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里庄遗事

“六里庄可能是唐朝的树洞,却装着东东枪这个现代人的心事。”一本芜杂的书,说的是一些芜杂的人。

2019年03月15日东东枪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编者按:六里庄,是唐时国都长安以东六里许的普通村庄。《六里庄遗事》十二卷,包括近600则片断文字,大多是对六里庄内人物及相关人等事迹的钩沉杂忆。东东枪仿照《太平广记》、《古今谭概》等笔记小说体裁,以道听途说的野史笔法白描众生万相,正午推荐这本书,一是为其中不少轶事有意思,我们在手机上花费了太多时间,已经陌生了这种闲来读一二则笔记的逸趣;二来,正如推荐人李诞所说:六里庄可能是唐朝的树洞,却装着东东枪这个现代人的心事。在这个很多话都说不出来、说不出口的时代,每人都需要一个树洞。

 

开场白

       

这是一本芜杂的书,说的是一些芜杂的人。

他们活在一个芜杂的时代,过着芜杂的生活,于是就活出了一些芜杂的故事。这些故事与这些人一样,本该被忘记,也终将被忘记。

以“遗事”为名,就是这个缘故了。

在这本芜杂的书里,我提到了这么一件事——一个男人死了很久,忽然有一天,他的鬼魂回来了,来见守寡多年的妻子。他不知从哪儿弄了两条鱼,自己提着回来,跟妻子说,我给你带了两条鱼。

写下这一段的时候,我其实并没特别在意,但这次为出版而整理书稿时,我忽然注意到了它。后来就经常想起,想起那个男人的鬼魂提着两条鱼站在那儿的样子。

随着这本书逐渐成型,当这些故事从我脑子里的一些想法、键盘上的一些动静、电脑中的一堆文档,慢慢地即将变为一本将被捧在各位手上的小书,我开始觉得:这些故事,就是我提在手上的那两条鱼吧。

很抱歉呀各位,我只有这两条鱼。我也想带点别的给您,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这两条鱼。

如不嫌弃,请您收下。

 

003.

 

慧吟禅师在普济寺中遛弯儿,见小僧法聪在无人处合掌祷告,细一看,面前还有几只刚煮熟的河螃蟹。慧吟禅师上前问法聪这是怎么回事?法聪并不害怕,回答说这是自己在河边抓到的几只小蟹,刚刚煮了,正准备吃。慧吟禅师说吃就吃,刚才祷告又是怎么回事?法聪说于心不忍,故有此举。慧吟禅师又问那你是怎么祷告的?法聪说:愿来世你不为蟹,我不为僧。

 

004.

 

吴不利他爸吴伯昭三十三岁那年犯起了腰腿疼,起初是麻,后来是瘸,三五个月就起不来床了。

吴不利有个表舅叫徐松年,本来走动并不多,但自打吴伯昭没法下床,就常来探望。有时候留下吃顿饭,有时候看看就走。最后一次来是腊月初七。腊月初九那天晚上吴不利他妈给吴伯昭端来一碗药,说药给你熬好了,你喝了吧。吴伯昭瞧了药一眼,又瞧了她一眼,说你放下吧,我一会儿就喝。吴不利他妈说赶紧喝吧,一会儿就凉了。吴伯昭说没事,凉了一样治病。又说,你放心。

那碗药,吴伯昭第二天早上才喝。寒冬腊月,碗里已经冻上冰碴儿了,吴伯昭就慢慢地喝,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含在嘴里,含热了再咽下去。好容易喝完了,就喊吴不利他妈,说兰儿啊,你过来拿碗吧,药我喝完了。吴不利他妈过来,说:非得今天早上再喝,冰凉凉的,喝了多难受。吴伯昭乐了,说:嘿嘿,我怕昨晚喝了,你守着尸首睡一夜,害怕。又说:你往药里放他拿来的那包东西,我瞧见了。吴不利他妈看着手里的碗,说:那你还喝?吴伯昭又乐了:喝呗,你放都放了。

 

011.

 

郭善广以前在宫里当过差,具体职责是养鸵鸟。鸵鸟是外国进贡的,其色黑,高七尺,足类骆驼,翅而行,进贡的时候外国使臣还说,这玩意儿要是喂好了,日行三百里,能啖铜铁。皇上当时挺高兴,说那就好好喂喂,喂好了跑跑,咱们看看。可说完了就忘了。

郭善广喂了鸵鸟好几年,跟鸵鸟成了朋友,有时候跟鸵鸟聊天,说你到底能不能跑三百里?鸵鸟说应该差不多吧,你们这宫里的地硬,好跑,不知道外头怎么样。郭善广说外头软乎点,哪天我带你看看去。又说你觉得在这儿怎么样?鸵鸟说嘿,哪儿都一样,都这么回事儿。郭善广说你真能吃铜铁?鸵鸟说能吃点,但多了也不行,我这个岁数不行了,当时他们考虑过送个年轻的来,我自己申请了挺长时间,才让我来的。郭善广说你愿意来这儿?鸵鸟说,我哪儿都愿意去,好歹是个鸟啊我。

 

012.

 

后来鸵鸟一回也没跑。一回也没跑就老死了。

大家奏明皇上,说前几年外国进贡的鸵鸟死了,当时您说想看它跑跑的,也没见着,是不是咱们再让那使臣送几个过来?皇上说还有这么回事儿呢?算了,跑不跑的也没什么好看的,这鸵鸟什么样?不太记得了。能吃吗?要不咱炖了尝尝?

 

021.

 

骆介昉,绰号骆侉子,不知家乡在哪,三十多岁的时候携妻女来到六里庄,不几年,身患了胸痹之症,刚开始还找人寻了方子,抓了药吃,后来就吃不起了,第二年的春天就病发离了世。

死了之后也没闲着,鬼魂游荡到了魏州,趁着人生地不熟,谎称自己仍是活人,在魏州的一处砖瓦窑里当了伙计,每日里出力换钱。挣得的钱,隔些日子就送回六里庄来,交给妻女吃穿度日,回回都是半夜来,回回都是把钱放下就走,回回都是说窑里缺人手,赶时间,不能耽搁。

 

123.

 

慧吟禅师接待过一个来寺里烧香的人,那人跟慧吟禅师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个男人因为外头有新欢,酒醉回家,用事先藏在米柜中的钢刀把结发妻子给杀了,趁着夜深人静,就把尸首埋在了自家后院里,又把血衣脱下,扔在屋角,打算第二天再去处置,之后疲乏至极,就躺在床上昏昏睡去。可第二天清晨,那人醒来,却发现结发妻子正睡在自己身旁,屋角的血衣上也半点血迹皆无。这男人懵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昨晚酒醉做梦,根本没杀过自己的妻子。他去米柜中摸摸备好的钢刀,果然还在。妻子当日对他殷勤备至,全无异样,于是,当天晚上,他照昨日梦中所为,又把妻子杀死,准备埋到家中后院—可是,待到刨坑埋尸时,他却发现,昨日埋掉的妻子的尸身已在土内。他一惊,不知何以如此,但也别无他法,只有把今天这第二具妻子的尸体又埋在上一具尸体的旁边。而次日一早,他从床上醒来,却又发现,妻子还是安睡在他身边,昨晚的一切也仿佛从没发生过。

据那香客说,这个男人不知所措,只好故伎重施再杀一遍,但翌日清晨,又是一切如故。到后来,后院的土坑里已经埋了几十具一模一样的尸体,第二天醒来,妻子却还是在他的身边,给他缝衣做饭,嘘寒问暖。这男人一时间痛恶前非,自己去米柜里摸出那把尖刀,出门扔了。

那天晚上,他跟妻子对坐灯下用饭吃酒有说有笑,酒酣耳热之际妻子忽然问他:郎君,今晚还杀不杀了?

这男人一愣,号啕大哭。妻子看着他,也没言语,只轻叹一声,便化作一阵青烟,散去了。

 

124.

 

慧吟禅师问:施主,为何要提起此事?那香客也不说话,也只轻叹一声,化作一阵青烟,散去了。

 

149.

 

赵大结巴进城,在西市瞧见有个大食国的异人卖艺——先把一匹完好的绢布当众割断,再念念有词地用手摩挲摩挲,再看,断绢已经复原。又取一柄长剑来,从中折断,又念念有词地哼哼了会儿,用手摩挲摩挲,再看,长剑也完好如初了。

围观的百姓都啧啧称奇,有个满身锦绣的胖子从人群里站出来,问那人,你还有什么本事?那人拍着胸脯说,他这法术最厉害之处,就是活人病死七日之内,让他摩挲摩挲,当场就能复生。胖子问,七日之内才行?他说,对。胖子说,死了四五年的呢?他说,死了四五年,尸身毁坏,那就没戏了。胖子一听,一脚就把那卖艺的大食人踹地上了,踹倒还不算完,冲上去一阵乱踩乱踢,边踢边骂:那你不早来!那你不早来!

胖子踩完,抹着眼泪走的。赵大结巴瞧见了。

 

226.

 

姜胡子有一年春天被鬼附体了。

鬼也不是外人,是以前村里卖豆腐的魏七郎。魏七郎死了十好几年了,那年他二十一,自己去邻村卖豆腐,回来晚了,走夜路,被人劫财杀害在半路上,尸首抛在雪地里,红红白白的,村里很多人都记得。

这次回来附体,魏七郎什么都没干,就大半夜的站在村子里喊了好几声“卖豆腐嘞!卖豆腐嘞!”是附在姜胡子身上喊的,但那腔调、尾音儿,跟当年二十一岁的魏七郎一模一样。喊完还乐了几声,说:哎呀,过瘾!过瘾!

 

227.

 

全村都听见了那几嗓子“卖豆腐嘞”。魏七郎他爸也听见了。老头儿叫魏大有,六十九了,已经瘫了好几年,听见这几嗓子,光着腚就打算从炕上往下爬。腿都萎缩了,爬不动,自己躺在窗边儿哭了半宿。

 

302.

 

六里庄有个王哑巴,王哑巴娶了个媳妇儿,媳妇儿不哑巴,但跟王哑巴一块儿过了几年,慢慢就也哑巴了。都想问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可已经哑巴了,问不出来了。问她她就光摆手,笑。

 

386.

 

裴秀元善聆音,聆蹄声能知马的毛色,闻风声能知树上有多少片树叶,辨嗓音能断出人的生辰,听轿子的嘎吱声能推测新妇脸上有没有麻子、肚子里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的亲爹究是何人。

裴秀元后来去从军,本来说戍期三年,可满了三年却不让走,粮饷又不知为何总跟不上,每天在军营里挨饿受冻,跟服苦役没什么区别。第五年的冬天,天降大雪,裴秀元站在雪里听了听,跟身旁的同伴说:坏了,咱们哥儿几个要完。果然当晚就都冻死了。

 

387.

 

裴秀元家里人几个月后收到一封信,打开信封,里头片纸皆无,只倒出一小捧雪花来,细听,信封里似乎还有低低的风声。

收到信的时候是四月了,雪花在信封里不知为何却一直完好,倒裴秀元他爸手心里的时候才“唰”地一下全化了,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滴答了半天,他爸愣在那,也不知道该不该擦擦。

 

410.

 

曾有一老和尚来普济禅寺投奔,说自己原来那寺着了一把天火,整个寺院几层大殿多少禅房,都给烧了,僧人们四散逃亡,都各寻出路去,自己盲打误撞,正瞧见这普济寺,进来自我介绍下,试试。

慧吟禅师说,大家都是出家人,留你在我们这儿倒也没什么,不过我们这寺一直香火不好,平时吃的也一般,怕你在这儿待不惯。老和尚一听乐了,说吃的一般倒没事儿,我不挑吃的,只要每月还能给我一贯钱的僧酬就行。慧吟禅师说什么叫僧酬?老和尚说就是当和尚的报酬。慧吟禅师说我当了这么多年和尚,还没听说谁当和尚领工资的,你这是什么规矩?老和尚说,别的僧人不领僧酬,我就得领,因为我是舍利僧。

慧吟禅师问什么叫舍利僧?老和尚说,就是我以后圆寂在你们这儿,你们烧了我,是能烧出舍利来的——你想想,你们寺里的高僧烧出舍利来了,这不是你们寺里的光荣吗?你现在香火不好,有了舍利还能不好?给我僧酬,就是养着我,是我给你们准备这舍利的酬劳。慧吟禅师说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么干的,以前我们倒是动过找几块舍利的心思,但当时想的办法还是找人给做,哪知道还有专门养舍利僧的。老和尚说我们那边是寺庙都这么干,哪个像样的寺里都养几个舍利僧,我们家好几辈都是干这个的,技术好,保准能烧出来。不像他们后来一些刚入行的,领了十好几年僧酬,到死了一烧还都是灰。慧吟禅师说,这玩意儿还有技术?老和尚说当然有技术,多吃矿物质,不吃早斋,能不喝水就不喝水,否则哪憋得出来。慧吟禅师说,这是你家祖传的?老和尚说对,但还有一大堆具体操作的诀窍,那就不能跟你说了,我光给我儿子、侄子们讲过一遍。慧吟禅师说你还有儿子?老和尚说当然,要不我要你那一个月一贯钱给谁花?怎么样,禅师,考虑一下把我留下吧,舍利可是好东西,以后多少年都用得上!

慧吟禅师说还是算了吧,您再上别的地方碰碰去,我不敢留您,我怕。老和尚说怕什么?慧吟禅师说,我怕我们这儿也着天火。

 

438.

 

石胖子千里迢迢赶回家去探亲,一进村口就瞧见自己的奶奶站在那翘首远望。

他赶紧跑过去,说奶奶,我回来了!奶奶很激动,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说:大郎你回来啦?永州那边冷不冷?石胖子笑了,说:奶奶,我不是大郎,大哥都死了十六年了。奶奶听了说:哦哦,是二郎啊?布铺的生意怎么样?石胖子说:奶奶,我也不是二哥,二哥的布铺早就烧了。奶奶说:那是三郎吧?四郎没跟你一块儿回来?石胖子说:奶奶,我不是三郎啊,三哥四哥在军中,回不来!奶奶说:哦,那你是五郎?你眼睛治好了?石胖子说:奶奶,五哥的眼睛没治好,五嫂也还是不让他回来见您,我不是五郎!奶奶说:可那也不对啊,六郎比你好看多了,而且每回都是骑高头大马来……石胖子说:奶奶,我也不是老六。我是七郎,您的七孙子!奶奶说:嗯?七郎?七孙子?石胖子说:是啊是啊!

奶奶说:没印象。

 

461.

 

杨温柔老说他以前有个朋友叫老袁。大家都以为是老袁,后来才闹明白,不是老袁,是老猿。因为真是只老猿。大家说就齐天大圣那样的呗?杨温柔说跟齐天大圣论起来,这老猿得算是齐天大圣的活祖宗了。只可惜大禹治水的时候它有点意见,给人家搅和,闹了不少年,结果还是让大禹给囚起来了。

石胖子说,哎呀,我在书上读到过啊,说是“大禹治水,至琊稽山,获水兽,形似猕猴,力逾九象,命锁于龟山之下”,是不是它?杨温柔说应该就是。又说,书上有没有说它是怎么被大禹锁在龟山之下的?石胖子说那倒没有。杨温柔说,哦,那就好。又说:哎,怎么给写成水兽了?它那水性……再说,水兽怎么是在山上获的?是水兽给人家锁在山下干嘛?显得大禹怪不厚道的。

 

462.

 

杨温柔说他自己隋朝时还去看过一次那老猿,去的时候见那猿仍被一大铁索锁着,铁锁与山相接,老猿正躺在水边一巨石上,昏睡不醒,鼾声如雷,涎沫腥秽,不可近前。杨温柔给它带去了点儿吃的,也无非是些花糕油果之类,老猿一见就哭了,说操他妈的,这么多年了,就你还想着我。

又问禹呢,还在吗?杨温柔说早死了。你要不要随我走?老猿说操他妈的,要是早几千年走还行,现在了我还走个鸡巴,什么都变了,我能去哪?说完接着吃那些油果子,说这玩意儿好吃,以前没吃过。

 

463.

 

杨温柔要走了,跟老猿道了别,刚走出几步去,就听见老猿在身后说小杨,我早完蛋操了,你好好活着吧,多活几辈子出来。杨温柔心下恻然,也没回头,只说:好,你放心。刚说完,听见身后鼾声已经又起来了。

 

《六里庄遗事》书封,2019年3月由理想国(北京贝贝特)/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图片由出版公司提供。

 

 

—— 完——

 

东东枪,生于1982年,天津静海人。广告创意工作者,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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