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钱伯彦 陈英

在巨大的玻璃幕墙的倒影中，“金丝雀塔”“汇丰银行塔”和“花旗中心”三栋摩天大楼构成的地标矗立在泰晤士河畔，这里是全欧洲最繁华的CBD——伦敦金丝雀码头。

码头的东面坐落着CBD内最大的购物中心——丘吉尔广场，它的左侧毗邻巴克莱银行全球总部，右侧的写字楼则是欧洲药品管理局（European Medicines Agency，简称EMA）总部，只不过这里即将人去楼空。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一街之隔的欧洲银行管理局（European Banking Authority，简称EBA）。

伦敦：担忧与不屑

2016年6月23日，英国通过了全民公投，决定脱离欧盟。在英国选择收回“完全”主权的同时，这也意味着设在伦敦的欧盟机构不得不迁回欧盟境内。

“EMA也许很快就会彻底离开，如果这些潜在顾客走了，我们必须认真思索如何吸引新顾客以保证客流量”，Liga目前在金丝雀码头经营着一家酒吧餐厅，该餐厅就位于EMA对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Liga对两家主要欧盟机构的出走表示了担忧：“窗边那两个顾客来自瑞士，他们在制药行业工作，他们每月会来伦敦出差一次并停留一周。他们已经是我们的老顾客了，我们正在为他们准备丰盛的午餐，如果以后不能再为他们服务，会让人十分遗憾。”

成立于1995年的EMA负责全欧盟范围内的药品上市评估和审批，目前在伦敦拥有员工近900名，每年享受来自欧盟总部3.22亿欧元的预算。除了900名薪水丰厚的“金领”及其家属所带来的消费力之外，由于和欧洲制药巨头的密切交流，EMA每年还吸引至少30000人次的商务访问。得益于电子化办公在金融领域更高的普及程度，EBA吸引的商务访问数量相对较少，其出走对于当地酒店客流量的冲击较小，但EBA本身在伦敦也有超过160名员工。

Liga的忧虑也的确在金丝雀码头的酒店业渐渐蔓延开来。“欧盟机构离开的影响是明显的，我们有大量直接来自EMA的酒店预订”，一位不愿意署名的酒店经理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抱怨道：“很多EMA的访客喜欢以私人名义预订房间，这使得来自EMA的客流量更容易被低估，不论之后是谁新搬入写字楼，我们只希望他们能够带来相同数量的访客。”

担忧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跟据《每日电讯报》报道，EMA内部已经向布鲁塞尔方面发出过警告，称900名员工中有75%希望留在伦敦，其中当然包括61名英国籍员工。这似乎给了英国人底气，保守党议员布朗（Geoffrey Clifton-Brown）就表示：“英国应该挖走这些医药方面的专家，如果能实现这一目标，欧洲人将不得不采取行动（让步）”

Alex Can在金丝雀码头经营着一家理发店，但和大多数伦敦人不同的是，他支持英国离开欧盟，即使是面对着可能会流失的顾客量，他也依然对EMA缺乏好感：“我的主要顾客都来自巴克莱等大银行，他们理发时都乐意和我交流工作日常。那些来自EMA的顾客，也许占我顾客的1%吧，从来不介绍自己是干什么的。我下班前往地铁站时会经过EMA大门，那里的人对微笑都毫无反应，就像900个机器人或者幽灵一样。”

另一个令持有同样观点的英国人耿耿于怀的事实是，EMA和EBA的一千多名员工拥有不在英国纳税的特权，却能享受当地学校和医院的福利。此外，据悉EMA和金丝雀码头的写字楼签订的是截至2039年的无解约条款租贸合约，但是欧盟已经要求英国支付将来20年高达4亿欧元的租金和相关支出。

欧洲各城市的香饽饽

2017年4月，EMA与英国政府的谈判破裂，并决定最迟于2019年3月30日搬离伦敦。随后欧洲大陆的各大城市都纷纷为EMA和EBA伸出了橄榄枝。尽管EMA在选址时提出了“方便全欧洲访客抵达的交通设施”“为员工家属提供配套的教育和职业机会”“全新且符合相应标准的写字楼”等众多条件，但还是吸引了阿姆斯特丹、雅典、巴塞罗那、米兰、华沙、马耳他等19个城市参与竞标。即使是规模相对较小的EBA，也同样吸引了法兰克福、巴黎、维也纳、都柏林等8个大城市的竞争。

为了吸引EMA和EBA入驻，欧洲各大城市可谓各显神通。米兰市政府在2017年夏季就宣布将在CBD区域附近设立更多的国际幼儿园和学校以满足EMA家属的教育需求；法兰克福则提出EBA可以和欧洲养老基金管理局合并扩大权限作为交换；布拉格和都柏林则在全市范围内大量刊发宣传册为吸引EMA和EBA造势……斯洛伐克人更是直接向布鲁塞尔喊话，认为东欧各国一直以来都未有欧盟重要机构入驻，是欧盟内部东西差异和机会不平等的最好体现，因此EMA的选址可以成为促进东欧发展的重要一步。

激烈的竞争一直延续到了2017年11月20日的最终投票环节。决定EMA新驻地的投票持续了三轮，即使在最终轮阿姆斯特丹和米兰仍然以13票对13票打成平手（斯洛伐克弃权以示对东欧受不公待遇的抗议），最后靠随机抽签确定阿姆斯特丹获胜。而争抢EBA的投票也同样持续到了最终轮，最后由巴黎击败都柏林赢下EBA新驻地。

阿姆斯特丹的获胜其实早有迹可循，除了便利的交通条件和极高的国际化程度，先前在EMA内部的员工评选中，阿姆斯特丹和布鲁塞尔就一直并列榜首。此外，荷兰人在第二轮投票时就承诺支持友好国家竞争EBA也是阿姆斯特丹最终获胜的重要因素之一。而法国人赢得EBA则被视为巴黎意欲挑战伦敦金融中心的野心，此前巴黎已经拥有欧洲证券及市场管理局（European Securities and Markets Authority，简称ESMA）这一重要欧盟机构。本来对EBA志在必得的法兰克福在投票第二轮意外出局后，德国人就决定全力支持巴黎，作为对法国支持德国人魏德曼出任下任欧洲央行行长的交换。

时间快进到2018年5月29日，在EMA执行董事Guido Rasi和阿姆斯特丹议员Eric van der Burg的见证下，新EMA大楼正式破土动工，预计将于2019年3月底英国正式脱欧之前交付使用。

另起炉灶，得不偿失？

无论英国最终以何种形式脱欧，甚至脱欧与否，欧盟机构最终撤离伦敦的倒计时已经不远了。

相比于金丝雀码头的租金或者商铺收益，欧盟机构搬离伦敦的影响将在更深层次改变英国的特定行业。相比于英国相对独立于欧洲大陆的银行业和金融机构，EMA的离开对英国生物制药行业的影响尤为深远。

早在2016年9月，英国制药工业协会（ABPI）和生物工业协会（BIA）就联合发布报告称，创建一个完全独立的英国监管机构将会耗费大量资源、时间和专业人才。目前的英国药监机构（MHRA）并不具备独立完成新药审核的能力，其中约三分之一的前期工作其实完全依赖于EMA的合作。瑞士或者加拿大依附于EMA的独立审批模式也许是英国未来的方向，但是瑞、加两国的新药上市过程却也因此比欧盟滞后6个月，若涉及到新型特效药物，这个时间差可能会对英国患者不利。

对EMA离开伦敦感到焦虑的还包括本地制药公司。包括葛兰素史克和阿斯利康在内的主要英国制药公司在脱欧公投时就于《观察者报》上刊登文章反对离开欧盟，除了更加复杂的审批过程将会导致研发进度滞后之外，EMA的离开还可能会带动制药方面的顶尖人才回流欧洲，而且药企此前花费数百万欧元为配合审批而优化的研发流程也将推倒重来。

英国制药公司更深层次的忧虑在于，脱欧可能也意味着自身被边缘化。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欧洲创新药物计划（Innovative Medicines Initiative，简称IMI）。IMI一期从2009年持续到2014年，二期则持续到2024年，该研发计划得到了欧盟33亿欧元的资助。尽管该研发计划名义上适用于泛欧洲国家，但实际操作中却把另一个医药强国——非欧盟国家瑞士刻意排除在外。到2025年，IMI三期按计划将启动，届时英国很大概率会重蹈瑞士覆辙，并给英国制药公司的研发资金带来巨大压力。

距离英国最终脱欧的时限还有三个月，伦敦金丝雀码头仍然一片祥和气象，悲观主义者预测的英国经济大面积滑坡暂未出现。尤其是在研发周期漫长的制药行业和生物技术行业，也许脱欧的影响需要一代人方能察觉其变化。但是可以肯定的是，EMA和EBA的离去所带走的不仅仅是一千名员工，所影响的也不仅仅是CBD内的理发店。

（本文作者钱伯彦、陈英为界面新闻德国特约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