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尔·汗:有两个傻瓜会来找我

我们总难免这样:想的是一回事,做的是一回事,说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2015年06月01日李鱼 10 miuntes

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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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瞳下个月大学毕业。她找了份实习,第一次出差,坐在上海丽思卡尔顿酒店高层眺望黄埔江畔。某部科幻片里,这风景是令人信服的未来世界。

艾瞳的未来阳光灿烂。她的毕业证书将印上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校名,她穿得体的套装,等着拍摄自己最爱的男演员——争取了好久才拿到这个机会。

采访约定在十一点半开始,艾瞳看看表,差五分钟。她还没发现套装背后的蝴蝶结系得歪了。她一路走到商务中心,以为门口会堆满记者和影迷。

结果只有她自己。服务员端着吃剩的蛋糕路过问:“你是采访那个印度电影吗?他们在浦西那家丽思卡尔顿,早上就有人走错这里。这里是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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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尔·汗坐在浦西丽思卡尔顿的商务中心,吩咐助理再倒杯茶,好应付下一轮记者。他为下一部影片的摔角手角色已经增肌数十斤,正好陷进沙发里。

阿米尔从大学退学时是和艾瞳一样的年纪。他觉得“既然已经知道未来一生最想做的事,为什么还要在学校浪费时间?”于是跑去演了表兄曼苏尔·汗的电影《冷暖人间》,从此踏入宝莱坞,顺风顺水揽下无数奖项。

2009年,他主演《三个傻瓜》(又名:《三傻大闹宝莱坞》)创出印度电影最高票房。2013年,他的《幻影车神3》再度刷新纪录。2014年,他演一个外星人,双耳奇大,每次逃跑时都不知道摆臂。这次,印度电影史上最高票房纪录被提高到了33亿卢比(约合3.2亿人民币元)。

电影名字叫《PK》(中译名:《我的个神啊》),第一个镜头是巨大飞船降落在印度拉贾斯坦邦的沙漠之上。中文版首映前一周,阿米尔第一次降落在中国上海,密集的宣传行程让他来不及闲逛形似科幻片的城市。发布会接着点映,然后是影迷见面会,还有一场接一场永远答不完的专访。

这天上午,专访的记者又拖了时间。本应十一点半结束的这组没问完,而门外另有三组还在等。阿米尔灌下这杯茶,更深一点地把自己塞进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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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浦东往浦西飞驰的出租车上,艾瞳放起《三个傻瓜》的插曲:Aal Izz Well。

这部她最爱的电影讲述了印度理工学院的三个学生挑战权威、奔向自由的故事。他们本来和千万印度人一样,从初中起就为大学招生考试而复习,最终成为十万报名者中被录取的幸运三百人,可以期待某天拿到全国最好的文凭、当上工程师光宗耀祖。

入学后,校长昂扬训话:“人生是一场赛跑,不跑快点就失败了。连你出生时都要和3亿个精子赛跑”。学生们狂背“机械”的定义以通过考试,却没人真的喜欢学习——反正从小到大都这样,做题的目的就是考上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学,然后领到更多的题继续做。

终于,男主角兰彻跳下既定跑道。他唱起Aal Izz Well(印度风味口音的“All is Well”),做的每一件事都听从自己的心,被规劝被误会被打击,结果呢?像所有励志片一样:平安无事。

兰彻觉得人只要跟自己赛跑。如果想做园丁,就种出最好看的花。如果喜欢当老师,就用心教学生。“只要追求卓越,成功自会不期而至。”在Aal Izz Well的载歌载舞里,他的朋友法罕当上了野生动物摄影师,拉朱成为工程师,而兰彻隐居在蓝色盐湖边的乡村小学,总是说:有两个傻瓜会来看我。

出租车在丽思卡尔顿门前刹车,窗口还冒着印度歌曲的旋律。没有门童抢先打开车门,艾瞳一手揽着三脚架、另一手拎两只相机包,自己费劲钻出来。与她搭档的文字记者早已丢下她冲进了电梯口。

当艾瞳最终抵达正确地点时,工作人员的催促听起来像祝贺:“怎么才来?你们组还有三分钟就开始了,快准备。”艾瞳听话推开门,几个沙发背对她摆放。其中一人端着茶杯回过头,是阿米尔,《三个傻瓜》里的兰彻。

他长得跟兰彻完全一样,当然了,可就连讲道理时停顿半拍问对方是否明白的神情,都和电影里那个大学生完全一样。他今年五十岁,比起演《三个傻瓜》时每天只吃一根香蕉所保持的身材,已经胖得厉害。他满身肌肉,即将出演摔角手,理应停止天真的注视。

艾瞳从取景框里看着阿米尔,好像这事已经演出过无数次。他和所有网络上能搜到的采访视频中一样,穿着宽大的牛仔裤、旧T恤,继续天真地讲道理。

他认为印度人民应该并且能够团结起来,战胜性别歧视,改变残害天性的教育制度,发展公共医疗,总有一天过上幸福的生活。他相信电影可以把人变得更好。

阿米尔说自己喜欢讲故事。他主演了四十多部电影,剧情大多与印度社会问题相关,从《大地》的印巴冲突、《芭萨提的颜色》的政府压迫与对抗,再到《三个傻瓜》批评教育制度、新片《我的个神啊》反思宗教信仰。

“我不是刻意要传达什么社会信息,”阿米尔想了半天,对艾瞳的记者搭档解释:“但我慢慢发现,在我当演员、挑选剧本时,总是会被那种电影吸引。那种不光好玩,还有点什么意义的电影。我当然知道娱乐性非常重要。观众买票来看我的电影,就是为了找点乐子。如果是想听课,他们就直接去社会学课堂了。可是,如果能在逗乐之外,再表达些什么,那不是更好吗?”

于是,阿米尔第一次做监制,《自杀现场直播》(Peepli Live)反映种姓制度下的生存难题;第一次做制片,《印度往事》的背景设定在反殖民战争;第一次做导演,《地球上的星星》有一半篇幅是阅读障碍症男孩平常生活的流水账。

在所有这些故事的主角中,他说自己最喜欢演的就是《地球上的星星》和《三个傻瓜》兰彻那样的老师。他们尊重学生的天性,会费心问一问爱好与梦想,而不是逼学生为了分数赛跑。

“那么……你觉得兰彻的缺点是什么?”

这是艾瞳拜托记者搭档提的问题。她太想知道答案。

“兰彻的缺点?”阿米尔低头开始想。坐在他左右的《三个傻瓜》、《我的个神啊》导演与制片也同样困惑。

“我觉得兰彻没有缺点。我想不出人们会讨厌兰彻的任何理由。” 最后阿米尔这样回答。

理由可太多了,艾瞳想。别人会说兰彻十分天真,而这部电影过分渲染浪漫理想,连结局都专为主角打开光环。人们还可能说兰彻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人。毕竟,听从本心或者遵守规则,有哪种价值观是绝对优于另一种的吗?不是所有人都有必要像电影主人公一样把青年梦想贯彻到底。

“你好像有话要说。”导演笑着问。

“如果没有遇见兰彻,那些学生们按照社会和父母的要求,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或许也会很幸福的。”

阿米尔哈哈大笑,点头表示同意。艾瞳立刻一连串按下快门,一路走来的岔口从头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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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瞳是先开始拉小提琴,才学会一加一等于二的。她喜欢练琴,也喜欢画画和拍照,那时没什么人逼她。她每天被维瓦尔第的《四季》组曲闹钟叫醒,起床洗漱。

初一时艾瞳加入学校乐团,不愿错过任何一次排练。也是在那年她正式认识了中考、高考和大学录取分数线。对于很多中学生来说,“好好学习”是这样一条路:由痛苦的熬夜和令人焦虑的考试分数铺成,但只要足够努力,就有望让周围所有人都笑开花——老师、父母、来串门的亲戚……

在单一价值观的教育系统里,考高分无疑是巨大的诱惑。青春期的孩子几乎没有别的路能获得一致称赞、让讨厌的同桌退缩,或者免于在春节期间被唠叨淹没。简单来说,只要考上X大,就能无懈可击地证明“成功”。

艾瞳和许多十八岁上下的考生一样,想抓住机会、证明自己。那年全国933万人参加高考,675万获得录取。而位于北京市海淀区的X大只收了不到四千人,艾瞳在名单上。

和《三个傻瓜》中印度理工学院相似,X大也在争创国际一流院校、也是轻易构成戏剧张力的骗局。它明里暗里许诺了自由与快乐,却回报以加强版的高三生活。绿化得体的校园中,固然有各类社团、演出活动,可不少学生依旧觉得每天都像赛跑——只不过评判的标准变成了学分绩或论文发表记录。大家从小习惯了当第一,一时很难改掉。社会生活处处布满炭火的赛道,《三个傻瓜》中能绕开竞争压力的兰彻,只是个虚构角色。

每年毕业前夕,X大有三分之一的人选择保研,三分之一出国,剩下的三分之一直接工作。还有六个名字,不会出现在毕业典礼——据传X大每年只有六个自杀指标。万一不小心超了呢?只好把跳晚了的家属尽力安抚。关于他们的传闻会在宿舍楼间绕上几圈,隔天就蒸发不见。有人永远怀念他们,却没凭据。赛跑继续下去。

艾瞳再次获得阶段性胜利。她拿到暑期奖学金,飞往真正的世界一流大学做科研。整个小镇围成这间大学,而导师是该领域最顶尖的学者。空气清新的夏天,艾瞳结束一整天实验室工作,散步回宿舍,突然听见路口飘来有趣的旋律。

休闲装的男男女女们抱着铜管、架起鼓,往树下一站,奏响进行曲。艾瞳的人生里也曾有不止一条岔路通向各异的可能:乐手、画家、设计师……只不过后来她阴差阳错成了科学家,站在荫凉下,真心地鼓掌。她也在课余时间参加X大交响乐团的排练,偶尔设计纪念画册和演出邀请函,但保研面试、申请出国或找工作都不会参考这一点。

于是,艾瞳和她的同学们总难免这样:想的是一回事,做的是一回事,说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甚至没法公开抱怨——毕竟曾经顺从过教育制度并捞到轻松生活的好处,现在抱怨起来都很难理直气壮。何况没人知道如果当初拒绝“好好学习”,现在会不会更后悔。

艾瞳清楚她喜欢的电影不过是一部励志片,《三个傻瓜》中的兰彻必须梦想成真,而另外两个傻瓜也一定能找到他。因为印度观众会认为任何长度短于三小时、敢以悲剧收场的电影都是在骗钱。

艾瞳只能录下街头乐团的整场演奏,存在相机里。夏天结束后,她回到X大准备论文,眼看就要以四年未逃一节课的纪录毕业,直到她听说阿米尔·汗要来上海宣传新电影。艾瞳背起相机、借来三脚架,等在完全错误的地点,却还是见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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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尔就是现实世界的兰彻。在艾瞳看来,他说的和做的一致,做的和想的也一致。别人总是知易行难,对他来说却好像完全没有困难。十八岁时他喜欢电影,便退出大学,闯进宝莱坞。二十一岁时他爱上隔壁家的印度教女孩,可自己却是个穆斯林,于是两人一起私奔。

多年之后他制片的《印度往事》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他主演和导演的作品更是包揽国内大小电影节奖项。《三个傻瓜》上映六年来,印度电影票房纪录只被他自己刷新了两次。

这些颁奖典礼阿米尔却几乎没参加过。他觉得大部分电影节评奖水分太大,于是只去印度电影观众奖(Filmfare Awards),还每每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拒绝光鲜的女主持的邀舞请求:“不是所有宝莱坞演员都喜欢唱唱跳跳。”

当记者称赞他的电影获得票房成功时,他立刻反驳:“高票房的就一定是好电影吗?我想我们都看过票房不高但很棒的电影。”

他的父亲塔希尔·胡赛因正是那种从没获得过票房成功的电影人。阿米尔曾说童年的自己总在担心家里出不起下学期的学费,最多时一天接到三十个催债电话。父亲祈祷儿子从事任何与电影无关的职业,在他最终退学从影时,失望至极。阿米尔却说:“我并没有停止学习。恰恰相反,我的学习从现在开始。”

当阿米尔自己也成为三个孩子的父亲,他却发现自己能影响到不止一个家庭。

看过《三个傻瓜》后,制片人乔普拉的女儿与他摊牌:她一直从事传媒行业无非是为了满足父亲的期待,不过到此为止了,她一直喜欢的其实是舞蹈,她要去跳舞。

几年过去了,在邻国时髦都市的这家酒店里,制片人讲起女儿的决定,扶了扶墨镜,露出虚弱的笑。他说她现在是快乐的。阿米尔于是扭过头也向制片人笑。不演杀手的时候,他的眼神总像那个大学生。

“当我看到周围人过得不如我好时,我觉得难受,我不能袖手旁观,”阿米尔曾和制片人、导演讨论过一个优秀的NGO应有的特质,“不光是想帮别人做些什么的冲动,而且会觉得如果不能为别人做些什么,自己的生命就不完整,心里感到不舒服。所以我其实是为了自己才去帮助别人的。”

2011年,他制作、主持的电视节目《真相访谈》在印度全境以八种语言同时上映,每期纪录一个社会问题:性别歧视(强奸女性、选择女婴堕胎、巨额嫁妆)、种姓制度、养老问题、教育不平等……三季《真相访谈》(www.satyamevjayate.in),不仅让印度观众感慨投胎可以多不幸,更促成了真实的社会变化。

中央邦首席部长在看过关于通用药品的节目后,决定在全邦的政府医院免费提供非专利药品(仿制药),因为大量穷人根本无法负担价格高昂的名牌药品,而仿制药的疗效足够挽救很多生命。

在女婴堕胎现象曝光后,新生儿男女比例极不平衡(1000:890)的马哈拉施特拉邦和拉贾斯坦邦采取行动,力图减少医生对产检性别为女的健康婴儿进行堕胎。两年后,新生儿男女比例恢复至1000:960。

阿米尔为“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变化的印度”感到高兴。他无法想象自己搬家到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去,因为“印度是如此美丽”。

在最新上映的《我的个神啊》中,他再次尝试表达,以外星人的视角观看印度各个宗教信徒们的狂热。影片里,宗教极端势力炸毁了火车站。现实中,印度自2007年至今已发生十余起恐怖袭击,伤亡惨重。

影片上映后,立刻遭到不少宗教人士的声讨。政府官员站出来呼吁禁播,愤怒的教徒打砸电影院、烧毁阿米尔的海报,并威胁他和制作团队的家人。阿米尔曾经的跨宗教婚姻也被拿出来做反例——他和印度教的邻家女孩并没能走到最后。

可阿米尔认为自己并不是在否定宗教,而是要指责那些以宗教为名欺骗、操控、利用别人的人。他说自己喜欢外星人的角色,更喜欢讲故事:“在社会中,只有沟通者、创造者、那些讲故事的人,才能带来动态的变革。医生可以治好身体的病、律师为你打赢官司、政府发布一条法律,要求从上到下地贯彻。但是,只有诗人、作曲家、编剧、导演这些讲故事的人,才能直接跟人们的内心沟通,从内部改变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哪怕只有一点点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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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瞳看着阿米尔热切地讲述自己怎样融入角色、抹掉记忆、饰演外星人。每次导演喊开机,他就得装作自己首次降落地球,一切都是新的,然后再变得越来越像个人类,学会撒谎、学会爱。

艾瞳和《三个傻瓜》里的配角一样,生活路径因为认识兰彻而拐弯。

她被提醒了自己所能派上的用场不止“好好学习”,她发现当傻瓜也可能平安无事。她查了新闻,联合国报告将她的专业列为震后灾区最紧缺的专业之一,她已经为救援队编完一本中文手册。即将到手的X大文凭也许正好能助她登上飞机。

她不确定这个决定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可能照进现实。一个预示链式核裂变反应开启的点,独立于每个中子的真实归宿之外,释放新故事。

艾瞳把阿米尔当成起点,新的赛跑没有规则。那么阿米尔的起点呢?

“小时候,我喜欢打网球。我打得很好,拿到马哈拉施特拉邦冠军,还进了青年队。我妈妈知道我对打比赛有多激动。所以每次我比赛结束回家,都会看到她在门口等着我,问我赢了还是输了。我当然经常赢,每当这时她都会很开心地拥抱我。

然后有一天,我妈妈突然问:‘那个今天输给你的男孩,现在应该也到家了吧?他的妈妈也一定在门口等着他,问他同样的问题:赢了还是输了?他就得告诉他妈妈:我输了。’

那天我想了很多很多……”

阿米尔只来得及讲出故事的开头,采访时间就到了。艾瞳跟他握手、合影,收拾东西走人。接下来的故事她打算自己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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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三傻大闹宝莱坞官方剧照

内页图:Andrew Toth/Getty Images

文中艾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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