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风月

一条房子里的个人史,复旦学子三人行。

2015年05月07日袁凌 15 minutes

随笔

 

在一家羊肉汤店,见到来京的老牛,喝汤时他微信收到两张老鲁发来的照片,是和女友出游余姚一处农耕园。打头一张双人床,接着是老鲁的一双大脚丫,抵在窗台的如画风景上。老牛说,这次终于被女友办了。

说起老鲁的女友,是富二代,开一辆大宝马,老牛形容为空间大,适合车震。同学老杨称为“四十岁的小女孩”,与年方四二的老鲁也算般配。这次老鲁特意发来双人床的照片,暗示意味很明显,我们喝着羊肉汤,一边感叹老鲁有“老来福”。

老鲁是我和老牛的研究生同学,因为他姓鲁,性格也比较直钝,偶尔被称作“鲁男子”,但“翻版梁朝伟”实在是当年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尤其那两年上演了梁朝伟和张曼玉对手戏的《花样年华》。

但他对于自己这一外貌优点,似乎全无自知,和女生的交往绝少。自然,中文系的女研究生本来也是零星点缀。和半路出家的我们不同,老鲁出身复旦本科,又是上海人,血统纯正,这似乎也使他不能轻易放下身段。

但老鲁在复旦嫡系中的特别处在于,他不大和上海本地的同学们交往,在其中有些落落寡合,倒是和我们几个外地同学来往密切。这大概是由于他的童年背景。

老鲁的父母在文革前下放江西上饶支援“小三线”建设,老鲁在那里出生,上中学时和哥哥一起被送回上海由爷爷奶奶抚养,直到爷爷奶奶去世。老鲁的父母一直生活在江西,哥哥成家,老鲁一人住在爷爷奶奶留下的一间老房子里。几年前老鲁的母亲患绝症去世,似乎在母亲生病救治的事情上,父子和兄弟之间伤了感情,老鲁逢年过节都是单身。有时被同事或朋友叫去吃年夜饭,绝少和哥哥来往,更不曾回江西探父。

除了像梁朝伟,老鲁的一个长项是英语好。他的宿舍书架上不但插着砖头厚的韦伯大辞典,还有本校教授陆谷孙主编的远东英汉大辞典,令人生畏。有一年复旦南区不知为何流行吃枸杞,文雅些的拿水泡,老鲁和我们一样是生吃,吃法也像他的英语一样突出。那段时期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端坐在带书架的书桌前,桌上摊开一本英汉大辞典或其它工具书,另有一袋宁夏红枸杞,一手翻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枸杞,眼神有几分茫然地送进嘴里,无声地嚼动一番,又再送一把。

按照他喂料的分量和速度,一袋枸杞似乎经不住几次送。但枸杞入肚的大补功效,又全无用武之地,大约也是当初南区学子共同的一种悲哀吧。不知在那些寒窗之夜里,他是否领受过身体发热辗转难眠的后果。

那个年代老鲁不打众人热衷的扑克。我和他有所交集的原因,一个可能是我英语不错,让他在一堆半路和尚中高看一眼。另外大抵是下围棋。对于这一风雅之事,他硬是从初级水平刻苦学习,到毕业时能够和班里高手抗衡,以后更是一枝独秀。这也说明了老鲁英语好的秘密,正是认真执着。执着大约是老鲁最大的特征。

 

毕业之后,起初天各一方,老鲁大约是嫡系的优势,进了上海文艺出版社,我和老牛等人则分赴外地。此后多年,我又回到上海一段时间,有了较多交集。

老鲁此时已经从出版社离职,原因是想自己搞翻译。之前我已经在书店看到过他翻译的两种书,其一是美国畅销小说《保姆日记》,署名是老鲁等。这个等字让我把老鲁比作政治局排名最末的常委,原因是新闻联播一路名字念下来,到最后这位总是加上一个等字。但在内心深处,仍旧不免有钦羡之意。问他哪来的翻译资源,他淡淡回答是人家找过来的。说到离职一节,老鲁似乎也是极为干脆,与领导略有小隙,即断然请辞,反而让对方错愕。

但时间一长,老鲁离职的决定却显出不那么英明,原因是翻译的价格太低,低到一千字只有60元,连翻译大家也撑不过80到100元的价。一本书翻译下来所得不过万八千元。这时老鲁又显出硬气,对于旁人建议回头的意思不领情,表示出版社不是啥好地方。收入不丰且乏稳定,生活因此紧巴了,好在他有一间房子,不必为房租发愁。表现在饭局上,就是难得请上一回,甚至引起同学老杨的意见,称呼也由鲁男子退居鲁阿三。老鲁倒也能接受现实,对昵称无甚在意。

更成问题的则是一直没有女朋友。老鲁在复旦上学时据说是有初恋的,对象是暑假在三峡旅游轮船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在南方上学。但似乎只到接吻的程度,两人面临两地分隔,老鲁因此坚决分手,连临别拥抱也免了,女孩颇有幽怨。以后老鲁在出版社,又偶蒙一个音乐世家青眼。

这个三口之家中的父亲是上海音乐学院的领导,母亲也是高工之类,女儿从小就是钢琴家。大概老鲁作为名校才俊的气质被女孩父母相中,经过长辈介绍,两人开始交往。但老鲁似乎颇有压力,言语之中总提及女孩父母瞧不起他出身寒门的意思。女孩天南海北演出,聚少离多,和老鲁的关系也始终是隔层窗户纸,而老鲁不知是无意,还是不知道怎样去捅破。

一次女孩国外演出归来,特意告知到老鲁家过生日。大家都觉得这是个机会,老鲁因此也慎重布置,迎接女孩前来。

考虑到女孩是音乐家,老鲁布置的生日重头戏,是买了十几张莫扎特、贝多芬、格什温等人的碟片。晚上吃饭之后,女孩第一次来到老鲁家里,老鲁开始放碟片,两人一起欣赏。起初听完还交流意见,后来就剩下老鲁说两句,女孩不出声了。老鲁还是一张一张地放碟片。到十二点多,女孩起身说要回去,老鲁茫然,“还有一张你最喜欢的柴可夫斯基没放呢,我给你留在最后的。”女孩无奈的笑笑。老鲁规规矩矩打车把女孩送到家,在电梯口回来。电梯阖上之后,老鲁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

此事传为轶事,老鲁自己似乎不以为然。

老鲁的房子在闸北老区的一条小街,从同学活动的中心地点徐家汇打车去那里,要经过苏州河,的士在有钢筋的桥面上哐啷掠过,闻到淡淡的腥味儿。我因为下棋去过两次,发现不是他说的一间房那样简单。这是一套家属楼的单身宿舍,带着阳台和厨卫,厨卫以后被隔成了两进,阳台也被封了起来变成房间,这样整个房子有了四进,只是夹在中间的厨房非常暗。以后不知是在老鲁还是父母手上,又和上下楼的邻居一致行动,把阳台前端打通,硬生生再往街道上空伸出去一间,老鲁用来养花。这样所谓的一间房子就有了五进,我称之为“一条房子”。

老鲁最经常的活动空间,自然仍旧是在中段的大房子里。这间房子最显眼的是一张大床,相对于一个人的生活来说,床太大了,让人感觉是从爷爷奶奶时代的格局延续下来。此外是几大排书架上的书,还有一个显眼的棋墩子,说是花了六千块。为了学围棋,老鲁还请了专业教练,花的钱过万。另外就是阳台伸出去的房子养的各种花,我去的时候是月季,老鲁有得色地细致讲解不同颜色的品种,据说都名贵,每一株上千块。老鲁做这些事都舍得认真花钱,譬如他为了打乒乓,也请了专业教练每周过浦东去练习,以求能和野路子的老牛抗衡。

他最不讲究的大概是伙食。日常的饮食无非是楼下本帮餐馆外卖的咸肉菜饭外带清汤,几乎是成年不变的。那几年的饭局,老鲁到席常常先申明“有没有米饭,只要让我好好地吃上一碗米饭”,看来作为上海人,他生活的底线和日常需求都是米饭,正像山里人的我对于土豆。

房间里另有一件先进的东西,是卫星电视接收装置,外表看来灰不溜秋,换频道要用手揿动按钮,但能够破解国外付费电视的代码,收看成人节目,老牛说最著名的是HARD  COW。据他想象,老鲁总是一个人坐在大床上,对着HARD COW的剧烈动作场面自己打手枪的,那时还没有流行撸这个词,否则一定会与老鲁的名字联系起来。下棋间隙我对老鲁提出参观,他略有迟疑但未拒绝,似乎面无表情地打开那台不起眼的小电视,果然全是激烈的动作片场面,以西方人居多,据老牛说老鲁喜欢重口味。转了一圈全是白花花的人肉,让人有点心堵,我也就让老鲁关了电视,他脸上依旧是那种木讷的神情,似乎有点窘迫又不知如何回护。

我不由想起来时在楼下见到整整齐齐的一溜发廊,门面挂着粉红色的纱帘,似乎是一种行业标识,每个玻璃门里都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女孩子,虽然是秋天,却穿得像纱帘一样透,裸露着大腿,一瞥之下让人操心她们冷不冷,脸上却又莫名地发热。这是老鲁每天目睹的情形,他的咸肉菜饭馆夹在这些粉红发廊之间,这也是他总是叫外卖不去棺子里用饭的原因吧。

以后听说老鲁干了一件很出名的事情。那些发廊的营业黄金时段一般是午夜,上下仅隔一层楼板,楼下传来男女之事的动静让老鲁实在难以入眠。他拨打110报警,接线的警察说这种事管不了。又去找居委会,人家言语之间还怪怪的,以为他多管闲事。老鲁一气之下,打通了一个担任闸北区副区长的亲戚电话,投诉此事。老鲁长年不和亲戚来往,这次实在是忍无可忍。

副区长一听颇以为严重,下令严查,终究封闭了楼下那一溜发廊,小姐们不知何去,居委会的人员还专程上门来向老鲁道歉,说是先前不重视扰民,工作失误。我第二次去到老鲁住处时,时隔一年,似乎略有回潮,又新开了两家发廊,但红纱的标志和女郎裸露的大腿不复旧观,似乎是正经做顶上功夫的。

 

翻译事业持续了二三年,未见有新著出版,价码全无改观。窘困之下,老鲁做翻译家的心力渐渐枯竭,偶尔有人约稿也不欲动笔。终究在老牛帮助下找了家泛时尚类杂志,以后又到一家大型的财经类报纸编文化副刊。只是不知为何,他总是和所在刊物的女上司发生矛盾,一怒之下辞饭碗而去,此后的许多年中,多半处于半死不活的就业状态,也就始终充当饭桌上的弱势群体。

饭桌之外,牌桌上的老鲁也难免气象局促。最初大家其实是不玩钱的,四个人打升级。配合之间难免差池,时有争执,后来就变成三打一斗地主,再后来演为搓麻将,并且盛行一种“咬三口”的上海花色玩法。

在那些徐家汇附近茶楼的漫长夜晚中,老杨和老鲁之间常常为了“咬三口”脸红,在一家辞书杂志做到副编审的老杨,因为时常和我们这帮不上进的同学来往,受到妻子一再埋怨。但咬到老鲁三口,看着老鲁脸色渐渐由木然变得赤红,脖子和呼吸都明显粗起来,恐怕实在是他在咬文嚼字的本职外不可或缺的乐趣。补偿之道则是请饭。

被老杨在牌桌上小咬之外,间歇失业中的老鲁,又被疯牛狠狠顶了一记。

2007年我刚从陕西回到上海滩,一头落入牛市的大潮中,每人都被席卷,又自以为弄潮儿。几个同学全部成了“股神”,尤其是一只特变电工股票,被老杨时时刻刻挂在嘴上,吃饭路上和的哥不忘交流几句,跑堂的东北阿叔也加入谈论“一万点”,我的自绝于股市难免被视为落后愚昧。一向轻易不动窝的老鲁就是在这种气氛之下,趁牛市冲破6000点关口之时入场,劈面赶上疯牛掉头,连续几个跌停板把老鲁压得半死。好在他果断割肉,进场的七万元积蓄变成三万,并且断然销户。老杨和老牛的损失其实更大,但受他们一再鼓动入场的老鲁无疑是冤案主角,义愤之下大半年绝缘牌局,两位同学不得不另拉牌腿子,却始终感觉不如老鲁在场,咬上了三口也没劲。

老鲁经常提醒赌友们,他参与的成本要高出其他人,因为深夜回家的遥远路程需要打车,而来时一般也是打车。即使是在失业的困顿时期,老鲁也坚持打的,说“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怎么能不打车!”

不过终究他还是添置了一辆电驴子,用于上下班和往返牌局。老牛因此称呼老鲁为我们当中第一个有车族。老鲁很关心他的这辆坐骑,每到一个地方,首先留心的是如何找到一个好的停车位,为此总是别人发牌了他才姗姗入场。他曾经认真地对我讲解电驴子的好处:有这么个东西,充了电,就会忠实地把他的身体搬运来去,也不计较他的发胖。

饭桌和牌局之外,难以解决的仍然还是男女关系。我在上海的一年多,老鲁在牌局上的待遇有些特殊:我和老牛的女友都会给老鲁带点吃的之类。老鲁因此感叹,我们的女友都比我们自己对他要好。又继而不忿,这么好的姑娘们落于我们这等滥人之手。尤其是老牛,十几年里不断换女友,相处时间最长也是对老鲁最好的方姑娘,才貌双全学历高单位好,竟由于想结婚被老牛甩,更令老鲁气愤。我曾因此建议老鲁干脆去追被弃的方姑娘,他沉默不答。

作为单身的复旦毕业生,老鲁其实不乏人介绍对象。问题是他过强的免疫力总是让女方知难而退,也最终让所有媒人铩羽而归,对他失去了信心。老鲁对于女性的一句警语是“不给机会”。老鲁对我说过,当年的恋人分手后曾经想要复合,他坚决“不给机会”回绝了。对于新交往的对象,他总能找到一个缺陷一票否决。譬如一个女律师交往一段后带了老鲁去了迪厅,灯光昏眩人影摇动,令老鲁感到庸俗,心脏不适应;退场后去她家,老鲁进卫生间看到洗手池里残留的黑水“感到恶心”,因此立刻决定派司掉这人。另一个女性被否决的原因则是不够丰满,被老鲁称为“骨感美人”。

徐家汇附近有许多歌厅,价格都比北京便宜。有次我出差去上海,大家在徐家汇附近K歌,老牛提前告知老鲁可能会带女伴来。果然老鲁携一位女性出席,据说是一位公司职员,看上去是老鲁认可的稍微丰满型。老鲁却并不介绍,自己先坐下了,开始问还有什么吃的。大家让他再点,他点了自己的一份,却并不理会女伴。吃饱后老鲁去点歌自己唱,也没有为干坐着的女伴点歌。这个女伴,我只见到了这次。

有几年老鲁不再谈风月。他告诉老牛,自己年纪增大,加上修养,好久不大想到男女之事了。老牛还为他担心境界成真,说不想真的不想了。不料来年春天,老鲁忽然给我发来一条短信,大意是:“天气热了。女人穿得少了。他妈的!”这个三段论短语立刻成了老鲁的又一名言。

那年春天在衡山路附近的棉花酒吧,老牛似乎前不久观赏过了钢管舞,临时起意带老鲁和我去开眼。老鲁令人意外地没有拒绝,三个人到了酒吧街的一家舞厅,钢管舞正要开场。老鲁紧靠插着两根钢管的台子下面入坐,仰头观摩舞女登场表演,借助两根钢管上下翻飞,长腿几乎要撩到老鲁的乱发,老鲁浑然不避,一直到我们把他叫出来,去一个洗脚城。在我们的同学三人行中,洗脚也是第一次,那夜似乎是我们起了行善的念头,一定要带老鲁去感受一下。

到了洗脚城,三个人要了一个房间,一排三个外地少女,蹲在沙发床前为我们洗脚。老鲁开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我和老牛的动作,也就接受下来。想必从来没有女孩子的手指,这样细致地接触过老鲁的肢体,我和老牛都跟女孩子说说话,他半闭眼睛一声也不出。女孩子问他手轻手重,他也只是回答一声嗯,也不知道他觉得是轻是重。就这样一直到按脚结束,女孩子收拾完东西,我们喊老鲁起身走,他惘然地问了一句:“结束了?”

那天按脚的钱三人是AA制,老鲁也没有怨言,过后骑电驴子回家。我想见他在闸北区老街上的家,小区已归于阗寂,楼下早没有了发廊的调笑噪音,不知老鲁会否想起当年的举报来。扛着电池爬上二楼,这幢从童年起就熟悉的老屋,早年曾经因人多而狭窄,眼下满架书籍似乎是真正的主人,见证着复旦求学及以后发奋翻译的岁月,却也渐蒙尘灰。只有四只猫先后向他迎来,还有一只胆小的躲在床下,从来不见人。

老鲁养猫的年份起始不详,开始是一只,后来配对,高峰时期到了六只。老鲁的养猫和养花下棋打乒乓同一路数,是纯种英格兰短毛猫,尾巴上都带着圆环。小猫出窝之后,老鲁拒绝送人,打算养大些卖。期间我介绍的有个女孩子到老鲁家参观,对老鲁有所意向,看到众猫可爱,示意希望能抱走一只,却被老鲁婉言谢绝说“一只要值好几千块”。女孩与老鲁之间以后终无下文。

小猫渐渐长大,伙食和起居渐成问题,老鲁在微博挂出信息,开始是转让纯种英格兰短尾猫,过一阵变成友情低价转让,再到后来一直不能脱手,购买猫粮的压力越来越大,小猫终于变成免费赠送,一时仍然无人接手。老鲁家众猫成灾,到了霸占床榻,使老鲁无处可睡的地步。

其间老鲁也结识几位猫友,有一位大姐常常开车到老鲁楼下,让老鲁抱小猫下来欣赏,老鲁却从未开口让人家上楼参观一下。

以后小猫渐渐脱手,家中恢复平静。老鲁的心境,却和他的身材一起渐次走样。

那几年或许是由于放弃了乒乓球,又有了电驴子代步,老鲁的肚皮迅速地大起来,在几个老同学中遥遥领先。这终究使老鲁产生了自我怀疑。有一次他郑重地告诉老牛,自己的肚子“大得不正常,里面一定是长了什么东西。”如果有一天他过世了,希望老牛尽同学之谊云云。他有胆囊息肉,多年没有去检查过,大概由此生出了联想。老牛自然说他是杞人忧天,又劝他检查身体。老鲁却表示自己坚决不会去,该怎样就是怎样。

老鲁发福的一个后果是,我再也不能似乎无心地对人提及,我有一个同学是翻版梁朝伟了。就像脱发的我不再指望别人会暗中发觉我像周杰伦。那段年月永久地逝去了。

想到老鲁的未来,我的脑子里开始浮现一些单身的老年男人,独居在上海某条弄堂的平房或亭子间里,除了买菜倒垃圾不大出门,橱架上摆着一溜各式各样的茶叶罐,或者老旧的收音机。每天起床的日程是喝一种不同的茶,或是把修好了又坏掉的收音机再度打开外壳,从头修理。他们的世界里实际已没有他人,这个过于庞大的城市也不记得他们。

这似乎是大上海弄堂特产的一类老男人。当年我就是为了免于这样的结局,逃离了上海。

三个人大致同时进入不惑之年,老鲁的运气仍旧起伏不定。

他进入新的行当,到了一本收藏品杂志工作,有段时间据说拥有一个特别大而通透的办公室,甚至加上一辆公务用车。但没到一年,杂志不景气而关闭。一个朋友带他到了一家公司担任总经理助理,以后公司欠账老板跑路,老鲁小半年的工资没有到手,成了白干。

前两年,这个朋友咸鱼翻身又找到老鲁,拉起了另一家公司,再次找老鲁跟着干。老鲁认真地咨询我们的意见,我们都觉得不必两次找同一棵树上吊。老鲁的想法却不同,他的思路是,这个人亏了他一次,心里多少会有所歉疚,不至于亏他第二次。

老鲁再度成了这个人的助理。过了快一个月,公司又撑不下去需要裁员,这个朋友告诉老鲁,公司实在是周转不开,留不下你了,你这个月的工资就算了,当做帮我。

老鲁又回到了无业状态。

不料否极泰来,经过老牛讲述老鲁的事迹,一个从北京网信办受训归来,出任上海一家官方网站老总的朋友慨然允诺,带老鲁去当自己的助理,年薪20万。老鲁自然存疑前去,不料这次的诺言成真,年薪兑现之外,还为老鲁上了多年无人问津的五险一金,甚至还往前接上了中断的社保。日常的工作则是特派去一家被收购的赔钱养老人杂志看大样,和杂志主编共有决定权。老鲁不禁感叹“在这个单位,终于又有了家的感觉”。

不过他又总觉得,这样的好事“对我来说不会长久”。果然时过两年,那个朋友辞职,老鲁因此惴惴不安起来,担心毛将焉附。倒是老牛安慰他,这家官网是事业单位,不至于因为某人走了就撵走他带来的人,只管安心看大样。

更重要的一件事则是,老鲁终于转了女人运。

当所有媒人知难而退,对老鲁表示绝望之时,老鲁却悄悄在世纪佳缘上注册了会员,开辟了新阵地。据老牛说高峰时期,老鲁一周需要相亲三四次,态度正像他一贯的认真。虽然佳缘一直未遇,老鲁却不放弃,七年来不知投入了多少资金升级、看照片和见面。

眼下这个女友,就是世纪佳缘的成果。据说起初老鲁把这个对象作为备选,以后正牌对象流水无意,倒是这个备选态度实在,锲而不舍,老鲁的否决能力似乎也有所下降,两人终究比较稳定地交往起来,也开始一同出现在饭桌和牌局。老鲁在两种场所的做派,自然也与以前异趣。两年以前,我出差去上海,意外地第一次吃到了老鲁买单的酒席。女友不善牌技,却有耐心看老鲁打牌,偶尔“飞苍蝇”(注:旁观者参与下注),输了也从不抱怨老鲁运气差。老鲁脸上的肌肉松弛了许多,因被“咬三口”红脸的事情,也成了一页翻过去的历史。

或许出于女友规劝,老鲁今年春节破天荒地离开了闸北的“一条房子”,到江西上饶父亲家里吃团圆饭,又到哥哥家里走动。

旁人唯一担心的,还是他在和对象的节骨眼上翻不过去。眼下老鲁发来这张双人床照片,算是一张自颁的毕业证明吧。

据说这个富二代女友对老鲁执着的原因是,她看到照片就觉得老鲁像她的偶像梁朝伟。虽然见面时的肚子比想象中的大,也无非是“梁朝伟发福版”。

比起感情断续闹饥荒的我和老牛,老鲁似乎是一直不知道开口,却笑到了最后的人。我们暗中觉得,“梁朝伟”老来福的原因,是他的肚子失了控,人却一直认真。譬如他认真地发来双人大床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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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记者,作家,现就职于《凤凰周刊》,他最近出版了散文集《从出生地开始》。

插画:龙荻,学历史的,也画插画,还主持播客流行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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