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影视前哨 杨一欣

《人间世》暌别两年后再度上线，并承袭了如前作般的更多感受空间。第一集《烟花》对焦罹患骨肿瘤的孩子，除了对于医疗双向关系的观察，《人间世2》的镜头给出了更多留白和思索。事实上，抛开技巧，这部纪录片一直在客观观察的同时，给予了对象深深的人文关怀，并摒弃了同类型“行货”的抒情拼凑。这不仅是为同类型作品留存的经验，也是对于纪录意义的思考发扬——我们既是“人间世”的记录者，也是“人间世”的亲历者。

人间世的年轻烟花

“如果还有家伙还没有闹够的话，来吧，让我们来奉陪吧！”在准备了很长时间后，蔡炫安终于穿着动漫服装，在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天台上说出了这句台词。这是他最喜欢的动漫人物香克斯的口头禅，后者豪爽大方，热情勇敢，并且只有一条手臂。和蔡炫安一样。

在两年前，蔡炫安的妈妈发现安仔的手臂肿得厉害，辗转数家医院，最后来到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骨科。在副主任医师孙伟接诊时，蔡炫安的骨肿瘤已近晚期，癌细胞也已经转移至肺部。他是《人间世2》的第一集《烟花》中唯一一个选择截肢的孩子，也是唯一一个由镜头一直记录到生命结束的病人。

暌别2年后，《人间世2》再度归来。与上一季相比，相同的感动与思考仍旧在场。看世间众生，见生活冷暖，两年前的夏天，《人间世》第一次落地时，便被称为“隔着屏幕都能嗅到消毒药水味”，但在震撼之余，人们同样用感动而微颤的双手，一起把它标向豆瓣9.5的高分。

第二季的第一集名为《烟花》，拍摄对象是患病概率仅有百万分之三的骨肿瘤儿童患者。除了上面提到的蔡炫安，还有来自江苏的王思蓉，担任叙述者的杜可萌……她们一同被人生中最渺小的概率击中，从天南海北，相聚在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骨科住院部。她们中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沮丧，有的乐观。但始终一致的是——每个人都爱美，爱自己，爱健全完好的身体，以及爱这个让她们还没来得及学好如何相待的世界。

摄制组用两年积累了300个T的素材，并用摄影机记录了一个又一个个体活过的证明。“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告诉我们，他们每一天都在学习失去的艺术”，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人间世》于这种无可奈何中留存了更多潜藏的生机。在医疗之外，似乎还有更多更多。

比离开更真切的话题

第一集开头中，骨肿瘤患者杜可萌展开笑靥，对着摄影机举起手：“张开五指，举过头顶，恭喜你，你给自己放了一个烟花。”或许这不是她的自况，这只是她喜欢讲的一个小笑话。

对于患病的孩子们而言，死亡这个命题似乎太过宏伟了，甚至这个只会在语文课本上读到的名词，显得那样概念与不真实。相较于对死亡的恐惧，截肢反倒要更加直接许多。王思蓉家住江苏如皋，父母十几年来一直在苏州一家做羊毛衫整烫的工厂工作，一年回家一两次。2017年，王思蓉被检查出骨肉瘤，随时间推移，病情愈发严重。而她这对熨整羊毛衫数十年的工人父母，在思蓉的哭喊中，却发现解救陷入困境的孩子，并不像熨一件毛衫那样轻易简单。在迷惘与悲伤中，他们还有深深的自责，“如果重新来过的话，我宁愿少挣一点钱，也要陪在她身边”。王思蓉的母亲每天都在练习向孩子传达生活的信心，尽管她的心底或许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慌张。

王思蓉的初期化疗非常成功。家人在治疗之外还求了“大神”，似乎坏运气总算可以打上一个死结。但在17年年底，思蓉病情突然加重。她太小了，以至于仓促地顾及不到死亡的阴影，处在青春期的王思蓉唯一愿望是“不要截肢”。

18年的新春，王思蓉一家同羊毛衫厂的工友一起吃了年夜饭。他们中的好些人参与了王思蓉的献血。新年后，王思蓉的父母带着她去了厦门鼓浪屿，机票总计4000块钱，这需要思蓉的爸爸烫13000件羊毛衫。

而真正实行截肢的，是上文的那个男孩蔡炫安。他喜欢看动漫，喜欢玩游戏，甚至能用他唯一的一只手在王者峡谷穿梭自如。每当他煎熬难受时，他的母亲总会陪在他的病床旁，怂恿他唱起张杰的《逆战》。这是他最喜欢的歌。

杜可萌有一个有趣的计算：得骨肿瘤的概率，就好像你连续抛22次硬币，都是正面。事实上，除了概率的惊人，公众对于骨肿瘤的了解也往往知之甚少；而对于这个可怕的病症，倏忽间将其同死亡连接，又似乎那样不真实。10岁的蔡炫安躺在病床上，忍着痛叫的是：我不想留级！和王思蓉一样，他没有精力去顾念生死，他只是“想他的同学”，“想好好地过个年”，抑或是简单地吃块鸡排，而不是青菜。

18年的3月12日是蔡炫安生日的前三天，他在广西南宁的医院把人生中最后的话留给了妈妈：“妈妈，我爱你。”蔡炫安去世后，他的母亲捐献了他的眼角膜。有两个人因此重见光明。

在《人间世》的记录下，生命的话题变得异常微妙：一方面直面波折困苦，“生存”之难似乎如此逼人；而在另一方面，个体的姿态、生活的细节本身又消解了命题的宏大——即使作为病人，也有细腻的喜怒哀乐，会为一块糖心生欢喜，也会为一块鸡排闷闷不乐。他们的欢笑、痛苦、善良、苦闷，给了“人间世”更为真切的语境。而观众也在记录之外，观照出自我对于生活与生命的读解。

观看、亲历以及生活

正如导演谢抒豪所说，他在拍摄时深受电影《寻梦环游记》的影响，这部电影说：只有在被遗忘的时候，生命才真正结束。因此，他想表达的是“记忆”的珍贵和美好：“希望每个人看完后能给你爱的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作为一部纪录片，《人间世》不再具有那些可疑的“煽情”，相反，在每一个看似离观众颇为遥远的个体身上，观众都能照见生活的本来面目。或许值得反思的是，纪录片在透析专题时，不必去寻找那些极端的例子，等着他们戏剧冲突，等着他们生死更替。纪录片需要客观，却也更不能缺少一以贯之的人文关怀——将生活摆在镜头前，让个体自然发散“活着”的意味，或许更加自然天成，更加欲辨忘言。生活永远是最好的导演，或许只有带着悲悯恳切的目光，真心诚意地去发现生活，表达生活，而非组接生活，纪录作品才能实现它应有的人文照拂。

事实上，生活有时会给出自己的答案。在《人间世》的结尾字幕里，王思蓉的名字再一次出现时，已经被打上了框。

而将蔡炫安眼角膜捐献的蔡妈妈，最终留下的回忆将以更直观的方式留存——她在病房中，一直用照相机对着她的“小胖”拍摄。当《人间世》的摄制组将镜头对准她时，她也正在完成一部对她而言最为重大的影像作品。并且，她将在记录之中，寻找到亲历生活的柔软记忆。

实际上，杜可萌在叙述之中，已经找到了最微妙的真谛和文眼：“我忽然意识到，爸爸妈妈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她们拍得比谁都用心。”正如上文《寻梦环游记》所说：只有在被遗忘的时候，生命才真正结束。而当我们将镜头摆上，如同一双双“眼睛”时，我们或许才发现，我们不仅可以观看生命，亦可以留存个体的记忆。就如同蔡炫安最终捐献了眼角膜，这样的告别与新生，在“眼睛”的接替中，也像生活给出的一个微妙隐喻。而当每一个家属摆弄自己的相机手机时，他们也是生活的独特亲历者。或许回溯上百年摄影历史，照见生活，留存记忆，是它最为本真与动人的意义。

活着并不简单，人间世也并不容易，但当每一个个体都能取得记忆的凭证，并给予或多或少的人恳切的自我观照时，纪录的意义，便早已被无限延长了。我们历数生活的悉数过往、酸甜苦辣，最终将一并流入记忆的长河，闪动出没有答案，却始终深沉、宽容的波纹水光。它们映照着每一个人自己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