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康了烦
我国的历史小说尚处于尴尬境地,尤其在当代作品里,多呈现出两极分化的评价,求真者鄙其虚诬妖妄,务虚者嫌其板涩无聊。表面看像是史家与小说家的争执,实际却是将历史小说创作中的“真实”与“虚构”进行二元对立,即便是《三国演义》,终究也是因为“七分史实、三分虚构”得以奉为经典,潜台词却是对虚构带有一些偏见色彩,似乎虚构会影响真实。
因此历史小说传统的划分方法有三种,即“羽翼信史”“虚实相生”“传奇贵幻”,通俗解释就是尽可能真实、真实虚构各一半、尽可能虚构。如此量化着实笨拙,也让历史小说在创作思路上落入下乘。所谓传奇贵幻,承继的是唐传奇志怪的路子,演变至今则根植于玄幻架空,严格来说并不在历史小说的范畴;虚构相生则是折衷的说法,说到底依然是心存门户之见,不足为训。
唯有这羽翼信史,原本是明人张尚德对《三国演义》的评价,原话是“羽翼信史而不违”。后人多执着于“不违”,认为这是评价内容通俗有趣又不违背历史,却忽略了羽翼有辅佐的意思,并非困于史书的牢笼,它用虚构的手法去解释历史,既不是捏造篡改也不是完全遵循史书的宏大叙事说辞。
观今人狐周周之历史小说《春明梦余录》,倒是深得虚实三昧,既不对立亦不混淆,用虚构“羽翼”真实。如她所言,本书的名字化用自明代孙承泽的《春明夢餘録》,朝代更迭、古今悲慨,作者赋予的情感倒是相似,但狐周周的《春明梦余录》在内核上却更像是承继了《资治通鉴》的路子。通过汇总各路史料,加以取舍损益,梳理顺序,虽然文体不同,却尽得虚构之妙。
以往人们误以为虚构必定是搭建空中楼阁,甚至不惜删改信史。然而真实当围绕事,展现一种强因果关系,以知兴替盛衰,是为知其然;虚构当围绕人,揭露内在逻辑动机,以知人情世故,是为知其所以然。虚构作为一种小说独特的技巧,是以区别于史官的角度来解释历史,填补史书客观文字记录中的留白,如《左传》释《春秋》,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
因此《春明梦余录》并非是以理中客的态度去陈述天启皇帝的种种行为,而是揭示其性格、行为产生的原因。而如以往的历史小说,写天启与魏忠贤,必会借古喻今、大加挞伐,乃至凭空增益其事,将史料进行艺术包装,灌装在宏大叙事当中,最终揭示的无非是一种普遍认知,至于阉党救国等洗白翻案更是陷入另一种极端。此皆作者误用想象力,没有将虚构作为一种创作手法,而是将其作为创作内容与真实史料强行结合相生。
因此在《春明梦余录》当中能够看到的是众多历史人物的心理动机,能够看到天启重用魏忠贤的内在原因,着墨于复杂性格的形成,塑造出有血有肉的角色,以虚构辅佐真实,既非渲染某某已知的历史经验教训,也非为难以盖棺定论的人物翻案。
写历史小说应如解数学题,解题方法多种多样,或巧或拙,或对或错。然而一些粗制滥造的历史小说,并非解题,而是直接把题目篡改,以求出自己主观臆断的答案,这就是小说实笔与虚笔未能并驾齐驱,导致读者两极分化的原因。
时下还有一种“拒绝当历史搬运工”的说法,表面是为了呼唤艺术创作自由,实际是剥夺了小说本身具有的“通鉴”功能,因此狐周周《春明梦余录》的实笔之处,铺陈大量史料,并在注释当中尽可能做了科普,此蔡东藩历史演义之流亚,适合于对明末历史有更深一层了解需求的读者。
值得注意的是,一部历史小说终归会受到时代风气的影响,因此以今之视昔,犹如后之视今,许多历史小说家前辈在今人看来难免存在所谓的“陈腐历史观念”,然而今人在史料搜罗方面的便捷与详尽,恐怕不是前辈们所能做到的。
《春明梦余录》能够处理好实笔与虚笔,不光是个人见识与笔力的超越,更多也源于作者在史料方面的刻苦钻研。小说不必完全重复叙述历史,但历史小说家却不能对历史一知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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