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诗云：“荣耀即希腊，宏伟即罗马。”罗马确是宏伟，当年帝国时期，派税吏到各省收租子——顺便说句，罗马派税吏曾经用过承包制，跟拍卖会似的，甲说“今年保证交税十万”，乙说“今年保证交税十五万”，好，就派乙去外省当总督收税——唯独罗马城居民不用交税，极尽声色犬马。为了显帝国威仪，一切公共场所，务必造得雄伟。斗兽场四层大拱，远看便巍峨之极；真进去了，才发现大得更出人意料。想象自己站在底层，抬头看罗马观众喧嚷，不知什么感觉？罗马诸皇帝的花园遗址，断壁残垣，也让人深感罗马帝国时修建筑，真是把自己当巨人国来规划了。

斗兽场南边，是卡拉卡拉浴场遗址：这地方当年六英亩大，可以容一千六百个罗马人洗澡，全场使大理石砌成，壁画雕像圆拱门，金碧辉煌，灿然可观。古罗马的公共浴场，已经有了功能分割，曰：热浴室、暖浴室、冷浴室。洗澡惯例，是先冷水、再暖浴，最后热浴室。浴室设有中庭。年轻人能在这里散步、锻炼、坐躺聊，一如现在的健身房。罗马浴室的伟大之处：他们学希腊人理念，已经摆脱了“洗澡是清洁身体”的初级阶段，隐约感受到热水对身体的意义。当然，那时他们还没有血液循环、皮肤毛孔等概念，只觉得觉得；热水洗澡不只能洗净身体，还对身体健康大有好处。而公共浴场，最初无非为了方便民众所建。无心插柳，居然顺便让浴场成了人民的社交舞台、欢乐场所、半个广场，端的妙哉。古罗马许多谐趣诗里说，在广场、论坛上没法说的话，到澡堂里都说得开了。

但古罗马在有些地方，也不那么宏伟：按古代巅峰期，罗马城养着60万人口，而周边不过13平方公里。作为对比：北京海淀区现在，431平方公里，户籍人口不到300万。换言之：如果您住在海淀区嫌挤，去古罗马城里一住，就不能喘气啦。

倘若你住在公元1世纪的罗马，问题还不是不能喘气，还在于日常生活，实在是乱七八糟。有许多年，罗马城除了那几处伟大建筑和广场是规划过的，其他民居就自由发展，随你去，房子随需随建，密密匝匝，车马猪牛满街跑，平民生活就这么闹嚷嚷。实际上，公元一世纪的你，可以一个小时内，靠脚穿过罗马全城，行有余力。所以凯撒遗嘱里，留给居民一些河旁走道和公共花园，获得了人民的大拥护：活动场所太少啦。公元2世纪时，甚至有个指令：马车只准晚上行驶，不然，白天的罗马街上真是不能走人了！

所以，罗马的宏伟建设，其实分为两截。前一截就是罗马共和国到帝国时期，那是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5世纪，凯撒们忙着东征西讨，真正的建城，是公元1世纪的几位大王，比如，图密善皇帝建了著名的罗马斗兽场；你如今从斗兽场出门，沿满街卖三明治的小摊长龙走，还看得见旧罗马的宫庭花园。虽已凋敝，但骨架仍在：巍峨高大，遮天蔽日。那是旧罗马的套路：虽然缺点儿精细，但气象雄浑，尽是帝都气派。

第二截则是文艺复兴后的事了。那时节，西罗马帝国亡了一千余年，罗马也被蛮族占了又弃，烧了又抢，来回踩了七八圈儿。土耳其人占领了东地中海，罗马教皇深觉异教徒阴影踏近，加上大航海时代发展，教会财富陡增，罗马人又得了些东罗马流来的旧希腊艺术品，于是催生化学反应：那时节的罗马教皇，催着拉斐尔给他们做壁画（拉斐尔37岁上就过世了，和大工作量不能说没关系），催着米开朗琪罗给他们做天顶画《创世纪》（米开朗琪罗独自承当西斯庭小堂39米长14米宽的天顶画大工程，四年之久），催着布拉曼特规划罗马城，以便让罗马-梵蒂冈这基督教的首都，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17世纪，罗马已成艺术之都。法国古典主义画派开山祖师普桑先生，一到罗马就不肯挪地方，被法国红衣主教硬逼回巴黎工作了一段后，又悄然逃回了罗马：那时的罗马，就这么勾引着全世界的艺术家。当然，还有贝尔尼尼这种不世出的雕塑家，为罗马留下无数金碧辉煌、汹涌生动的雕塑。所以今日之罗马，像是两个时代的综合。帝国时期的庞大骨架，文艺复兴前后的华彩装饰。你在各类喷泉、纪念碑、教堂和广场间行走时，很容易头抬得发酸。

最体现罗马宏伟的，是堂圣彼得大教。当年米开朗琪罗用他的文艺复兴式审美，勾画了一个对称十字形、上覆圆顶的教堂，但之后，马德纳建造了一个长形本堂，贝尔尼尼则直接把教堂前的孔第，改造成了壮观到旷古绝今的大型通道：围绕方尖石碑，早了两大条柱廊，四列纵深地巨大柱子，仿佛两条欢迎的手臂。与此同时，贝尔尼尼在他那偏小的、圣马利亚-德拉-韦托利亚教堂里，密密匝匝布满了璀璨的装饰，外加著名的《圣特蕾莎的幻觉》。至今罗马博济塞博物馆里，还放着他那几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脱胎于希腊，但又更遒劲有力的雕塑，比如《大卫》，比如《阿波罗追逐达芙妮》。

罗马最好的艺术精华，尽在梵蒂冈博物馆。而其中最伟大的，自然是西斯廷小堂。1505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把米开朗琪罗召到罗马，给他全权，任他在卡拉雷地方选石头，造陵墓。那年冬天，米开朗琪罗开工。教皇经常去看他，“好似父子般亲热”。后来去得多了，不好意思被人看见，就在梵蒂冈宫走廊和米开朗琪罗寓所中间，造了座浮桥，可以偷偷的，随时的，秘密的，去看米开朗琪罗。

1508年，还是尤利乌斯二世，逼米开朗琪罗去做西斯廷小厅的天顶画。米开朗琪罗拒绝：他觉得自己是雕塑家。教皇再次逼迫，米开朗琪罗再拒绝，甚至推荐拉斐尔取而代之，教皇不理。

米开朗琪罗一生气，那真是动如雷霆收震怒，直接拒绝助手，拒绝任何干扰，把自己在礼拜堂关了四年，独自做完了天顶图这不世杰作。为什么他拒绝干扰呢？瓦萨里记载过另一个故事：

当初米开朗琪罗雕《大卫》时，佛罗伦萨的行政长官皮耶尔-索德里尼过来，跟所有长官一样，附庸风雅不懂装懂，认为“这鼻子太厚了！”米开朗琪罗看了眼长官，不动声色，拿了剪刀和石粉爬上台架，轻轻地把剪刀动了几下，手中慢慢地散下若干粉屑，然后对长官说：现在请看。索德里尼大为满意：“现在，它使我更欢喜了些。你把它改得有生气了！”——实际上，米开朗琪罗根本毫无改动。你可以想见，他心头对围观者怀着怎样的嘲蔑，自不待言。当米开朗琪罗终于完工，但迟迟不肯揭幕，教皇催他。

“你何时能画完？”

“在我能够的时候！”

教皇大怒，拿手杖揍米开朗琪罗，嘴里念“我让你‘在我能够的时候！’”打完了，米开朗琪罗回家，收拾行装正待离开罗马，使节到来：“教皇送您五百金币，并向您道歉。”米开朗琪罗气消了。但第二天，教皇又发怒，“你要我把你从台架上推下去么？”米开朗琪罗只得让步，揭了幕。那是1512年，米开朗琪罗画完了他一生第一幅大壁画，可能也是史上最伟大的大壁画。至今你去到西斯廷小堂抬头看，便会忘记就在隔壁刚看了拉斐尔的《雅典学派》，而会感叹于那宏伟的规制——当然，还有回荡在小堂里的工作人员提醒声：“请不要拍照！请不要拍照！！”

在罗马，你不用坐邮政巴士和小火车，而得依赖罗马庞大的公交系统。意大利人对此甚为自豪，但实际坐来，因为地方大，顾碍多，所以密密匝匝，让初来者头大。地铁是意大利小偷练手艺处，进出一趟简直是炼狱，意大利人开玩笑说，以小偷手法之妙，一个姑娘还茫无所觉呢，人家已经把你从护照到手机到化妆盒都看了遍，比你男朋友还了解你。公交车尚算准时，开得也稳，但路线规划得妖异：比如你从国家大道坐某路车到梵蒂冈，要坐反方向回来时，却发现足要绕出三条街、过一座桥，才找得到同样的一路车。在罗马，想去飞机场，最简便的途径是走火车站：有专门的40分钟小列车路线。其他途径不是不靠谱，但旅店老板会殷勤叮嘱：得做好心理准备，搭进去一个下午的时候。《罗马假日》里，格里高利·派克为什么骑自行车载奥黛丽·赫本玩罗马呢？理由之一是：他们俩一坐公车，要么失窃，要么就迷路啦。

罗马人有理由：他们建城之时，两千年前，天晓得世上会有汽车；他们大肆建立教堂、垒起雕塑时，压根料不到世上会有地铁。罗马就是一整座历史遗迹，一个活的博物馆，任何一块喷泉的石头都可能价值连城，所以人生活在这里，只能老老实实的多绕绕路——没法子，伟大城市，就是有这样的豁免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