又气愤,只好自己去旅馆开个房间住。

印象里,这些年邱子身边总有些不知来龙去脉的朋友,其中有甚者更是在他家白吃白住数月,最后又借了一笔钱,从此不见踪影。我问,能不能吸取点教训?他答,一切乃云烟。

那年天寒,我网购了一双打折的皮靴寄给邱子,未多日收到他回信二字:“暖和”。是啊,人就需要点暖和,我回忆当年在单元楼里录音的日子,大冬天的没有炉子没有暖气,冬天的夜那个长啊!我俩冻极了就把被子裹在身上,有时连伸出手点个鼠标键都要做思想斗争。可当一段令我俩都满意的吉他旋律成型后,心里也是暖和的。天亮时,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子也出了,新出锅的油炸鸡蛋包就一碗甜沫儿,吃完抹一抹嘴回来睡个自然醒,真是潇洒走一回。

年轻时总容易抒情过度,进入中年开始反思,小调的和弦要少用了,流浪不能再写了。兜了一圈回来,人不流浪了还有流浪狗和猫呢,Em和弦就在那里,你怎能躲得过去,索性还是该流浪的继续流浪,想绕道的就学着绕道,那个度就看自己掌握了。古代有摔琴谢知音的俞伯牙,现时也不少曲高和寡的艺术家正仰着脖子呢。又有何用?曲终人不见。

记得九十年代的小县城,年轻人还沉醉在舞厅里扭屁股,我和邱子坐在小店里练习吉他,我们唱《海阔天空》唱《谁伴我闯荡》,我负责主音,我说这段SOLO里要用到所有的技巧,于是拼命推弦,我们向那个音高推啊推,后来终于推了上去。就像后来我们各自离开县城,想着要把自己也推到生活里那个理想的点上。

多年后,邱子在歌里写道:

 

“就像楚门碰到了世界的边缘,

你问他要去哪?他说要回人间。

你说,人间有什么好值得留恋?

他说,我只想住不漏雨的房子,

和你吃有汤的热食。”

 

亲爱的兄弟,愿我们永远活得像小孩。

刘2和朋友们,济南,2006。

 

邱小孩。

 

 

—— 完——

邱小孩:78年出生山东南部,现任摄影记者。

刘2:民谣歌手,现居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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