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8年11月的最后一个周六，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以下简称C罗）脸上带着一道口红印迹出现在球场。这不是什么潮流宣言。这名葡萄牙足球巨星7月份以3.4亿美元的身价加盟豪门尤文图斯队，此次以口红涂脸，旨在发挥其名人效应，声援意足联发起的反家暴活动（每年11月25日为国际反家暴日——译注）。

这一姿态在意大利很快为C罗赢得了赞赏。赛后，《都灵体育报》（Tuttosport）头版登载了C罗的大头照，并配有与活动宗旨相吻合的说明文字：“向暴力亮出红牌。”但另有一件发生在两个月之前的事情是该报没有提及的，那就是C罗被控强奸。

2018年9月，美国女子凯瑟琳·马约嘉（Kathryn Mayorga）向德国《明镜》杂志爆料，称罗纳尔多于2009年的某次聚会期间，在拉斯维加斯的宾馆房间对其实施了插入式的性侵犯。按她的解释，事件发生后，她接受了C罗的封口费，设法恢复正常生活。然而，在2018年反性骚扰运动的鼓舞下，她决定曝光此事。拉斯维加斯警方针对该项指控重启了调查，而C罗则数次矢口否认。

不同于许多去年面临性侵指控的知名男性，球迷、赞助商、媒体或普罗大众对C罗并未大加抨击。马约嘉的指控“确实未能掀起如预想中一般猛烈的波澜”，罗马女性大游行（the Women's March）运动的核心组织者之一伊丽莎白·法伦（Elizabeth Farren）说，“这件事也没有引起多少争讼。就好比是事情刚一发生就迅速消失不见了。”这一论断不仅在意大利成立，同时也适用于全世界。“平心而论，我在这里基本没听到有人在讨论这件事，”曾为《纽约时报》的足球相关栏目供稿的资深记者杰克·贝尔（Jack Bell）说道，“人们对此视而不见，他们采取的姿态大概是，‘等后续的料爆出来再说吧。’”

在反性骚扰时代，男性权贵接连被性侵指控拉下马，C罗成了一个有些扎眼的反例。是因为个案当中的特定环境吗？是因为意大利的性别态势（gender dynamics）吗？或者可以归咎于体育迷的心态？无论答案为何，有一点似乎是清楚的：纵然反性骚扰运动在美国及其他国家已经风生水起，但C罗的个案则凸显了它的限度所在。

马约嘉当时是一名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模特，2009年6月12日晚，她参加了C罗在拉斯维加斯的豪宅里举办的浴缸派对。她告诉《明镜》称，当她在卫生间换衣服时，C罗走了进来，勃起的阴茎伸到了内裤外面。C罗告诉她说，只要她吻他一下就放她出去。据她的回忆，在极不情愿地服从之后，C罗又拉着她进入旁边的一间卧室，并实施了插入式的强奸，期间她高声喊叫，“不，不，不，不。”

第二天，马约嘉向拉斯维加斯警方报了案，但没有提及C罗的名字。她接受了一次医学检查，结果显示其直肠有被入侵的痕迹。后来，在某场庭外和解中，作为不披露协议的一部分，C罗付给她37.5万美元。《明镜》的报道引用了一份泄露出的问卷，该问卷由C罗的律师团队提交给他本人，其中C罗承认马约嘉在两人接触期间“表示拒绝并且数次停下来”。

《明镜》杂志发布报道的同一周内，马约嘉也在内华达州对C罗提起诉讼。C罗的律师承认说，这位足球巨星曾向马约嘉支付巨额封口费。但他们否认了性侵指控，称性行为是双方自愿的，那份问卷纯属捏造（C罗已经不止一次面临性侵指控。2005年，他曾在伦敦的一家酒店被捕，理由是疑似对一名女子实施强奸。C罗坚持认为自己是无辜的，警方随后也逐渐结束了调查，称缺乏证据）。

尽管此类指控多以娱乐、服务及媒体等行业的男性名人为目标，但事发后率先采取措施的通常是他们背后的公司。不过这一点对C罗这位全世界收入第三高的体育明星来说就不成立了。耐克在2016年宣布成为C罗的终身赞助商，起初曾声称“对一系列令人不安的指控表示高度关注。”EA体育则称指控为“引人注目的”，并在《FIFA19》这款游戏的推介网站上去掉了原本担任封面明星的C罗。但游戏照常上架销售，C罗的画像也依然挂在EA首页的显眼处。赞助C罗的十余家公司里没有一家宣布与他断绝关系。

与此同时，尤文图斯发表了一项声明，盛赞C罗的“专业水准与奉献精神”，并补充道，“据称发生于十年前的那些事并不影响前述论断，任何跟这位伟大的冠军打过交道的人都会认同这一点。”葡萄牙足球协会主席费尔南多·戈麦斯（Fernando Gomes）称，“以我和葡萄牙足球协会的名义，值此美名和声誉面临威胁的时刻，我完全与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站在一边。”

足球记者、“意大利足球”（Football Italia）网站负责人苏西·坎帕纳莱（Susy Campanale）称，某些意大利媒体在性侵指控影响到尤文图斯的股价之前甚至完全无视这件事（这家俱乐部的股价在2018年10月又趋向于稳定了）。另一些报纸则公开支持C罗。“被钉上十字架的C罗。”《晚邮报》体育版（Corriere dello Sport）如此宣称。《都灵体育报》的头条则以《比诽谤者更强大》（Più forte del fango）为题，旁边还配上了C罗的大幅照片。

在社交媒体上，意大利球迷从一开始就分成了好几派，尤文图斯的粉丝对C罗表示支持，竞争对手们则对C罗巨星陨落的可能性幸灾乐祸。但真正的争议焦点却始终被搁置不管。“意大利人根本不关心那些，”现居纽约的意大利体育作家伊拉利亚·马洛尼（Ilaria Maroni）说，“主流大众不相信故事的真实性。他们只认为女方企图从中谋取更多的钱财。”

譬如，意大利报纸《共和报》（La Repubblica）10月份刊登了一封读者来信，一名27岁的女子对尤文图斯在声明中支持C罗的行为提出了批评，随后就收到了许多不甚友好的评论。马约嘉“总归不能说自己被强奸了”，一条评论写道，“要么她表示了同意，要么就是打算利用整件事来发财。”

“这样的反应令人难堪，但也是意料之中，”坎帕纳莱在“意大利足球”网站上写道，“他们倾向于同意的解释包括‘他本人就是个高富帅，又事业有成，根本没有必要去强奸他人’以及‘如果女方真被强奸了，那就应该马上报警并且不要接受封口费。’”

在《明镜》杂志刊出相关报道之前，马约嘉未公开谈及此事，她的律师莱斯利·斯托沃（Leslie Stovall）也拒绝发表评论。但参与报道撰写的《明镜》记者安切·温德曼（Antje Windmann）称自己曾向马约嘉谈到过对其指控的诸多反应。“人们的看法令她很沮丧、心碎——诸如她无非是想借机发财或只是个失望的情人，”温德曼说，“她感到万分无助。”

反性骚扰运动发起的指控遭到冷遇，在意大利已经不是第一次。2017年时，意大利电影演员、导演艾莎·阿基多（Asia Argento）曾指控好莱坞名导哈维·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对其有性侵之举，此后她表示自己感到“两次被钉上十字架”——第一次是性侵本身，第二次则是来自祖国的不友好回应。阿基多一案，相当典型地表明了意大利弥漫着一股“责怪受害者的文化氛围”，女性大游行组织者法伦说。

“我认为，公允地说，反性骚扰没有如它在其余国家那样，在意大利成为一个文化现象，”美国智库“外交关系委员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女性与对外关系项目负责人瑞秋·沃格斯坦（Rachel Vogelstein）说，“媒体对敢于发声的女性仍然不怀好意，谋求对话依旧是一项万分艰巨的斗争。”

10月初，纽约某杂志曾发表过一篇以《当世界上最有名的运动员被控强奸时会发生些什么？》为题的报道。“世界上最知名的运动员现在面临着臭名昭著的性侵罪指控，”威尔·雷奇（Will Leitch）如此写道，并提到了C罗，“这是前所未有的，即将见出分晓的是，反性骚扰运动究竟是会与体育界发生激烈冲突，还是会成为它的一部分。”

答案很明显，但和上述的问题差了十万八千里：C罗每周照常上场比赛，性侵指控则基本无人提及。

意大利对反性骚扰运动的抵制态度固然对C罗有很大帮助，但他的高超球技所发挥的作用也不可忽视。在意大利，“足球界的环境特别倾向于护短，”法伦说，“足球几乎就等于一切。”这不仅仅是足球的问题。反性骚扰运动在整个体育界都还处于举步维艰的状况，圈内人相互袒护的情况相当严重，经常压倒伦理上的考量——美国虽然是反性骚扰运动的发源地且受其影响最大，但形势也仍然不容乐观。

美国的大牌体育巨星多年来也没少受过性侵指控，但后续却经常呈现出雷声大雨点小的态势。前洛杉矶湖人队后卫科比·布莱恩特和匹兹堡钢人队四分卫本·罗特里斯伯格（Ben Roethlisberger）就曾在职业生涯的巅峰时期遭逢性侵指控。他们因此而丢掉了代言协议，但并未失去工作。且这两个案例发生在反性骚扰运动兴起之前。一个新近的案例是，四分卫詹姆斯·温斯顿（Jameis Winston）是2015年美国职业橄榄球联盟选秀（2015 NFL draft）中的第一人选，且也遇上过性侵指控，2018年9月他再度被控性侵，但依旧打完了整个赛季。

“总体而言，反性骚扰运动至今未能令职业体育的世界产生显著改变。”外交关系委员会的负责人之一沃格斯坦说。

与反性骚扰时代的诸多其它指控相比，C罗面临的指控在好些重要方面都有所不同。马约嘉不是C罗的下属，她甚至跟整个体育界都无甚干系；C罗对她的事业很难造成正面或负面的影响。不同于韦恩斯坦或比尔·科斯比（Bill Cosby），C罗也没有被控犯罪。在拉斯维加斯警方完成调查之前，球迷、媒体和赞助商们也许会继续保持目前的判断。但也不可忘记，受到此类指控的男性在官方调查结论公布前——甚至于在没有这种结论的情况下——也会在职业生涯方面蒙受一些负面影响。

相较于司法程序上的细节，波澜不惊的反应与体育界当中的性别态势的关系要更加密切一些。“体育粉丝圈极其痴迷于精英化的男子气概，这在某些方面与性侵是一脉相承的，”纽约大学布法罗分校历史学教授、主攻性别与体育的苏珊·卡恩（Susan Cahn）说，“巅峰期的男性运动员其实代表着一种雄风（virility），于体格与性爱两方面皆要有所表现。”

“（粉丝）企图逃离日常生活，如此一来，任何闯入体育领域或者说闯入此一逃离机制当中的事物，都会令他们变得极不耐烦，”俄亥俄州扬斯顿州立大学传播系系主任、对体育粉丝圈有独到研究的亚当·伊恩哈特（Adam Earnheardt）说。当橄榄球选手在国歌声中依旧跪地不起时（之前曾有黑人选手在赛前奏美国国歌时拒绝起立，以示对种族主义的抗议——译注），一些粉丝的心态就崩溃了，而这不过是因为抗议者“打扰到了他们的逃离”，伊恩哈特说道，“他们根本不想去思考政治问题。”

但他也谈到，一度追捧罗特里斯伯格的粉丝后来也对其提出了批评。而人们对科比受指控的记忆也延续了下来：2018年10月，科比原本获得了主办方提名、拟担任某动画电影节的评委，但却因为动画界的反对呼声而作罢。“假如C罗是个美国体育明星，他这件事本来应该会吸引更大的注意力，也应该有更大的反响。”伊恩哈特说。

在美国，尤文图斯的官方球迷俱乐部一共有10家。意大利侨民法布里齐奥·卡波比亚戈（Fabrizio Capobianco）2015年又创建了硅谷分部。他提到说，自家俱乐部的球迷数目已经超过100人，几乎是C罗刚加盟尤文图斯时的两倍。“他改变了整支队伍的技战术风格，”卡波比亚戈说，“他们一走进球场就明白自己一定会赢，因为有世界上最优秀的球员与自己并肩作战。”

至于强奸指控，卡波比亚戈表示这并非加州的尤文图斯球迷的主要关切——他们每周末会聚在一起为自己的新英雄欢呼。他提到说，在意大利，“足球是第一位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相对次要。”

“我认为，只要他还没进监狱并且可以在周日上场打比赛，那人们就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卡波比亚戈说，“我们巴不得这件事早点消失。”

（翻译：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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