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薇薇恩·沃尔特（Vivienne Walt）
4月19日，埃及阿伽米（Agami）城，阿布·穆罕默德（Abu Mohammed）正待在他为自己和家人租来的公寓的起居室中，此时，电视新闻里播出了地中海发生悲剧的消息。一艘由利比亚驶往欧洲、载有大约800名移民的船沉没，仅有28人生还。阿布·穆罕默德和他的妻子震惊不已。但他们对这场悲剧心有戚戚，有苦不堪言的个人因素在：三天前，他们十八岁的儿子穆罕默德离家，自行乘坐一艘偷渡船横穿地中海前往欧洲。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他的丝毫音讯。阿布·穆罕默德表示：“我们很担心，祈祷真主能拯救他。”他是来自叙利亚的难民，该国的内战迫使他与其他数百万人一道逃离家园。（像其他尚有家庭在叙利亚的很多人一样，出于惧怕报复的考虑，他要求不披露他的全名。阿布·穆罕默德，意思是“穆罕默德之父”。）
漫长的数天之后，穆罕默德从米兰打回电话。他已安全抵达意大利，正计划乘汽车前往法国，然后继续前行，到德国寻找新的生活。他的父母松了一口气，并且，尽管发生了沉船悲剧，他们还是决定立即找到另一艘偷渡船，带上两个小女儿，与穆罕默德在德国回合。阿布·穆罕默德的妻子乌姆·穆罕默德（Umm Mohammed，意思是“穆罕默德之母”）说：“我们将以这趟旅途来挽救孩子的未来。”
为摆脱战争和迫害，追求更美好的生活，越来越多来自中东、非洲和南亚的人士像他们一样意志不减，这些人大规模抵达欧洲，正为欧盟带来道德和政治危机。4月19日发生的悲剧性事件让那一危机的性质在世人面前凸显无遗：反移民的政治活动带来的紧张愈发有声势，似乎已压倒欧洲的宽容精神。今年夏天，预计进行横渡地中海的危险之旅的人数将急剧上升，有鉴于此，欧洲领导人已绞尽脑汁，他们得想办法既容纳他们在国内遭遇的政治压力，又满足要为那些到达他们国土的人士提供庇护的法律和道德责任，
作为对4月19日悲剧事件的回应，欧盟二十八国领导人于4月23日在布鲁塞尔召开了紧急会议，同意采取新的措施，帮助拯救地中海的生命。他们保证为在欧洲南部海岸线周边巡逻的船只和直升机增加两倍的拨款，简化有关移民的法律程序；因大多数载有移民的船只前往欧洲时都是从利比亚出发，他们还支持在联合国领导下于饱受战争蹂躏的利比亚重建行政管理机构。英国和法国还着手确保通过一项联合国决议，该决议要求捕获并摧毁利比亚海域的偷渡者船只。欧盟在会后发表的一份声明中表示：“地中海的局面是一场悲剧”，“我们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防止更多人死在海上”。
难民机构认为，相关举措不会取得太大成效。他们表示，每逢反对移民的党派大受欢迎，政治领袖更关心的就是将移民挡在欧洲以外，而不是保证移民的安全。人权组织“大赦国际”欧洲和中亚分部负责人约翰·达尔惠森（John Dalhuisen）指责欧盟峰会提出的方案是 “拯救面子而非拯救生命的操作”。批评者还称，那些新举措象征着欧洲内部在如何吸收移民问题上的持续分裂。依据欧洲的法律，寻求政治避难者第一个到达的国家负责记录并听取他或她的申请；如果申请成功，申请者就有权只停留在该国之内。南欧国家，特别是意大利、马耳他和希腊接收了大多数移民。安置和处理新来移民的任务让这些国家不堪重负，它们正在推动诸如英国和荷兰这样的北方国家改变规则，接纳更多难民。截至目前，那些国家均提出反对意见，尽管上述新的欧盟举措之一包括，计划派遣工作小组前往意大利和希腊帮助他们处理相关申请。
上述新举措与去年欧盟做出的若干决定不同，当时一些国家的领导人开始认为，由意大利海军负责的一项资金充裕、被称为“共有海域”（Mare Nostrum）的搜救计划，实际上是在鼓励数千移民乘坐偷渡船只，而这些人确信，假如他们在海上遭遇麻烦，意大利海军会来营救他们。欧盟称，这项计划只是养肥了人口贩子，而置移民的生命于溺亡的危险之中。去年11月，在欧盟拒绝提供资金帮助之后，意大利终止了“共有海域”计划。德国内政部长托马斯·德迈齐埃（Thomas De Maiziere）当时表示：“（去年）偷渡的承运人挣到了数百万，而死亡的人有三千。”欧盟用其自己的计划“蝾螈”（Triton）替代了“共有海域”，该计划仅仅耗用三分之一的资金，并将其船只的巡逻范围限制在距离欧洲海岸仅三十海里之内。（“共有海域”是古代罗马帝国时代对地中海的称呼；1861年意大利半岛实现统一后，意大利的民族主义者再度使用这个词，他们认为意大利是罗马帝国的继承国家。——译注）
地中海地区日渐好转的天气也将考验欧盟4月峰会提出的新举措。随着这片海洋变得愈发宁静，前往欧洲的船只数量也在增加。种种迹象预示，今年因横穿地中海而死亡的人数可能远超已有记录。据联合国难民署（UNHCR）数据，去年总计有21万9000人横穿地中海，其中3500人在此过程中死亡或者失踪。今年已有4万6000人成功抵达欧洲，1750人死亡或者失踪。联合国难民署和其他机构估计，因逃离母国的人数之多已经创下纪录，而陆上边界管控加强会引诱更多人士尝试海上线路，相较于去年，将有多达两倍的移民试图横穿地中海。国际移民组织（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Migration）警告说，假如目前的趋势继续，2015年可能会有三万移民溺亡于地中海。欧洲正在面对一个漫长的死亡和自我省思的夏季。
过往的教训
欧洲实在是太熟悉那种将人们驱离家园的悲剧了。应对当今世界难民问题的国际法，正是为回应发生在欧洲核心地带的一场灾难即第二次世界大战而起草。到这场战争结束时，纳粹已经屠杀了600万欧洲犹太人，另有数百万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人士需要新的家园。很快，当时的世界大国建立起联合国这样的组织，以推动国际合作，敦促各国政府负起责任。1950年，联合国成立了负责难民事务的机构即联合国难民署，其具有法律约束力的一项规定是，假如有受迫害人士到达你的国家，你就有义务保护并永久安顿好他们。
但从法律上讲，诸多国家没有被要求安顿经济移民，这些移民非法进入更富裕的国家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方式。对富裕国家来讲，将寻求政治避难的人士与找工作的人士区别开来，是一项巨大的组织管理、伦理和法律上的挑战。数百万移民要逃避的是致命的冲突，或因其信仰、政治理念或性取向而可能遭遇的逮捕或死亡。其他人要摆脱的是令人生活困顿甚至威胁生命的贫困。但依据欧洲的法律，仅有第一类人群有可能获得难民身份。
随着上述两类移民数量的增加，富裕国家甚至对合法寻求政治避难的人士也不那么欢迎了。并非单一的灾难造成了今天的危机，但自去年夏天起，被迫离开家园的人士超过5100万，这是二战结束以来最多的一次。回到2000年，一份澳大利亚的政府报告称，“今天很多国家未必会签署（联合国难民）公约”，当时适逢越来越多的移民船只由亚洲驶往澳大利亚。“公约在制定时没有考虑到当今这种大规模的难民流出潮或移民运动。”近年来，澳大利亚严格的移民政策阻断了数百搜载有移民的船只靠岸，并且，自2013年以来，澳大利亚政府已拒绝处理任何乘船抵达的移民申请政治避难，反而将他们拘押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或者瑙鲁。4月，澳大利亚总理托尼·阿伯特建议欧盟追随澳大利亚的做法，他表示：“阻止死亡的唯一办法实际上是，阻止那些船只靠岸。”（巴布亚新几内亚是位于太平洋西南部的岛国，其南部与澳大利亚隔海相望；瑙鲁是位于南太平洋密克罗尼西亚群岛的岛国。2013年7月，澳大利亚政府与巴布亚新几内亚就难民问题签署协议，据此协议，乘船抵达澳大利亚寻求庇护的人将不得作为难民定居澳大利亚，而将被送往巴布亚新几内亚作进一步甄别。当年8月，澳大利亚与瑙鲁签署了大致同样内容的难民转移协议。——译注）
相互指责的游戏
欧洲最后一次试图阻止移民船只靠岸的努力是在去年11月拒绝资助意大利的“共同海域”计划，但这方面的努力终告失败。移民继续涌来，也继续溺亡。一些批评人士谴责欧洲决策者在一定程度上要为那些死亡负责。“欧洲对当今世界最为脆弱的一些移民不理不睬，并且冒着将地中海变成一个巨大坟场的风险”，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扎伊德·侯赛因（Zeid Ra’ad Al Hussein）在4月19日沉船事故发生后表示。“移民偷渡者只是症状，而非这种悲惨状况的成因。”但对欧洲领导人来讲，那些贩运人口的人只不过是当代版本的奴隶贩子。4月22日，意大利总理马泰奥·伦齐（Matteo Renzi）对其议会表示：“不夸张地说，今天地中海正在发生的事情，是一种现代形式的奴隶制。”
多年来，生活在瑞士的厄立特里亚（位于非洲东北部的国家——译注）天主教神父穆西·扎里（Mussie Zarai）负责管理一部非官方的移民热线，他用手机接听移民船上打来的求救电话。他的号码在移民中广泛流传。扎里表示，“共同海域”计划施行的十二个月间，他会记下遇险船只的GPS坐标，然后向意大利和马耳他巡逻船报警，这些巡逻船会急速驶去，营救移民。他称：“先前总是有海岸警卫队营救那些人。”但是，自去年11月以来，那一系统解散了。“现在我给海岸警卫队打电话说，‘请前往救援这些人’，但他们称，他们需要时间从意大利前往国际水域”，他表示。“那意味着很多很多个小时。人们在那段时间里会死掉的。”
欧洲对4月19日灾难的回应或许会推动形成更快速的救援，并拯救更多生命。“做更多事情是我们自己的责任”，德国总理安吉拉·默克尔在悲剧发生后表示。“我们将尽一切可能，阻止更多受害者痛苦地死在我们的地中海家门口。”
移民逃离的理由
在遣送移民的北美国家和收留移民的欧洲国家，逮捕并拘押移民都会耗用政府资源。将人们驱逐出境还要更加困难。对很多移民来讲，他们的祖国和地中海沿岸的出发点实际上是交战区。大多数移民拥挤在利比亚漫长海岸线附近的偷渡船上，而利比亚是个武器泛滥的国家，没有正常运转的全国性政府，并且正在面对一场内战和一个越来越强大的恐怖组织的存在，该组织已与“伊拉克和大叙利亚伊斯兰国”（ISIS）结盟。
北约于2011年轰炸利比亚独裁者卡扎菲，帮助结束了其四十二年的统治，自那之后，利比亚就陷入混乱状态。眼下，多股处在交战状态的民兵和两个政府控制着这个国家的不同部分，这样的权力真空局面让走私者和人口贩子大行其道。
利比亚的人口贩卖在2013和2014年间开始大规模扩张，当时，逃避该国致命内战的数千名相对较富有的叙利亚人，开始出大价钱乘船到达欧洲。位于日内瓦的“全球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行动”（Global Initiative Against Transnational Organized Crime）机构负责人图斯戴·雷塔诺（Tuesday Reitano）表示：“直到叙利亚人到来，开辟这种我们今天看到的大规模人口贩运网络才足够有利可图。”
去年有超过17万人试图从利比亚到达欧洲。叙利亚人成为最大规模的单一国籍人群。第二大规模的人群来自厄立特里亚，这里的政府是世界上最神秘和残暴的政府之一。最近来自非洲其他国家的数千人当中，有一位来自塞内加尔的28岁技工，他叫穆罕默德。4月中旬，他在利比亚挤上一搜偷渡船，两天后到达西西里。他在罗马告诉《时代》周刊：“这一线路困难重重，复杂无比。”他在塞内加尔曾因身为同性恋者而遭到威胁和身体攻击，所以目前正在罗马申请难民身份。因惧怕令其避难申请复杂化，他不想媒体刊发他的姓。“花了很长时间才到这里”，他称。现在，他的命运与其他几千人一样，取决于欧盟官员。
从塞内加尔到罗马，穆罕默德的行程历时四个月，其间人口贩子控制了跨越数千公里地带的每一步骤；他估计，从头到尾，他共向人口贩运团伙支付了2130美金。在那可怕的3600公里行程间，穿越撒哈拉沙漠的几天里绝少有食物和饮水；在利比亚，那里的警察因其非法留居而将其逮捕，之后他在监狱中呆了五个星期。横穿地中海的折磨只是那一行程的最后阶段，其间，他与其他几百名移民挤在一搜渔船中忍受了两天时间。
即便如此，穆罕默德还是活着，并且到成功到达欧洲，而其他数百人的横穿地中海之旅以死亡告终。他表示，到达意大利的那一刻，他感到如释重负。但四个月的行程留给他的是焦虑不安和失眠。所以，当穆罕默德回到家乡的朋友告诉他，他们也想前往欧洲时，他告诉他们：“千万，千万，千万别来。”欧洲领导人正希望，整个地区那些梦想在西方开始新生活的数量庞大的人群能清楚听到那一消息。
作者系《时代》周刊驻巴黎记者，本文与开罗自由撰稿人Jared Malsin联合报道。听桥译自《时代》周刊，2015年5月11日出版。
原题：“Europe’s Crisis of Consci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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