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席上的涂鸦青年

2018年9月12日凌晨,涂鸦青年林铠与欧仁深夜携带喷漆出门“炸街”,在肇庆市中心路段喷了十多处涂鸦。次日,二人被警方刑事拘留。2018年12月7日,本案在肇庆市端州区人民法院开庭,检察院以“寻衅滋事罪”对两位涂鸦青年提起公诉。在中国,这是第一起因为涂鸦而被指控“寻衅滋事罪”的案例。

2018年12月20日黄昕宇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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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2日夜里一点多,欧仁、林铠和几个朋友在小馆子里吃了点肠粉和粥。散伙时大约两点。

林铠穿一身黑,系了一条黑色头巾遮住一头金毛,再扣一顶渔夫帽,书包里揣了八九瓶漆。欧仁红衣服黑短裤,戴顶平沿帽。他带了五六瓶漆,装在挎包里。他们出发了。欧仁问,上哪儿喷?林铠说,你熟嘛,平时哪里人多就往哪走咯,难得喷一次还不得让多点人看一看。

街上空荡荡的,沿街商户几乎都已关门,路上没有行人,偶尔有车驶过。林铠喜欢路上的电箱,一个个杵在路面的长方体,表面干净的深绿是天然的底色,形状也很适合他设计的侧脸公仔,喷上去足够醒目。他用喷漆“呲呲”几下,一个戴板帽、眼角有泪的简笔侧脸就出现了。他在空墙上喷Tag,“DE”或“DEONE”。周街都是宣传栏,做涂鸦的人走路,看不到宣传栏,反而一瞥瞥到宣传栏下方挺宽敞的空位。林铠很兴奋,他走得轻快,走着走着一回头,身后欧仁落得好远。欧仁慢悠悠地晃荡,好像在自家后院散步,他很会找空位,喜欢留大面积的Tag,哪儿有位置往哪儿钻。

九月的广东夜晚依然闷热,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出了一身汗,钻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一人买了一罐冰啤酒直接吹完,歇了会儿,继续走。两人一路瞎聊,欧仁又开始无边无际地扯淡。街上格外安静,大笑时有轻微的回响。

将近凌晨五点,他们绕完了一大圈五公里左右的路程,又回到出发点。这一路段路灯稀少,夜色很暗,文身店蓝色小楼上的灯牌散发出暖黄的光。

晚上,朋友们又聚集到文身店。林铠和几个朋友在一楼聊天,二楼,李一正在给欧仁文小腿。十点左右,十几个警察突然涌进小楼,勒令所有人趴在墙上,挨个搜身,一个警察走到林铠边上喊:“别动!”警察又冲上二楼,命令楼上的人下来。李一刚给欧仁割完线,匆忙用保鲜膜给还在渗血的小腿简单包裹。随后,现场九个人的手腕全部扎上塑料扎线带,然后被赶进门口的面包车里。

 

2

12月7日下午3点,肇庆市端州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一起涂鸦案件:今年9月12日凌晨,当事人欧仁、林铠携带各色喷漆,来到位于肇庆市中心的几条主要街道,对路边的十几处围墙、公交车站、电箱、宣传栏等公共设施进行涂鸦。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罪名是寻衅滋事罪。

开庭前夜冷空气来袭,肇庆气温一夜间降了十度。中午,天阴着,飘凉冰冰的细雨。

林铠20岁,上大三,读国际经济专业,家在广州,来肇庆念书。他个头超过一米八,瘦长脸,挺清秀,笑起来显出孩子气。林铠穿了一件红黑色、肥大的运动外套。遵照律师的嘱咐,今天没有戴惯常戴的帽子,摘掉了细金链和金色耳环,金色边框的眼镜则需要保留——“戴眼镜显学生气”。“我等下可是要演奥斯卡的喔”,他拉下外套拉链,露出里面的白色Polo衫校服,“我是个好学生,我很乖,都是为了街头艺术……”。他笑了笑,拉上拉链,突然又问,“哎,这样会不会显得,明明被人告,还要演来演去,不真实”,他想了几秒,“但我也是就事论事说事实呗,也不算演”。

下午就要开庭了,他有点紧张,划开手机,又翻了一遍律师发给他的庭审上可能被问到的问题列表,接着打开百度百科,查涂鸦文化的起源与涵义。

家里的车从广州开到了。爸爸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今天是星期五,他们专程请假赶来肇庆。林铠钻进后座,问他们带身份证了没?妈妈说,都随身带着的,干嘛问这个?林铠解释,带身份证才能进法院旁听。

“是哦”,她妈妈扭过头,没好气,“我都没经验,长这么大没进过法院,都是沾你的光!”

林铠爸爸是引航员,话少,很内敛,妈妈在银行工作,家庭殷实和睦。他们对儿子的期待是:小学,中学,大学,找一份稳定工作,或读研、出国后找一份稳定工作。

林铠从小就皮,没少被教训。为了收他的性子,爸爸曾经把他送到黄埔军校的少年夏令营军训。妈妈准确地记得,儿子是从初二天天把头发抓成尖尖的鸡冠头时,开始不好管的。他会在争吵时反抗得非常激烈,声称:“是你们把我带到世上,但我有自己做选择的权利。我不一定要按你们的规划走”。越长大,林铠回家话越少,吃完饭不是出门找朋友,就是自己关屋里画画。上大学,他染了一头金发。有一次回家,林铠撩起衣服给他妈看,左边肋骨文了好大一只老鹰,身后是一圈铁刺。他说,老鹰独自活在悬崖高处,是孤傲的,自由的,那圈铁刺是管制束缚,我想做那只老鹰,我想冲破。

这小子总是先斩后奏,但好歹还是“奏”的。比如他提出要学文身,父母一致不同意。妈妈觉得这行业接触的人太杂,很容易遇到社会边缘人,她联想起“酒吧摇头丸”一类的新闻,觉得很危险,怕儿子被带上歧路。可林铠还是去文身店做了学徒,没瞒他们。他爸爸特地去文身店看了一眼。

玩涂鸦爸妈也知道。林铠从小喜欢画画,比赛拿过奖。后来兴趣扩展到涂鸦,房间里多了一堆喷漆。这些小众的东西作为兴趣爱好,爸妈是可以接受的,但不要当作未来的方向。妈妈会看林铠发在朋友圈的画稿,有时也会点赞。但她有一点意见,画的基调常常太灰暗了,画点阳光正能量不好吗?她妈妈每天都在自己朋友圈分享色泽鲜艳的花草果蔬。爸爸比较不满林铠太投入画画,半夜两三点房间灯还亮着。为什么不能正常作息,非得半夜才有创作灵感呢?

爸爸一边开车一边对林铠说:“法庭上可能会问你,为什么要半夜去画?因为正常人都是白天做事晚上睡觉。我站在你的角度分析,你要说这两点,一是,你平时画画就习惯在半夜,半夜才有灵感,二是,那天一时冲动,就上街画了。”

“一时冲动这个不能说”,妈妈说,“其实我是想不通你为什么在电箱上画?又不是什么破墙,你在人家电箱上喷我也觉得你很讨厌。”

林铠有点不耐烦,“因为电箱不是一个一个独立在那里吗?可以让很多人看到”。

“你不知道那是公共电箱吗?就好像你一张脸在那里,我在你脸上涂点东西你愿意吗?”

“那如果我给你画的是个很好看的东西呢?那么多电箱都是统一的,你喜欢看那么多一摸一样的脸吗?而且你这个比喻不恰当。电箱是公共的,你看我没喷那些商户的卷闸门吧,那些才是每个人的脸吧?”

车在肇庆市端州区人民法院门口停下。区法院在老城区的马路边,审判大楼左边是一栋老式居民楼,右边是一家小型幼儿园,正门临街,门脸矮小。林铠原以为人民法院都是让人一走近就备感压迫的高台阶庞大建筑,他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不起眼。律师笑说,大法院不判你这种案子。

刑事审判庭像大学里中型阶梯教室大小,分隔成旁听席和审判席。林铠看到审判长、审判员和人民陪审员在高台上落座,辩护律师坐到了右侧,公诉人坐在左侧,是位三十上下的女检察官。

法警把欧仁带了进来。欧仁穿深色帽衫,看守所的橙色背心罩在外面。他双手铐在身前,警察拉着他一条胳膊往前走,带到被告席前,掀开桌板,他坐进去。他没有请律师,由法律援助处指派了一位,他也没有像林铠一样获得取保候审。他已经在看守所里待了三个月,看起来更颓了点。

林铠脱掉了外套,上身是合身的短袖白色Polo衫,校徽在胸口。他站在隔离审判席与旁听席的栏杆前,有些不知所措,看上去甚至像个青涩的高中生。他的几处纹身都藏在衣服盖得住的位置,露出的两条胳膊很干净,只是有些冷,起鸡皮疙瘩。

他对法警说,我是林铠,另一个被告。法警推栏门放他进去。他坐到了欧仁旁边。

林铠作品。一个从洞中掉出来的迷茫的人。

 

3

林铠接触涂鸦时,广州第一批玩涂鸦的已经喷十年了。

当然,除了涂鸦,林铠玩的东西可太多了。他初中跳街舞,紧接着开始玩滑板,B-box也练过。不过今年,林铠开始觉得精力不够分散在这么多兴趣上。他20岁了,紧迫感突然来袭,不能继续傻玩混日子了,他第一次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一下人生,希望自己未来能成为那种,什么都懂一点,能够融合的艺术家,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他打算先把画画方向的能力发展起来,具体来说,主要是学习文身,学习花体字,以及做涂鸦。

为了挣文身学费,林铠今年过年期间在711上了一个月夜班。九月,他开始去朋友新开的文身店做学徒。学校位置偏远,交通很不方便,他和另外五个同学在市区合租了一套三居公寓。六个人都喜欢Hiphop,志同道合。有人和他一样在文身店做学徒,有人跳街舞,平时各自忙活,待一块时就听歌喝酒,生活也互相关照,像兄弟姐妹。他一周回学校上几天课,其余日子跑店里画稿。

李一是林铠的文身师父,也是好朋友,今年21岁,是肇庆本地人。李一瘦小,短发勾在耳后显得利落。她的两条手臂散布着一块一块彩色文身,很好看。她穿衬衫时敞开衣领,一道竖向的精巧文身点缀在胸口。

李一原本是美术生,退学后到深圳学文身,成为驻店文身师。虽然在深圳一切顺遂,可毕竟家在肇庆,她很想回家做文身。肇庆是小城市,不比深圳,她考察了一圈,全市没有一家能画原创稿的店,不多的几家都是“社会”文身店,网上找图给客人文,龙啊虎啊一类的传统风格。李一决定开一家自己的文身店。她想,城市再小,总有年轻人,总会发展,她先插个旗,气质相投的人会聚集过来。李一租了一栋精巧的三层小楼,按照美式风格做了装修,一楼做清吧,二楼三楼文身。

李一觉得林铠就是个小孩,很有自己的想法,人也好玩,但不太定得下心。文身和涂鸦很不一样,涂鸦很随性,文身需要非常精细严谨。练习扎假皮的时候林铠要烦死了,“救命啊,那个线歪一点怎么了?”——他还在初学阶段。

李一店里常来朋友,都是喜欢Hiphop的年轻人。8月,他们一块儿去一场Hiphop Party,在肇庆唯一一家能办演出的酒吧,大家围了一桌。正是夏天,男孩穿短袖T恤,女孩穿吊带,露着几条花臂。喜欢Hiphop文化的年轻人在外观上是可辨识的。林铠留意到一个扎眼的高个男生,穿一件干干净净的浅粉色衬衫。几个朋友感叹,Hiphop 都流行成这样了,连乖乖学生仔都来凑热闹。不一会儿那小伙出去,再进来时领了一大帮警察,指着他们,“这桌带走,这桌有文身”。他们被带到派出所做尿检,大家都很干净,白白蹲了将近一天,派出所一日游。

类似的事,李一这一年多来听闻多次,哪儿的演出又集体尿检了,哪个朋友进去了。这种消息叫人忧心忡忡。没想到她自己也经历了。李一十来岁开始玩滑板,很早就在肇庆Hiphop圈混,认识很多朋友。肇庆经济不好,工资水平低,市场也太狭小,许多做音乐的、画画、玩板的朋友挣不到钱,都出去找出路了。身边一块玩的朋友已经越来越少,要么出去了,要么进去了。现在,更好像有张口袋越收越紧,要把剩下这点一轱辘兜起来扔了。

欧仁是李一的老朋友,25岁,玩涂鸦将近十年。过去,欧仁的团队CYC是肇庆最活跃的。CYC的意思是Cover Your City,覆盖城市。现在欧仁是肇庆圈里OG级别的人物。更准确地说,这几年的肇庆,除了他,几乎没人上街喷东西了。

欧仁常来店里,有一次他提起,他以前的Tag叫“SIR”。“我也是!”,林铠脱口而出,他以前的Tag也是这个。这个不谋而合让两人默契地笑了。不过,欧仁大部分时候不聊涂鸦。他和林铠也从没交流过涂鸦稿。大部分时间都在瞎聊。他特别能聊,有各种奇怪的想法和观点,林铠觉得他是那种内心有自己世界的人。

欧仁的微博签名是:身不由己写字人。他是医专毕业,在社区卫生所药房上班,一个月休十天,上班大部分时间用于玩手机,很闲散的一份工作,工资也挺低。有一回,林铠问他,你想没想过走出去?他就笑,没有啊,这边挺好,很舒适。

玩涂鸦的形式里,当然是炸街最街头也最纯粹。林铠来肇庆上学后,从没炸过街。他在微信群里认识了几个当地涂鸦者,可他们除了接点商业活或偶尔参加活动,基本不喷了。主要是一个个都上班了。人上班后好像会一下变成另一个物种,还在加班啦,太累了不想动啦,晚上有约会啦,总之怎么约都约不上。所以,跟欧仁熟起来之后,林铠天天磨他。欧仁其实也好久没上街喷了。

他们约了好久,有一天欧仁终于说,喂,去喷啊今天。

 

4

9月12日晚上,到了派出所,警察剪开林铠和欧仁手腕上的塑料带,换上手铐。他们俩被分别被带到单独的房间里。

林铠的双手被反铐在一张不锈钢椅背上,弯不了腰。椅面上的横条杠硌得肉疼。迎面的强光灯照得他眩晕。他被晾在屋里很久,没人搭理。很久之后有个警察进来问姓名、身份证号,林铠一阵激动,赶紧问,请问我犯什么事了?警察扭头就出去了。他疯狂申请上厕所,另外七个朋友一起被关在外面,走过时互相对个眼神。一直到13号中午,他又申请上厕所,走出去,外面没人了。林铠一下慌了,完蛋了。

他走过关欧仁的房间时扭头看他,很茫然。欧仁听到脚步声也抬起头,他表情平静,冲他笑。

林铠想起,有一回他问欧仁,如果你涂鸦被抓怎么办?他说,做这件事,就是要准备被抓咯。林铠又问,如果被抓了,你出来还喷不喷?他说,喷啊,越被抓越要喷咯。

果然这天晚上,警察开车拉着他们回到涂鸦现场指认取证,行车路线和那晚炸街的路线一模一样。林铠猜想警察应该调齐了监控,盯着他们从一个屏幕走到另一个屏幕。有一个一路跟着的警察说:“我也不想大半夜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吧你们抓过来,我还得看着你们。‘创文’你们知道吧?创那么多遍没成功你们还敢搞这些!”

林铠当然听说过“创文”,到处都是“创文”口号,好像是创建文明城市的意思吧?他从没觉得“创文”跟自己有关系,这会儿知道了,原来是这么大关系。

警察还指了几处不是他们喷的涂鸦让他们指认。林铠认得那是前阵子来肇庆的外地Writer留下的,他听到有警察说,正在通缉。

回到派出所,一直等到14日凌晨2点多,终于有警察来审讯了。林铠已经疲惫到精神恍惚,他也没想着有多大事,问什么都认,只盼这一切赶紧结束,放他回去睡觉。审完,警察问他要不要通知家里,他立刻说不。此类事件不牵扯家里比较好。

没想到警察很严肃:“你这是刑事案件,很严重的,必须要通知家里。”

林铠一进监仓,一帮人就围了上来。一个后背文了一只大貔貅,手臂上是过肩龙的肥仔,见他满头金毛,问:“你混哪里的?这么拽。”林铠怕极了,他回答:“我是搞艺术的,搞艺术的。”

最初几天,林铠不敢相信自己在看守所,他做梦梦见在教室上课,梦里也不敢相信,掐自己,疼醒,睁眼看到监仓,热泪盈眶。晚上他很早上床,用被子盖住脸,开始后悔。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做那件傻事,涂鸦到底有什么意义?所谓“街头”所谓“创作”,他只觉得苍白。他怀疑自己思想真的有问题,从小到大父母说了这么多自己从来不听,是不是其实一直做的都是错事。

监仓里,有个人每天磨牙刷柄,磨出一个尖锐的头。林铠的精神越来越紧张,他带着隐形眼镜已经超过两天了,不敢摘,怕视线模糊失去防备。第四天,眼睛太难受了,他问监仓里的老大,能不能脱隐形眼镜。老大说,“哇你一直戴着啊,赶紧摘吧对眼睛不好啊,没事我罩你”,又接了一句,“其实这个世界上有的事情看不清比较好”。

每天他都想,明天就能出去了。可是明天没有,又一个明天,还是没有。

快到中秋节了,床铺上方有一块黑板,老大叫他画个庆祝中秋的海报,“画点热爱祖国的,好好表现”。林铠于是画了天安门、长城和几个烟花,写了“庆祝中秋”四个大字。板报大受好评,老大奖励他一个苹果。林铠每天吃饭都自己躲在角落,中秋那天,大家喊他,“大学生,过来一起啊”。

进看守所一周后,律师来见林铠,告诉他,可能要两星期才能取保出来,不知道能不能取保成功,心里要有打算。她说,这个事情比你想的更严重,你得承担。最后,律师告诉他,你爸爸妈妈在外面呢,进不来。林铠掉眼泪了。

监仓里有五个毒贩,还有强奸犯、诈骗犯、小偷。林铠听了很多冤枉的故事,有人被陷害,有人做替死鬼。有好几个是为了养家糊口无奈犯法。有个很老实的美团外卖员,一念之差偷了客人放在门口的钱,他托林铠帮他写信回家给老婆和女儿说,自己对不起家人,很内疚,爸爸很想你。林铠写得特别心酸。还有个偷了快三十年的小偷,已经有两个铺位和一百多万存款了,在街上看到别人手机很好偷,忍不住就要顺,偷了扔河里,就过个瘾。他儿子是武警,分配在其他省份看守所,从来都不知道他爸是干嘛的。每次被抓就说去俄罗斯做生意了。

监仓里只有顶上两小方天窗,四面封闭,林铠觉得每个人的眼神都很空洞,他想给他们在墙上画扇窗。有一天有个犯人问他,如果这个房间是你的,这么大,你会拿来干嘛?林铠说,做个艺术工作室吧。那是他之前的梦想。他反问,那你呢?那个人说,我想开个地下赌场。没救了,林铠想。虽然在里面称兄道弟,他从不觉得自己跟他们是一类人。

林铠作品。从看守所出来后,林铠在记事本上写:文迷宫。

 

5

9月12日,林铠的爸爸领到林铠的刑事拘留通知书,罪名是故意损坏财物罪(编者注:故意毁坏财物罪,是指故意毁灭或者损坏公私财物……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最重可判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他吃了一惊,原本以为只是违反治安条例,新闻里也报道过类似事情,一般清洗涂鸦、赔钱、接受教育就可以了,没想到是刑事。他和律师商量,律师也很惊讶,让他去林铠涂鸦地点找相关主管部门争取赔偿谅解。

隔天林铠爸爸又请假来了肇庆。他没什么头绪,不知道怎么找他涂鸦的地方,只好找了两三个林铠的同学帮忙,大家一块儿上街找。找到的十几处涂鸦主要集中在三个社区,本以为只要找三个社区委员会就行,没想到涉及的单位远不止三个。电箱属于供电局,电信设备箱属于电信,宣传栏属于街道办,墙属于幼儿园,算下来得有十来个。很多单位都很麻烦,对接的人不敢做主,需要一层一层请示上级。一天下来最多能跑三个单位。

代理律师张颖慧和他一起跑了一趟。

有一处涂鸦在一家车行铺面的外墙。爸爸给车行老板鞠躬道歉:“老板,孩子不懂事,涂花了您的外墙,我会修复补偿,对不起对不起。这个事情如果定罪的话对孩子影响很大,还请您原谅。”老板绕过去一看,才发现外墙上有涂鸦,他挺吃惊:“这个画得不错啊,不用复原了,这孩子有点天赋,怎么还搞到犯罪?”

创文标语下方的涂鸦已经清理复原了。他们找到街道办,爸爸向工作人员求情,“领导,您看能不能出一份谅解书。”对方一听,没说话,想了想说他得请示领导。过了会儿,他出来说:“案子还在公安机关办理中,我们不能接受赔偿也不能出具谅解书”。

那段时间林铠爸爸跑了六七趟肇庆,总算基本要齐了证明材料。他是个话很少的人,那几天几乎把一年的话都说了。

律师向公安机关提交了辩护意见和证据,公安机关将刑事拘留改为了取保候审。

9月26日,林铠出来了,爸爸来接他。此前,他想了很久见到他爸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是“对不起,我错了”,还是“让你们担心了”。见到面,林铠觉得他爸特别憔悴,眼神也是黯然的,跟自己一样。他心里内疚,不敢说话,半天憋出一句,“我们等下去哪儿?”

爸爸开车到林铠和同学合租的房子那儿,搬走了他的东西,让他以后不要住校外,也不要再去学文身了。林铠答应了,他想,以后他爸说什么都听。爸爸把他送回学校,让他不要想太多,自己静一静。

随后几天,他爸爸又来肇庆,领着林铠又走了一遍案发地点负责单位,一家一家请求谅解。还有三处电箱上的涂鸦还没清除。林铠自己清洗。他去五金店花40块钱买了香蕉水,用抹布擦,喷漆很容易就抹掉了,一个小时就完成了清理。

但在肇庆市端州区发展和改革局价格认证中心出具的价格鉴定中,损毁金额加起来合计价值人民币5638元。其中这三处电箱的价格鉴定为400元。林铠没有在这份价格鉴定上签名。

10月13日,林铠从欧仁家人那儿得到消息,检察院换了罪名,把故意毁坏财物罪改为寻衅滋事罪(编者注:寻衅滋事罪,是指肆意挑衅,随意殴打、骚扰他人或任意损毁、占用公私财物,或者在公共场所起哄闹事。纠集他人多次实施前款行为,严重破坏社会秩序的,可判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可以并处罚金)。

林铠通知律师,律师赶紧去问,才得知检察院在批准逮捕阶段直接把定性改为寻衅滋事罪。律师感到沮丧,因为寻衅滋事罪的标准较低,只要造成损失在2000元以上便可追究刑事责任。他们听说,当地“创文办”很关心这个案子。律师们提交了辩护意见,但不起诉的希望落空了,林铠和欧仁还是得一并面对起诉。张颖慧律师跟检察官就这个案子的定性问题通过一个电话,检察官态度很冷,说:“我们看的是同一本刑法书。”

 

6

从看守所出来后,林铠很老实地呆在学校。他提不起劲,就总睡觉,晚上睡不着,灌几瓶酒就解决了。他看大量的监狱片,找共鸣。他从电影里找灵感画了些图:被锁住的棺材、婴儿摇篮上挂的刀、空洞里掉出的迷茫的脸、被铐住的人,诸如此类。

他在记事本上写:自导自演,自生自灭,自娱自乐。

有时候走在路上,他会突然回头看看有没有便衣。有一次从肇庆回广州,碰上天河客运站例行检查身份证,他脸都吓白了。走在路上遇到有人争执,他要绕开几米远。

开庭前两天,我在学校食堂和林铠聊天。我问他,出来后,身边朋友同学跟你说什么?

他说:“知道的都安慰我,觉得我冤吧。我以前觉得我们真的不是坏人,大家不理解而已。但我进去再出来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了。很多事都太没底线了,很多事情都真的错了。我甚至觉得我这样的迟早都是要被关的,现在提前被关也是给我敲一个警钟。我一直做事情都太偏激了。我也提醒一些朋友,他们会觉得没有啊,他们还没意识到。”

学校的宿舍楼很新,墙刷得惨白,内外窗户都装了不锈钢安全栅栏。他边走边说,”每次穿走廊都觉得跟监狱一样。”楼顶层的气氛截然不同,两大面墙都被他喷满了彩色涂鸦。

宿舍是六人间,林铠的位置东西最多,上床下桌结构床板下的一小方空间填得满当,但归置得齐整。一块板面悬在铺底,桌前的墙上贴着奇卡诺花体字,右手边木板上则是美式纹身经典的玫瑰花图案。床头悬着耳机,架子上摆着蓝牙音箱,桌上有马克笔和平时画画的本子。喷漆不敢留,已经全部收回家了,桌角位置藏着几瓶酒。

“我就很喜欢弄得像小仓库那样的,今天玩一下这个明天玩一下那个。”他笑起来,“我觉得我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是一直很贪玩,什么都不正经。如果我说其实我内心的想法就是活得自由,活得开心,活得爽……你不觉得很偏激吗?”

开庭之前,林铠在律师的建议下,给检察官、法官和市长分别写了自白信。我问他写了什么内容,“都是差不多的东西”,他说,“我是为了街头艺术,我意识到错误了,我不知道这么严重,我已经接受了我应有的惩罚,积极主动赔偿,希望可以从轻处理。我热爱社会,尊重党和国家……学过政治的都会写”。写给市长那封,律师让他把抬头改成市长叔叔。

我问他对判决结果有没有心理准备。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如果真的留了案底,我本来也不会找什么正经工作,只要家里人能过关,我做文身师真的可以的,摄影师也行,正常的肯定没法做了。我反而可以专心做自由职业了。如果成功判了无罪,我又很迷茫咯。又要回来继续读书,又要被关在里面,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继续画涂鸦?……说实话我有点希望不成功,这样才能把我对家里的愧给销掉。如果我搞了这么多东西,你还判我无罪,我也不知道怎么讲……”

这座新校区刚投入使用一年,有一个与校园占地成比的阔气校门,有喷泉,有成片平整的草坪和开阔的广场,灰白教学楼簇新,分布得规整。由于学校位于远离市中心尚待开发的新区,周围一片荒凉,学生们被圈在校园里无处可去。校区过于宽阔干净了,以至于总显得人稀,缺乏生气,学生们走在校园里,像爬来爬去的蚂蚁。不安分的学生是待不住的,老往城里跑。

以前,林铠就是牵头招呼兄弟往外跑的那个,出事之后他安静了很多,不大出校门了。晚上,我跟他去广场。玩滑板的学生天天在广场上消磨夜晚。林铠心里挂着事,就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抽烟,看板仔宽大的T恤鼓风,“咻”地荡过来,“咻”地荡过去。下晚课的学生叽叽喳喳的,三五一堆从他跟前走过。广场另一侧有一群穿军绿T恤的学生教官自发组织练习着行进军姿,这会儿齐声唱起军旅歌曲,蛮起劲。林铠有些晃神。“校园生活,好无聊啊”,坐在身边的同学发出一声感慨。林铠冲歌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可你看那些人,多开心,多单纯”。他唉了一声,站起身抻了抻胳膊,说,“傻乎乎又一天!”

这话是从看守所里学的,每天洗完澡准备睡觉,监仓里有个人固定要叹一声:“傻乎乎,又一天啊!”

林铠的Tag“DE”到涂鸦公仔的变形。

 

 

7

2018年12月7日下午四点,肇庆市端州区人民法院刑事庭内,公诉意见发表完毕。场内气氛肃穆,庭审已过大半。旁听席上坐着林铠和欧仁的家人、李一和几个朋友,此外还有四家媒体的记者。四名法警分头守在旁听席和审判席后。

法官请两位被告人为自己辩护。

欧仁说,没有要辩护的。

林铠说,我现在读大学读到大三了,因为这件事情判了罪留下案底,我对我的前途是很迷茫的,我不知道以后还能干什么,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文化是不是正确的……这件事情对我的打击也很大,希望可以从轻处罚。

林铠的辩护人宋福信律师在发表辩护意见时说:“经过所有权威网站搜索,关于以寻衅滋事罪追究刑事责任的,在中国,这是第一次因为涂鸦而被告上刑事法庭。而有关以涂鸦罪进行侦查或者起诉的案例,全国有七个,但定的都是故意损坏财物罪,并且这七个案例全部做出了不予起诉的决定。这是值得参考的,涂鸦应不应该追究刑事责任。

 ”针对公诉人机关的指控,我们认为林铠是不构成寻衅滋事罪的。

首先,他不具备寻衅滋事罪的犯罪目的……这两个热爱涂鸦的青少年来到街上,他们想仿效一些艺术家在街头未经允许做出所谓的创作或者艺术的行为,他们的行为没有涉及政治,没有涉及任何不健康的内容,他们并不是为了泄愤,反而是希望通过他们不成熟的尝试,艺术的行为,引起大家对涂鸦艺术的关注,甚至更进一步说,引起大家的美感。如果将这个行为定义为寻求不正常的精神刺激或者不健康的心理需要,那么艺术的价值就不存在了。

“第二,本案的证据并未充分达到可以追溯寻衅滋事罪……电箱外壳、围墙、广告牌……可以使用很小的代价就能够恢复,它们的使用价值和价值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

”第三,关于本案是否应该使用刑法。涂鸦艺术自从出现以来就一直跟城市的管理处于一种矛盾状态,因为它的特殊性,涂鸦必然要出现在街头,这会对我们城市管理产生一定的冲击……涂鸦艺术的特点就是先破而后立,必然有人会走上街头让人注意到涂鸦出现,才促使政府在城市管理中去做出一些妥协和让步,以促使这种艺术创作生长和发展……我们知道刑法谦抑性。如果这适用刑法我们认为是过于严厉,直接会扼杀了艺术的情感和发展。

“第四,关于文明的含义。我们知道肇庆正在创造文明城市……我们不能够把文明仅仅理解为表明的文明,对艺术文化的包容、创新的包容也是文明的一种体现……

“第五,最后回归到这两位被告人身上,我们是否有必要去追究这两个被告人的刑事责任?……两位年轻人的心是向善的,不是向恶的。他们很平和,他们对艺术充满爱好……”

宋福信律师说完,检察官做出了三点回应。其中第三点,她说:“一直以来辩护人都是强调艺术、艺术。首先要看一下本案的照片以及这个涂鸦没有修复的这一部分,要提请法庭注意一下,这个涂鸦是不是真正的艺术?”

宋律师说:“我首先要反对公诉人说这不是艺术,我们都不是艺术工作者……没有人知道一个简单的东西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我们不要轻易下结论说这不是艺术。”

法庭辩论结束后,审判长问林铠与欧仁是否要补充。他们答“没有”。

4点50分,庭审结束。律师说,宣判时间和结果现在都未可知。

林铠涂鸦作品。

 

(文中林铠、欧仁、李一为化名)

 

—— 完——

 

题图为林铠作品。所有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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