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法治周末报 韩联社
编|马蓉蓉
近日,笔者与老同学王万举兄小酌。当年我俩一起进入大学,都是77级,他学哲学,我学中文。如今他是著名剧作家、文学评论家。令我意外的是,在他的蜗居里居然找不到一台电脑,他说自己有一台笔记本,很少用,写作依然是古老的“刀耕火种”模式。说着他从橱柜里拿出一摞字纸。这是他近年出版的专著《文化创意学》手稿,白纸,黑字,密密麻麻。我说,再过几年,你这就是文物啊!
在一个网络时代,一个学人坚守“刀耕火种”原始写作,一如古老顽石,弥足珍贵啊!我由此想到,如今人们的交流方式,早已实现全球网络“全覆盖”,微信、微博、QQ等,一台电脑,一部手机,噼哩啪啦,万事大吉。
现代技术的飞跃,带来了不少便利,却也埋葬了许多美好,譬如,从前人们将书信视若珍宝,如今书信却成了罕见的“奢侈品”,不少人翘首期盼:何时能从网络密布的现代天空里,飞来一只传书的“鸿雁”?
时代之绝响
古人云:惠书收悉,见字如晤。其意是:看见你的字,就像见到你本人一样亲切。多么情深意长的一句古话,可惜荒芜在现代文明的荒原上了。
书信,又称尺牍,信礼,在古文中自成一体,或记事、或陈情,谈天说地,谈文论艺,精粹、醇美,有的甚至成为时代之绝响。譬如司马迁《报任安书》、曹丕《与吴质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吴均《与宋元思书》、李白《与韩荆州书》、林觉民《与妻书》等,均为尺牍之珍品。而古代一些身为父母的名人,通过书信教育子女成才,“写”出了不少佳话,值得品味再三。
先说说孔子的“过庭训”。《论语·季氏》载,有一天,孔子兀立庭院中,见其子孔鲤悄悄走过,问道:“学诗乎?”孔鲤说“没有。”“不学诗,无以言。”于是孔鲤开始学诗。几天后,孔子又在庭院遇到孔鲤,问道:“学礼乎?”孔鲤答曰没有。“不学礼,无以立。”于是孔鲤开始学礼。
诗与礼,乃孔夫子家教之核心:不学诗,说话质木无文,索然寡味,哪个要听啊?不学礼,没有立身之本,成事之基,哪有资格谈论治国平天下?——孔夫子的“过庭训”,虽然不是书信,却传响玄远,令人回味。
诸葛亮历来是智慧的化身,世称“卧龙先生”,当年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隆中定策,促成三国鼎立之势,而他对蜀汉政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奉献与忠诚,更是历代传诵,杜甫《蜀相》叹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诸葛亮在病危之际,给8岁的儿子诸葛瞻写了一封《诫子书》,开篇就说:“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他说,一个人,要以静思反省,使自己尽善尽美;要以俭朴节约,来培养自己的高尚品德。
身处尘世,纷纭万千,无论面对任何事,均应以“静”为先,以“俭”为辅,让浮躁竞逐的势利之心平静下来,让奢靡浮华的享乐之心淡定下来。他语重心长地说:“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人生如转轮,年华似水流,时光遽逝,时不我待,若不抓紧时间学习,将来一事无成,悲守穷庐,后悔哪还来得及呀?
与诸葛亮的一咏三叹不同,一代枭雄曹操对儿子们的教育,颇具政治家的远大视角。曹操有25个儿子,要培养统御天下的万乘之才,却并非易事。
为规范儿子们的言行,曹操发布了一道有名的《诸儿令》,他说,想为寿春、汉中、长安三地选择一位长官,可是犹豫不定,“欲择慈孝不违吾命,亦未知用谁也”。徘徊之际,他进一步思考:“儿虽小时见爱,而长大能善,必用之,吾非有二言也。不但不私臣吏,儿子亦不欲有所私。”他说,儿子小时候招人喜欢,长大后慈孝尚善,我必用之,绝无二话。然而,如果哪个儿子像太中大夫陈韪所说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就只能弃置一旁了。
在这个原则问题上,老曹不仅“不私臣吏”,对自己的儿子也“不欲有所私”,可谓旗帜鲜明,斩钉截铁。唯才是举,以才取人,用一把尺子裁量诸子,曹操之家风,可谓峻烈矣。
仍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中唐名臣柳公绰是京兆府华原县(今陕西铜川市耀州区)人,官至河东节度使、兵部尚书。他入仕之初,出任渭南县(今陕西渭南市)县尉,正值荒年,庄稼歉收,百姓饥馁,他坚持每顿只吃一碗饭,直到饥荒缓解,才恢复正常进食。后来他出任京城最高长官京兆尹,公务之余就窝在自家小斋里处理杂事,天黑后就召一名子弟进来,秉烛夜读经史,二十年间,从未间断。《旧唐书》称赞说:“初公绰理家甚严,子弟克禀诫训,言家法者,世称柳氏云。”
柳公绰的弟弟柳公权是大书法家,官至太子少师,封河东郡公;柳公绰的儿子柳仲郢官至兵部尚书,加授金紫光禄大夫;柳仲郢的儿子柳玭,官至谏议给事中、御史大夫。柳氏一门,尽为朝廷高官,可谓满门荣耀。
为传承家训,柳玭写了著名的《诫子弟书》,开门见山指出:“夫门地高者,可畏不可恃。可畏者,立身行己,一事有坠先训,则罪大于他人。”他说,生于高门者,时刻要心存敬畏,决不可有恃无恐,肆意妄为。若忘记先辈教导,骄横自大,盛气凌人,其危害则比普通百姓大得多,虽生可以苟取名位,死何以见祖先于地下?
他警告自家后人:“实艺懿行,人未必信;纤瑕微累,十手争指矣。所以承世胄者,修己不得不恳,为学不得不坚。”他说,身为名门之后,你即使技艺超群、德行端正,人家也未必相信;如果稍有一点毛病,就会受到千夫所指,你除了勤恳修己,勤于为学,还想咋样呢?
作为唐朝“红三代”,柳玭先生在一千多年前发出的这番警告,可谓振聋发聩,如今读来,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欧阳修是北宋初年文坛领袖,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文珠玉晶莹,熠熠生辉,主修《新唐书》,独撰《新五代史》,堪称一代良史;而他写给二儿子欧阳奕的一封短信,寥寥数语,历来为人称许。他写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然玉之为物,有不变之常德,虽不琢以为器,而犹不害为玉也。人之性因物则迁,不学则舍君子而为小人,可不念哉!”
这番话的前两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出自《礼记·学记》,意即:玉石不经过雕琢,不能成为玉器;人不通过学习,就不懂得做人的道理。他笔锋一转,凛然说道:玉石即使不能成为玉器,尚不失坚硬圆润之本色;而人不懂得做人的道理,其本性就容易受到外在淫邪之风的影响,远君子,近小人,从而导致堕落,危害如此之大,能不慎乎!
欧阳修这封短笺的不同寻常之处,就在于告诫年轻人,不要只满足于背诵名言警句,要懂得深思一步,探寻幽微深奥的人生之理。
书信湛湛家风浩荡
清初大艺术家郑板桥,名郑燮,号板桥,人称板桥先生,江苏兴化人,一生只画兰、竹、石,自称“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是“扬州八怪”重要代表人物。
他在山东潍县当县令时,6岁的儿子小宝留在兴化乡下弟弟郑墨家,为教育儿子,郑板桥专门给弟弟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以其道是真爱,不以其道是溺爱。”
他的爱子之“道”是什么呢?他说:“读书中举,中进士做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做个好人。”他嘱咐弟弟:“我不在家,儿便是由你管束,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以为幼子而姑纵惜也。”
概括而言,板桥先生的爱子之道有三:第一不要溺爱,第二不求当官,第三要做个好人。不溺爱,才能驱其邪气,扶其正气;不求官,才能避免势利钻营,蝇营狗苟;做好人,做厚道人,才能接天地之气,一生平安。后来,郑板桥把儿子接到身边,经常告诫他一粥一饭,来之不易,要同情劳苦大众,体恤百姓疾苦,“明好人之理”“爱天下农夫”。
与板桥先生相比,晚清名臣曾国藩的教子之道要严格得多。曾国藩出身卑微,学识渊博,在晚清叱咤风云,被誉为“中兴第一名臣”。他为了让后代子弟健康成长,制定了一系列家规,来规范他们的言行,比如有名的“八字诀”:早(早起)、扫(洒扫)、考(祭祀祖宗)、宝(善待亲族邻里)、书(读书)、蔬(种菜)、鱼(养鱼)、猪(养猪),他叮嘱家人默记于心,遵照执行。
他要求后人“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一个人内要修心,“专静纯一”,不浮躁,不势利;外要修身,“整齐严肃”,有涵养,不苟且。他为家里的女眷们制定了一个功课表,要求她们每天做4件事:一是做饭,早饭后做小菜、点心、酒酱等;二是织布,上午时间纺纱或绩麻;三是女工,中饭后要做刺绣之类;四是其他杂工,比如晚饭后做鞋,或缝衣,一直到二更才能收工。他还特别规定,每个人“每月须做成男鞋一双、女鞋一只”。
书信湛湛,雨露阳光;家风浩荡,流韵深长。回味这些古代家书,不免心头微澜浮漾,焕然而生出追怀之幽思也。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