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畏骑士

一个军事迷的成长史,一场改变20世纪的战争。

2015年04月14日程衍樑 12 minutes

特写

章骞这个名字,大多数人应该都没听说过。但在很多军事爱好者心中,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写了一部七十万字的书,野心勃勃,试图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海战撰写通史。这是一个关于军事爱好者如何成长为专家的小故事。

 

章骞身材挺拔,手指修长,超过六英尺高的个头使他和自己偏爱的西式打扮非常相衬。即便天气暖和到略感炎热,章骞仍能一丝不苟套上笔挺的西服,并且不觉突兀。他说没别的,纯粹是自己喜欢。

天气好的时候,章骞会约上友人一道去黄浦江边合影,那儿时常驻泊来访的友邦海军。逢着与一战有关的纪念日,他便特意在西服上装右侧胸前别一朵塑料制红色虞美人花瓣——虞美人是佛兰德斯血战的象征,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象征。当然,少不了章骞要戴一顶标志性的黑贝雷帽。身后远处掩映着泊在黄浦江的异国巨舰,这时的章骞面对镜头露出谦逊的笑容,宛如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物。

上海图书馆附近的马路上,偶尔会遇到同事,他们总会客气地冲章骞打招呼:“哎哟,章老师侬好啊”。这家图书馆原在黄浦区的南京西路上,房子用的是旧时上海跑马厅的建筑,九十年代中期整体搬迁到了淮海西路高安路的交汇口。在1993年到1997年间,光明乳业的牛奶棚原址上,拔地而起了一座海内藏书罕有匹敌的上海图书馆大楼。我最初见到章骞,便是在这幢建筑里。

作为中国最资深的海军文化爱好者之一,1967年出生的章骞与人们传统印象中热衷二战、通常高度近视的军迷形象截然不同。他浑身散发着浓郁的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气息。他于2013年出版的《无畏之海》,一共三卷,七十万字,是一本被作者自嘲有“为大舰巨炮主义招魂”之嫌的海军史著作。《无畏之海》的销量至今已超过万册,考虑到这本书的专业性以及涉及领域的生僻程度,这个数目已属可观。

我与章骞约在上海图书馆一楼的咖啡角,墙壁上镶嵌的不同语种的培根名言“knowledge is power”已有些褪色。对于有访客到来,章骞颇为来劲,我们的话题从他敬佩的老西奥多•罗斯福开始,过渡到19世纪的委内瑞拉危机,继而谈到围绕萨摩亚群岛的英美德争端,对于那些漩涡中运筹帷幄的政治人物——老谋深算的索尔兹伯里首相、两度当选总统的克利夫兰、荣誉感极强的巴登贝格亲王——章骞如数家珍。

不可避免的,我们谈到了那场改变20世纪人类命运的战争,以及那些让章骞付出半生心血追逐的艨艟巨舰。从第一艘无畏级战列舰1906年下水时起,这种装载单一口径巨炮的军舰便成为了海洋上可畏的霸主。它们一度主宰海洋,又在航空母舰兴起后迅速隐退,它们创痕累累的光荣历史,同那个崇尚古典优雅的逝去时代一样,让章骞痴迷不已。

在无畏战舰驰骋波涛之上的年代,中国只是一个不开化的弱国。甲午战争的失败让中国人过早的从列强造舰的风潮中离场。海军没能在这个国家的大众文化里留下深厚印记,然而章骞对这个题材仍旧充满写作欲望,他知道中文世界里还不存在一本权威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海战的通史书籍,他乐意为少数人写作。

 

海军是章骞自小的挚友。由于幼年落下了严重口吃的毛病,章骞始终笼罩在恐惧社交的自卑感中,同龄的小孩不爱和他玩,章骞只能自己玩自己的。漫长的枯燥时光里,他大都和军事文化相关的出版物渡过。小学时,章骞第一次从归国亲友手中拿到《简氏舰船年鉴》,这本行内人用于军事国防研究的海外权威参考资料在当时的中国还很罕见,从此不可收拾。他说自己并非爱看书,只是无缘由的总能够被海战方面的图书文章吸引。有一段时间,章骞曾在《三国演义》和海军史两种兴趣间徘徊很久,最终对海军的热爱总能更胜一筹。

章骞真正的军事学启蒙来自美国军事作家詹姆斯•邓尼根(James Dunnigan)的著作《现代战争指南》(How to make a war)。邓尼根不仅是一名军事作家,更是兵器推演领域的大师,这本作品只在1980年代出版过一次,给了少年章骞极大启发,后来章骞重新反复阅读了这部作品的英文原版,并继续读完了邓尼根其他几部作品。

章骞成长在1980年代,除了海军文化相关的书籍,他最爱不释手的出版物是房龙的《宽容》,以及儒勒•凡尔纳的小说。1989年2月,出于将来发展考虑,正在上海读大学的章骞选择了中途转校前往日本留学。

刚到日本几个月,章骞在一个日语学校进行语言训练,学校里有不少其他国家的留日学生,章骞爱和他们打交道。在这里,章骞认识了一会伊朗留学生,那时的伊朗刚刚脱离两伊战争,精神领袖霍梅尼仍高高在上。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这位年龄和章骞相若的伊朗大男孩对章骞说:“我们的民族是好民族,但我们的政府不是好政府”,这句话让章骞记忆深刻,他突然明白,专制下的人们不论如何缄默,他们内心总有对美好社会的向往。

经过两年的语言学习,章骞考入了日本国立图书馆情报学大学(现已并入筑波大学)。九十年代的日本,仍处经济泡沫破灭后的衰退期,章骞感受到了年轻人在日本社会生活的难以喘息感。尽管这里有一流的海军文化和图书资料,章骞却只能一个人自娱自乐。在日本,一个来自异国的留学生无法凭借个人爱好建立稳固的志趣相投的朋友网络。

完成学业后,章骞按部就班地找了一家贸易公司上班。闲暇中,章骞会去书店看书,借以打发时光。偶尔遇到一些志同道合的读者,章骞会非常开心。工作之余,章骞也会看电影、玩游戏、郊游。有一次,在电脑游戏《骑士传说》的试玩过程中,章骞赢得游戏出品方定制的“寶劍橡葉騎士勋章”,从此章骞将“聖寶劍橡葉騎士”作为自己的网络ID。

2001年,章骞33岁,已经在日本待了12年。那年9月11日,章骞正在日本神户的一个车站等待列车。当接到朋友电话得知纽约发生了恐怖袭击时,章骞脑子里第一反应想到的是汤姆•克兰西的经典幻想小说《美日开战》的结局桥段——日航的波音747客机自杀式撞击美国国会山。那个场景章骞至今仍然忘不了。

 

“911事件”以后,一切都改变了。中国的民族主义逐年升温,旅居日本的章骞的生活也开始迎来剧烈的转变。互联网正在带来一场革命,无数自发形成的以兴趣为纽带的BBS论坛出现了。很快,军事与战争史的爱好者们在不同的论坛相遇,章骞也不例外。二战论坛、海军史研究会论坛……绚丽世界的大门突然在章骞面前打开,找到千里之外的同道中人突然变得如此容易。

同样在这时,章骞偶然买到一套名为《敬畏上帝,无所畏惧》的海战作战模拟资料,这套以费舍尔勋爵纹章上的箴言为书名的手册,是章骞见过最完整的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海战的技术资料。在《无畏之海》的后记中,章骞描述了拿到这册资料后的收获:“其数据手册中涵盖了当时各大海军的几乎所有舰艇、飞机、飞艇、武器以及各种装备的性能,而这所有的数据,都能通过规则说明,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重要海战在图上进行手工推演”。

在论坛上,章骞结识了一批拥有共同兴趣的朋友。那些混迹互联网的毛头小伙们普遍比章骞小十来岁,当时的身份都已是版主,作为新人的章骞也泡在论坛里同他们打得火热。其中就有网名ID为“歌剧院的幽灵”的阎京生,以及当时还是在上学的刘怡。日后,这两位军事爱好者合作写作的自费出版刊物《战争史研究》被其拥趸推崇为国内少有的兼具知识与趣味的战史类杂志。

2002年,章骞最长待的论坛——二战论坛的线下聚会终于组织起来,章骞特地从日本赶回上海赴会。在会场,章骞自制了厚厚一叠精致的名片,并将打游戏赢来的“橡叶骑士勋章”佩戴在领结上。那次聚会后,几乎所有论坛里的活跃用户都认识了章骞。

回忆起这批在BBS时代结下友谊的朋友们,章骞对他们当中许多人都非常佩服,并为自己在合适的年纪赶上了这趟互联网的末班车感到庆幸。他们中有研究风帆舰队的专家,有对英联邦军事制度了如指掌的发烧友,还有熟悉罗马史和拉丁文的高人。

十多年后,这批人有的淡出了论坛,有人则变更了阵地。阎京生在微博上运营“战争史研究WHS”的账号,以博闻强识闻名网络;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徐辰效仿章骞东渡日本,如今成了知名的文史作者;而海军史研究会会长陈悦,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企业,留给网络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少。

那次聚会一年之后,章骞辞别了旅居十四年的日本,回到上海。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的日本研究室正在招募一位研究员,朋友向研究室的领导举荐了章骞。为了评判他的研究水准,国际问题研究院特地为章骞组织了一次专家评审会。评审的结果很乐观。

然而就在等待入职期间,人事部门传来消息,章骞保存在国内的个人档案已经遗失。他专程回到母校华东化工学院(现在的华东理工大学)打听,院方解释,在校生的档案存根只会保留十年,而距离章骞离开大学已达十四年。

看到于事无补,章骞选择了接受现实。他没有再度返回日本,而是安心在故乡上海定居下来。很快,章骞在上海图书馆找到了一份和图书馆情报学有关的工作,几年之后,章骞遇到了现在的妻子,两人结婚、生子。

差不多在章骞为工作变故而头疼的年月,几位早期结识的论坛网友开始在《国际展望》杂志担任编辑。章骞的作品也顺势从网络论坛,移师到正规的出版物上。那段时间,章骞屡屡在《国际展望》、《军事历史》、《现代舰船》、《舰船知识》以及《战争史研究》等刊发文章,并作为特约顾问为引进日本《世界舰船》杂志的中文版做监修工作。章骞开始有意减少“寶劍橡葉騎士”署名的频率,“章骞”这个名字则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他认为应该营销自己的品牌了。

2004年,在好友赵楚主持编写的二战题材军事著作《通往罗马之路》里,章骞作为作者之一,承担了《二战中的意大利战线:一个战略检讨》以及《抽姻的眼镜蛇:亚平宁山脉中的巴西远征军》两篇章节的创作。

赵楚比章骞年龄略长,是章骞尊敬的国际战略研究者。赵楚个性鲜明,出了名的脾气大,章骞则有上海人特有的客气。截然不同的个性,反倒使两人多年来一直保持紧密的关系,每当章骞有新作出品,总会递给赵楚“斧正”一番。

除了赵楚,章骞另一位欣赏的朋友是阎京生。阎京生是北京人,那时已经开始着手编辑推出个人出版物《战争史研究》,章骞频繁地为这本杂志撰稿。在他看来,阎京生是罕见的全能型战争艺术爱好者,对于军事文化的大部分领域都有独到见解。即便在章骞所熟悉的海战史领域,阎京生的文章偶尔也能让章骞为之叫绝。

2007年,章骞与《国际展望》杂志的编辑谭飞程合写的作品《联合舰队内幕》出版,这本描述日本海军战史的科普著作引起了军事文化圈读者的讨论。当时的涉日写作领域,北京人萨苏声名正隆,山东画报出版社的编辑们突发奇想,让这两位日本通合写一本有关海军的畅销科普类书籍。在出版社的撮合下,萨苏与章骞分别挑选了部分文章合作编辑成了一本《世界海军史探奇》。尽管两人写作风格有巨大差异,读者反馈居然不错。

出版商趁热打铁,询问章骞的下一本书的出版计划。章骞便将自己对第一次世界大战海战史由来已久的想法和盘托出,那便是《无畏之海》。

章骞积数年光阴写作《无畏之海》,既有理想的成分,也有现实的考虑。“简单来说,这个题材国内没有人写。”章骞将这视为一种战略上的远见。他相信这些远见能更好地把书推销出去。

 

对于章骞来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改变20世纪的战争,而二战更大意义上是为了寻求一战的答案。一战以后,昔日古典、优雅、充满进取精神的欧洲文明开始走向衰落,来自各殖民地的被压迫民族的士兵在战场上见到了白人间自相残杀,因为这场莫名其妙发生的大战,欧洲人才在二战前催生出了绥靖主义,在二十世纪下半夜孕育出了无原则的极端和平主义。在ISIS横行无忌的今天,对于章骞来说,写作一部与一战有关的通史或多或少寄托了自己的点滴希冀。

章骞为一战中的海战撰写中文版通史的想法,已经酝酿了十年以上。据好友徐辰回忆,在2002年,他曾前往神户拜访章骞,在章骞的公寓里看到一册边角翻旧的笔记本,满是章骞手绘的表格,写满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各主要参战国的舰艇参数。章骞向徐辰解释,一战中的海战及其对世界体系产生的影响一直是他关注的话题,这本笔记正是提纲,将来如有机会,打算用二十余万字的篇幅写作一本通史。

当出版社正式答应出版这本书时,章骞关于每章的内容划分已经了然于胸,剩下的只是繁复细致的资料整合工作和写作。上海图书馆为他的写作计划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资源。每写一章,章骞总会发给自己的好友们以及海军学术所的几位前辈审阅,提出修改意见。写作的过程并不漫长,2011年初,二十余万字的构思已变成了七十万字的成书。经过两年的修订和整理,2013年7月,《无畏之海》得以出版。

中国的军事爱好者们对这本书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在豆瓣上,《无畏之海》至今维持着9.6的高分。在热爱海军文化的读者眼里,《无畏之海》不单填补了华人作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海战领域的创作空白,更为中国今后的军事史写作提供了一个优秀的范本。

章骞以大战爆发到德国公海舰队投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历史为中轴线,力求覆盖那个年代世界各个角落互有关联的舰船作战。这本书涉及的海战案例,从浩瀚的大西洋,到平静的多瑙河,再到被遗忘的北冰洋,甚至远在非洲内陆的坦噶尼喀湖,均有着墨,切切实实做到了“全史”二字。那些旧时代的海军将领们如同午夜赴宴的宾客,陆续登场,带领读者在硝烟弥漫的大海上寻求答案。书中既有磅礴激烈的无畏巨舰之间的对决,也有权势人物纷繁诡谲的外交争斗。在有关《无畏之海》的议论里最常见到的评价是,中国的战争史写作范例中出现了明显近似国际水准的作品。

 

每隔一段时间,章骞都会在自己的微博账号上发布自己的生活相片。无外乎西装革履,非常得体的与精美的食物或壮观的军舰合影。章骞把它视为一种营销方式:“让别人看到军事爱好者除了兴趣之外,还应该注重生活品质。”他不希望中国的军迷始终都由那些热爱暴力的愤青组成,在章骞看来,那或对或少对军迷有污名化的作用。

章骞担心的是,国内许多军事爱好者囿于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片面推崇纳粹、苏俄的武装美学,欣羡其侵略、扩张的历史,沦为“黄纳”、“黄俄”,把人道、善良当作无用懦弱,屡屡提出明明应该被淘汰的战略观点。一位章骞的读者在《无畏之海》的豆瓣页面下留言说,军迷倘若不肯多读军事以外的书,很容易沦为军粪。

在一次有关甲午战争一百二十周年的研讨会上,一位研究国际关系的学者大谈日本军国主义复活,所引证的实例是日本舰队将参与亚丁湾护航,学者由此疾呼日军志在把海上势力延伸至亚丁湾。这种混淆海权与陆权概念的言论令章骞惊愕,然而学者尚且如此,何况大众。章骞总苦口婆心地劝导读者理智思考,将“珍惜人性,远离狼奶”作为微信签名,也在微博上痛斥军国主义者和极端民族主义者。

在豆瓣上,章骞加入了四个小组,分别是“盎格鲁撒克逊历史文化”小组、“英国与英联邦国家军事历史文化”小组、“多炮塔神教”小组以及“Paradox Interactive”小组,后者是一家北欧的游戏公司,他们出品的历史策略类游戏《维多利亚2》是章骞的最爱。

 “我喜欢英国,英国人古典,更加老谋深算。”章骞说。

章骞还是一个中国古典文化爱好者,他喜欢读《孟子》,对于老庄的思想也颇为倾心。章骞自嘲是一个没有追求的人,随波逐流,对人生没有特别严苛的要求。在对待许多事情上,章骞私下仍然能够拎得清,与朋友保持克制的距离感,与陌生网友保持冷静的交流方式,不少都有赖于老庄。

在《无畏之海》的末尾,好友徐辰为章骞写就了一篇尾跋《敬畏上帝,无所畏惧》,章骞本人非常喜欢,在文章的结尾,引用了《提摩太•后书》中的名句:“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在章骞看来,一战之所以会发生,并最终能够分出胜负,是因为总有人会去守卫他们的道。所谓的道,无非指关于美好、善良、正直等等一切值得珍惜的品质。然而这些品质在世俗的中国社会,沦为遭人哂笑的愚言愚行。章骞对这些感到痛惜和荒唐,旋即又耸耸肩,“至少可以独善其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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