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路苑文

编辑 | 任悠悠

“说实话，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在我们这里以前也有过。”

一位在某中部省份地市级疾控中心工作十多年的资深疾控从业人员1月12日如此对界面新闻记者谈到。

今年年初起，不断有消息传出从2018年12月11日到今年1月7日的近一个月内，有百余名婴幼儿在江苏淮安市金湖县的一家卫生院接种(口服)了过期脊灰疫苗。1月11日金湖县县委县政府发布通告称，截至9号下午4点，全县有145名儿童接种了过期的脊灰疫苗。

但根据上述资深疾控人士的说法，这种过期疫苗事件往往不是所接种的疫苗真的“过期”了，而是由于“基层人员在录入批次时人工疏忽”所造成的“过期”。这种推测不仅随后被许多业内人士所认可，也和金湖县官方目前所给出的事故说明相一致。

那疫苗是如何上报入库的呢？

湖北省一位市级疾控中心工作人员向界面新闻记者介绍，以当地为例，各个医院会根据自己业务需求量，在每个月月初向主管疾控中心上报计划，市级疾控中心进行汇总后上报到省一级，随后从省级信息平台上统一采购，由商业公司统一进行冷链配送到市级疾控中心冷库，再由市疾控冷藏车统一进行配送。

多位业内人士认为，本次涉事疫苗作为一类疫苗根据国家免疫计划是免费向民众供应，也会在包装上写清“免费”，这里相关方并不存在涉嫌经济犯罪的可能，中间各个环节因经济利益而导致出现接种过期疫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多项把关为何失灵？

金湖县官方通报称，从调查情况看，此次事件属于一起典型的责任事故。黎城镇卫生院防保所疫苗保管人员、接种人员没有严格执行“三查七对”制度，保管人员未按规定定期清点疫苗批次、有效时间，接种人员在使用时未核对疫苗批号，导致21支过期脊灰疫苗被使用。在此过程中，上级有关责任人和责任部门未认真履职，管理失责。

“三查七对”制度是指一查预防接种卡和接种证、二查儿童健康状况和禁忌症、三查疫苗、注射器外观与批号；一对接种对象姓名、二对接种对象年龄、三对接种疫苗品名、四对接种疫苗规格、五对拉种疫苗剂量、六对疫苗接种部位、七对疫苗接种途经；此外还有一观察即接种后观察30分钟。

那么，这21支过期脊灰疫苗是如何通过多层环节最终被145名婴幼儿接种的呢？

上述匿名湖北省某地疾控人士对界面新闻介绍，以湖北省为例，地市级疾控中心所采购的疫苗由冷链送达疾控中心后入库与出库向配送时候都需要在疾控中心的疫苗管理平台上录入相关批次疫苗的常规信息，包括所有的疫苗种类、批次批号，进货时间、进货渠道、效价有效期等，在这一点上，全国各地基本相同。而由省疾控下发的疫苗均是由国家药监局与中检院甄选过的合格产品，不会存在有效期的问题，也就是说，与以往几次疫苗事件不同的是，目前看这次事件的疫苗生产厂家北京北生研生物制品有限公司并无责任。

据了解，到了医院这一级，各地情况就存在较大差异了。

如有疾控人士就表示，当地医院就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疫苗管理系统，只是要求接种部门每天做手工台账，即对每天的取货量、消耗量的详细情况进行记录，但这一系统与疾控中心的疫苗管理系统或者产科及预防接种平台并无关联，其实质仅仅是一个记录性质的客户端软件，而非对疫苗的管理系统。

而苏南某市一位在疾控与医院都有工作经历的业内人士就表示，在她的工作经历中，对于疫苗在医院入库，以及再出库接种都是要进行核对的，如果疫苗已过期，照理过期作废，那涉事批次疫苗究竟是怎么出入库的？“可能苏北的系统并不一样。”

此外，包括家长手中的疫苗本是机打还是手写，具体格式是怎样的，各地也不尽相同。

疫苗专家陶黎纳（微博：疫苗与科学）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结合金湖县通告，较大可能是由于工作人员在录入疫苗数据时未能勤勉尽责，录入了错误的有效期信息，甚至是错误的批次批号，导致实际上已到期的疫苗在系统上显示为未到期，致使已过期的疫苗在医院称出库。

根据当地政府的通报，金湖县疾控中心去年两次督查发现，黎城卫生院存在单日接种量过大，疫苗管理混乱、实际使用批号与出入库账册批号不符等问题，并下发整改通报，但直到2018年12月15日，县疾控中心再次督查，上述问题仍未整改，然而县疾控中心并未促其整改，也未上报。

直至2018年12月28日，淮安市组织疫苗相关工作督查时，也曾明确指出黎城卫生院存在疫苗每周出库一次，疫苗出入库账本、门诊日志和疫苗系统三者疫苗数量、厂家、批号均不一致等问题，并要求一周内整改，而该院并未整改到位。业内人士对此称，疾控方面多次查出有问题但未上报确实不对，但两者类似“师傅”与“徒弟”的关系，一般会要求整改，但很少会上报，并且还存在着监管专业力量不够的问题。

而随着事件的发酵，当地也有更多也更早的“疑似过期疫苗”出现，当地家长们查询疫苗本发现，之前接种的疫苗也存在过期或者批次查询不到任何资料的问题，接种单位存在疫苗管理混用的情况。

业内人士介绍，一般一批一类苗在医院冷库中最多一两个月就消耗完毕了，这种过期一两年甚至更长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存在。

疫苗管理软件或存漏洞

除了人员疏忽外，信息化疫苗管理系统是否也存在着漏洞从而给了一些人疏忽大意的机会呢？

根据此前流传出的图片，金湖县涉事卫生院所使用的管理系统，为深圳金卫信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开发的“金卫信接种管理软件”（其中的疫苗管理模块），该系统因电脑客户端logo为一个黄色笑脸而又被称为“笑脸系统”。

而根据陶黎纳对界面新闻表示，据其了解，金湖县涉事卫生院使用金卫信接种管理软件的疫苗管理模块，没有临过期疫苗提醒和过期疫苗冻结功能。而他认为，另一种可能则是，金卫信给疾控中心的疫苗出入库软件里是有部分上述功能的，但是两个系统并未对接，而这也与上文中湖北省一位疾控人士所介绍的情况相符。

但也需要说明的，据陶黎纳介绍，金卫信系统在全国有一个基础版，然后各省可能又有所不同，这也与一些业内人士的说法相符。如上述湖北疾控人士就表示，当地所使用的金卫信系统中，如果一批次疫苗的有效期仅剩三个月就会标红提醒，如果过了有效期就直接报废不再在系统上显示，也就无法出库接种，另外系统也会自动选择先入库批次进行接种。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根据业内人士介绍，金卫信系统在疫苗录入的时候，有效期并不一定是根据批号自动生成的，有的是可以手工输入的，也有不填写也能完成录入的，这也给了一些不负责任的人员以偷懒的机会。

有行业人士介绍称，目前提供给普通民众的疫苗查询服务大都是基于阿里的大数据，但在省市级应用上还需各家自己去谈，目前很多不能做到有效期自动生成。

不过关于金卫信系统的具体问题，界面新闻未能与公司方面取得联系以进一步证实上述说法。

据介绍其与苏州沈苏自动化技术开发有限公司是国内疫苗管理系统的主要两大供应商。深圳金卫信官网信息显示，深圳金卫信是专注于国内各级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和卫生行政机构信息化建设的专业技术服务公司。公司业务涉及北京、天津、湖北、江苏、安徽、湖南、河南、四川、云南、江西、广西、福建、陕西等省/市。客户遍及国内十几个省、数百个城市，为全国数万个接种门诊客户端提供服务。服务项目包括免疫规划信息管理平台、预防接种客户端软件、预防接种门诊数字化管理系统等。

此外，虽然金湖县当地通告称，针对部分家长反映的，除脊灰疫苗外还查询到其他疫苗批号过期以及查询不到等情况，县卫计部门调查发现，2016年底，国家强制要求登记疫苗批号信息，而在此之前，疫苗接种信息系统平台中的批号因更新不及时，导致实际接种的疫苗批号与接种信息系统平台中的批号不一致。家长特别是大年龄组儿童家长依据接种信息系统平台内的批号查询，就会出现过期、无信息等情况。

目前，金湖县已向上级请示成立专门调查组，对群众反映的账卡不符、批号不符、厂家不符、品种不符等问题，进行全面公正排查，并及时公布调查结果。

但根据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免疫规划中心曹玲生、郑景山、曹雷、张国民、袁平、殷大鹏、王华庆、梁晓峰在《中国疫苗和免疫》 2011年03期上所发表的《中国2010年儿童预防接种信息管理系统实施进展》一文，截至2010年中国儿童预防接种信息管理系统(Childhood Immunization Information Management System,CIIMS)在全国省(自治区、直辖市,下同)级的实施率为90.32%(28/31),以县为单位实施率为85.12%(2506/2944),以乡为单位实施率为78.47%(33741/42998)。以县为单位实施率≥90%的省有19个,比2009年多2个;以乡为单位实施率≥80%的省有17个,比2009年多2个。东、中、西部地区以县为单位CIIMS实施率分别为84.98%、85.66%、84.67%,以乡为单位CIIMS实施率分别为79.67%、82.00%、74.42%。

换而言之，参考2010年全国儿童预防接种信息管理系统实施进程看，金湖县“2016年强制”的说法有待考证。

陶黎纳介绍，目前上海市的疫苗追溯机制已经可以把手工录入系统所带来的风险大大降低，入库出库不用再进行手工录入，而是直接扫码出入库，同时确认电子单据信息就可以了。根据上海市疾控中心官方微信在2018年年底的一篇文章介绍，该机制已实现疫苗从出厂配送到接种绑定受种者，全过程可校验、可追溯、预计2018年底，可覆盖大部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接种门诊。另外，公众查询也即将开通，届时可通过多种客户端获取已接种疫苗信息。

规定最终操作者依旧是人

无论软件系统存在着怎样的漏洞，最终操作的依然是人。

根据规定，疫苗生产企业要保证疫苗最小包装单位有效期日期清晰可见；鼓励疫苗生产企业采用钢印加喷墨方式在疫苗最小包装单位上标注生产日期、批号和有效期；疾病预防控制机构和接种单位应当按照疫苗的种类、有效期分类按序码放疫苗，建立疫苗有效期检查制度，定期查看疫苗有效期，对过期疫苗要隔离存放，并标注“过期”警示标志。

过期疫苗由县级疾病预防控制机构统一登记回收，并定期向县级食品药品监管部门报告过期疫苗的品种、批号、数量、生产企业，由县级食品药品监管部门会同同级卫生计生行政部门按照规定监督销毁，做好销毁记录。

在这种情况下，在最后疫苗接种从医院出库到接种中如能有一个人核对下包装上的生产日期，想必也就不会有金湖县的事件了。

当然，基层免疫工作者待遇不高、工作繁重也是许多业内基层人员大量吐槽的话题，有人甚至称“这点钱就只值他们做这些”、“工资提高三倍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但真的不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