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上观新闻 张全

由于美国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核协议而心生嫌隙的欧洲，终于放出一记大招同美国叫板。1月31日，德国、法国和英国称已设立与伊朗维持贸易往来的“变通”支付机制，以规避美国制裁。这个名为“贸易交换支持工具”的新机制究竟是什么？欧洲三巨头联合开启的贸易新渠道又会否给跨大西洋伙伴关系添上新伤痕？

新工具是啥

“贸易交换支持工具”（INSTEX）的设立并非临时起意，它的筹建已有数月时间。事情还要从去年下半年说起。

当时，美国决定于2018年11月4日恢复对伊朗最严厉制裁，打击伊朗石油行业和央行。同时，它威胁对不遵守制裁禁令继续和伊朗交易的国家进行“次级制裁”，连盟友也不能豁免。如此一来，欧洲就被顶在杠头上。像道达尔、标致、雷诺、西门子和戴姆勒这样的大型跨国公司纷纷撤出伊朗，不愿冒被美国金融体系拒之门外的风险。

眼看自己的利益将遭受重大损失，2015年后抢滩伊朗市场的心血也将付之东流，欧洲自然着急上火。要知道，美元是全球石油交易的计价货币，美国又控制着国际银行业合作组织环球银行间金融通信协会（SWIFT体系），进而掌控国际货币间的汇兑业务。一旦欧洲不顾美国警告和伊朗开展石油交易，美国完全可以通过SWIFT体系施加特殊限制，让伊朗无法收到石油汇款。对此，欧洲人岂会善罢甘休？这也成为其酝酿INSTEX的初衷，目的就是要绕开美国的管制，与伊朗开展“合法商业往来。”

路透社称，INSTEX在法国注册，总部设在巴黎，由德国商业银行前董事、德国银行家佩尔·费舍尔领导。作为注资方的英法德将为新工具制定预算和规则，德黑兰方面则必须建立一家镜像公司，并在国内建立平行架构，以解决这一工具运作所需的所有技术和法律问题，从而为伊朗公司组织里亚尔交易。

由于“技术问题”，INSTEX几个月后才能“正式开张”。运行初期将不会从事与原油进出口相关的贸易，而是专注于不涉及美国制裁的食品、医药和人道主义物资贸易，交易量不会很大。但欧洲方面的最终计划是扩大该工具所涉交易的范围，包括那些受到美国制裁的商品。

对于INSTEX机制的属性，外界有两种猜测。有的认为它是一种易货安排，即确保伊朗的油气出口到欧洲，并从欧洲换回它所需的商品，通过“物物交换”规避货币和银行交易。但也有观点分析它是某种清算机构，接受以欧元或其他货币结算。

英法德三国外长的联合声明称，“INSTEX系统将执行打击洗钱和资助恐怖主义方面最严格的国际标准，同时遵守欧盟和联合国对伊朗制裁的规定”。

各方作何反应

英国外交部表示， INSTEX是“促进欧洲实体与伊朗之间合法贸易的新机制”。英国外交大臣亨特说，这是“欧洲维护和支持伊朗核协议努力的一部分”，并“为伊朗人民保留解除制裁的权利”。

德国外长马斯表示，我们不仅仅是在讨论如何让伊核协议继续有效，而且还正在创造一种进行商业交易的可能性。

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费代丽卡·莫盖里尼表示，这一工具将为经济界提供与伊朗进行合法贸易的基础。欧盟将继续为欧洲国家尽快启动与伊朗结算的INSTEX机制保驾护航，包括未来向非欧盟国家开放这一商业结算机制。

伊朗外长扎里夫在推特上说，INSTEX的设立是挽救伊核协议“早该迈出的第一步”。伊朗副外长阿拉格希也对法、英、德的做法表示赞扬，表示伊朗也会推出对应机制。他说，欧盟方面显然已经完全下定决心，要通过积极行动使美国的制裁无效。

美国驻柏林大使馆在一份声明中说，就像总统明确表示的那样，继续从事与制裁伊朗有关的活动，可能触发严重后果，包括被踢出美国金融体系、被断绝与美国公司做生意。美国国务院1月31日称，INSTEX不会影响美国对伊制裁，“美国仍将最大限度地对伊朗施加经济压力。”

能起效吗

INSTEX能否绕过美国制裁，效果尚不确定。一些外交官表示，该贸易机制可能无法涵盖伊朗想要的最大商业交易。德国BDI工业集团表示:“核心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受到制裁的伊朗油气业务仍需要依靠结算交易才能实现，欧伊双方的长期贸易关系存在巨大风险。”

《卫报》认为，INSTEX难以让欧洲企业感到乐观。尽管欧洲政府层面有意愿同伊朗保持业务，但一批欧洲大型企业屈服于美国的压力，已减少或终止与伊朗业务往来，因此INSTEX的潜在用户可能只包括那些完全没有涉足美国市场、又愿意为在伊朗开展业务承担一定风险的欧洲中小企业。

还有分析指出，法德英三国在建立INSTEX过程中遇到了巨大困难，使得原本打算在2018年11月美国全面恢复对伊朗制裁前建成的机制，足足超时3个月才搭成一个框架。一旦投入运营，挑战势必更多。从欧洲来看，由于害怕被美制裁，有多少银行和企业甘冒风险参与INSTEX还不好说。而对于长臂管辖的美国来说，INSTEX对其金融霸权是一大挑战，它绝不会容许金融霸权出现巨大漏洞，很可能杀鸡儆猴，对使用INSTEX的欧洲企业或在美国有大型业务的欧洲企业挥舞制裁大棒。

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中国中东学会副会长李伟建对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表示，INSTEX的象征意义巨大，远高于实际作用。以往欧洲受到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的惯性牵制，不太愿意公开反对美国，但此次却把酝酿许久的“新渠道”公之于众，标志着西方传统阵营的团结出现了明显变化，也表明欧洲确实对利益受损深感不满。在欧洲做出榜样之后，其他对美国撕毁伊核协议敢怒不敢言、愿意与伊朗保持良好关系的国家将受到鼓舞。

INSTEX创设的另一个意义是对稳定中东局势有利。“它有助于伊朗坚持通过外交对话手段解决问题，而非通过恢复核活动制造新事端。如果像美国那样把伊朗逼到没有退路，德黑兰可能变得更为极端，导致中东局势生变。这绝非伊朗的本意，它之所以能够在签署伊核协议的4年内恪守承诺，正因为看到欧洲、中国等方面都坚决捍卫核协议。伊朗并不想回到原点。”李伟建说。

至于INSTEX能否打破美国对伊金融制裁，李伟建认为，一要看欧洲国家的意志是否坚定，二要看美国特朗普政府的态度，是否以及何时想施加压力，逼迫欧盟退让。双方如何出招有待观察。

美欧伊博弈态势如何

事件反映了伊朗、美国、欧盟三方怎样的博弈态势？

中国前驻伊朗大使华黎明认为，从伊朗来看，它目前主要采取软硬两手：一方面在外交上放低姿态，不跟美国对着干。它积极履行伊核协议，以此将英国、法国、德国、中国、俄罗斯紧紧拉住，争取道义制高点，让自己在与美国的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另一方面也通过运送“黄饼”至转化厂、推出新型无人机和导弹、在霍尔木兹海峡军演等手段“敲山震虎”，暗示美国“我的一切选项都在桌面上。”而且，具备“反制裁”经验的伊朗也依旧能通过一些手段保护自身经济利益。

对美国来说，特朗普退出伊核协议表态高调，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遇到欧洲、中国和俄罗斯的巨大阻力。“美国退出伊核协议造成了美欧在一个国际问题上的完全对立，这几乎前所未有。”华黎明说。眼下，特朗普也担心如果制裁真的导致伊朗石油出口归零，沙特又不愿填补石油输出空缺，将导致油价上涨，拖累他争取连任的选情。

李伟建认为，美国重新拿伊朗说事，一定程度上与特朗普个人强烈的“亲以反伊”立场，及其对前总统奥巴马任内签署伊核协议的厌恶有关。然而，在当前国际及中东的新形势下，其用意也早已超出伊朗问题及美伊关系本身。

“我们看到，特朗普上台以来不断配合以色列将伊朗塑造成地区最大的安全威胁，并挑动沙特等阿拉伯国家与伊朗博弈，这一来转移了国际舆论视线，帮助以色列减轻了其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的压力，二来美国也从沙特等海湾国家捞取了数千亿美金的军售合同和保护费。此外，美国还将伊朗问题作为拉拢和打压他国的工具，一方面，美国正在向欧洲及其他地区盟国施压，迫使盟国重新站队，切断与伊朗的所有商业往来，另一方面，美国通过加大对伊朗制裁来打压和遏制包括中国在内的与伊朗有着合法贸易关系的国家。”

对欧洲来说，美国特朗普政府上台以来高举“美国优先”大旗，推行单边主义政策，迄今已多次退出国际组织和条约，并与欧洲国家在安全、贸易等问题上龃龉不断，早已引发欧洲国家不满。“欧洲建军自强”、“建设主权欧洲”等论调都可以视作欧洲对美国的“离心离德”。此次英法德建立与伊朗开展贸易的专门机制，使美欧之间的矛盾再次凸显。二者在伊核问题上的分歧，实际上是美国在“美国优先”口号下以国家实力决定一切和欧洲坚持以多边主义解决问题之间的矛盾。

但是另一方面，美欧同盟体系盘根错节，短期内难以脱钩。这决定了美欧在伊核问题等领域的分歧并不会完全稀释双方合作的主基调。有分析认为，与其说英法德三国的举动是为了与美国针锋相对，不如说是为了自保。欧洲或许可以通过这一事件尝试在经济领域对美“独立”，但从目前状况看，这种尝试只是在很小范围内展开，而且是被迫为之而非主动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