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汪振兴 校订 黄昕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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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3月一个阴冷的早晨,临近博尔顿的小镇上,一群苏格兰场的探员们聚集在一间排屋前,这里是英国北部最贫穷的郡之一。这栋房子阴郁昏暗,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处在一列弧形分布的单元房一头。在肮脏的小城边缘,这片由廉价砖块铺成的房顶和灰泥墙组成的住宅肆意蔓延开来。
早上七点之前,苏格兰场艺术犯罪科的五位探员已经拟出了搜查屋子的方案。尽管收到了可靠的线报,探员们还是担心自己可能会犯下尴尬的错误。实在难以想象,这栋17号房屋里居然会藏匿着大量精致的冒牌艺术品。
但即使是最有经验的警察也对搜查结果感到震惊:这里是一个仿造艺术品的家庭作坊,一位像斯文加利(Svengali)一样的骗子和他羸弱的儿子制造出了大量足以震动伦敦艺术界的赝品。
这是一对完美的组合,艺术家加骗子:凭借着未经驯化的天赋和细致的研究,儿子制造出了一系列冒牌艺术品。而他的父亲恰巧是一位天生的骗子,察觉到了儿子的天赋并加以开发利用。肖恩(Shaun)和老乔治·格林哈尔(George Greenhalgh Sr.)一起,向全世界的博物馆、画廊和拍卖行兜售了至少120件假冒艺术品,面额接近1500万美元。乔治的妻子奥利弗(Olive)和格林哈尔家族的一位女性长辈,参与编造了这些“艺术品”的背景故事。
交易开始于1989年。,那年六十多岁的老乔治卖出了儿子制造的第一件假货,持续近20年家族仿冒艺术品生意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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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在老人沟壑纵横的帽子上汇成小溪,流到了他卡其色夹克衫的肩膀上。他右手提着一个购物袋,里头沉甸甸的东西抻紧了浸透雨水的塑料袋。进入曼彻斯特大学宏伟的博物馆后,他开始等待,浑身湿嗒嗒地滴着水,狼狈不堪。大厅里暖和的空气给他的眼镜覆上一层雾气,透过厚厚的镜片,可以看见老乔治眼睛里闪烁的蓝灰色,和他的儿子一模一样。但他的目光却大为不同——微眯着,充满算计。历练教会了他如何变换表情:抬起眉毛,舒展眉头,他脸上的神色瞬间就从阴鸷变为热忱。
他一定无数次排练过自己的故事,才能表现得恰到好处,完美地将好奇和真诚融为一体:“那时我正在用自己的金属探测器找东西,就在阿文汉姆公园里的河岸上。那地方在普雷斯顿,离我在博尔顿的家不远。”他告诉大学里的专家,他发现了一件用皮口袋包着的宝物,还暗示这东西十分特别,是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的东西。这听上去不是没有可能,甚至非常可信。带着运气和一点试探,专家们会自己找到方法证明这是一件古董圣骨盒,或是一件可以追溯到公元十世纪的的银质酒杯。但容器里面才是真正的宝石,就像施以中世纪的魔法那样具有点睛之效。
这件物品本身是一个小而矮胖的圣餐杯,唯一的把手被塑成了一个类似蜥蜴的野兽形状。底座上刻着和信徒们坐在一起的耶稣,还有一个大十字架。杯中有一块金制树叶镶底的玫瑰石英 ,一小片木头镶嵌在石英上,肉眼很难看见。但最耐人寻味的则是环绕杯沿的盎格鲁-撒克逊铭文,暗示着这片小木头的来历:基督教圣物真十字架 上的一小片。
“哦,那个老头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很聪明。这玩意如此构造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每一个细小部分都得鉴定。比如那片金制的叶子,就被隐藏得很好。”大卫·希尔(David Hill)博士说到,他后来成了曼彻斯特大学盎格鲁-撒克逊研究中心的一位高级研究员。距他和乔治·格林哈尔的初次碰面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他仍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
“他进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我给他倒了杯茶,然后看了看他带来的东西。他就站在那儿,问我这是什么,装得像一个傻瓜,让我自己跳进陷阱。能让我们认为这是一片真十字架的碎片他肯定很开心。”
这对父子在此后多年间反复完善这一伎俩:仿制一件消失已久的物品,再编造出一个足以愚弄专家的精巧故事。但在他们的第一次尝试中,老乔治并没有为这件物品编造出一个精妙繁复的故事,只是简单地声称这是在一个河岸边找到的。
这是个非常幼稚的办法,所以他很快就改进了。肖恩,这位孤独的家庭艺术家,按照失传的盎格鲁-撒克逊文物伊德雷德圣杯(Eadred Reliquary)造出了这个仿冒品。用一件精巧的多层物品作为开端看起来有些冒险,但这取决于他们当时能获得什么材料。肖恩制作的很多金属物件都是用融化的旧硬币制作的,以便于通过金相分析。
博物馆的专家最终没有接受这件圣餐杯,但的确给予了慎重的考虑。对于格林哈尔而言,这是一场胜利,证明了父子俩可以成功地迷惑专家。老乔治很快就打发儿子继续工作,他自己则开始为这些假冒的艺术品编造历史,编纂其他的传家宝故事和发现它们的时机。很快,他就敢于将肖恩制造出的物品向伦敦高端艺术界的老手兜售,赌他们老到的眼光会被阶级偏见和南方人的势利所蒙蔽。大英博物馆、苏富比拍卖行、佳士得拍卖行和宝龙拍卖行都是他接触的对象。
肖恩负责研究那些失传的杰作,在历史细节和技术描述中仔细推敲。通过对照片或画作的研究,他可以用令人惊叹的灵巧技艺仿造各种艺术形式的作品,从盎格鲁-撒克逊的圣餐杯到十九世纪的水彩画都轻而易举。他模仿过L.S.劳瑞(L.S. Lowry), 亨利·摩尔(Henry Moore),曼·雷(Man Ray),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âncuși)和奥托·迪克斯(Otto Dix)的作品,各式各样,使得苏格兰场将他称为史上最多才多艺的伪造者。老乔治则特别能从自己犯下的错误中汲取教训。如果某一件冒牌货被拒绝了,他就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卖点,编造一个更令人信服的故事。正如皇家检控署所说,“被告坚持不懈,从失败中汲取经验以更好地开展新一轮诈骗。”
这对二人组合在1991年发了大财,两个美国买家花16万美元买下了一件罗马银质托盘——里斯利公园浅盘 。这件物品之后放在大英博物馆展出,被视为一件原始的罗马浅盘。
随后生意开始兴旺起来:萨缪尔·佩普洛(Samuel Peploe)的静物写生卖出了3.2万美元;托马斯·杰斐逊的半身像在苏富比拍出了7.7万美元;芭芭拉·赫普沃斯(Barbara Hepworth)的一件赤陶塑鹅被亨利·摩尔学会以4800美元买走;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则以12.5万美元买走了一件高更(Gauguin)的雕塑。所有这些都是冒牌货。
然后是2003年,格林哈尔做了笔大买卖:以70万美元的价格向家乡的博尔顿博物馆出售了一件假货。这次行动完美地结合了肖恩精湛的技艺和乔治对物主的创造性描述。所谓物主,就是艺术界所说的物品来源。如此完美的配合让埃及文明研究学家相信他们发现了一件可以追溯至3000年前的罕见艺术品。操作本次买卖的大英博物馆和佳士得拍卖行也认同这一结论。这个21英尺高的阿玛娜公主(Amarna Princess)的雪花石膏人像,实际上是肖恩的杰作。在此后的供述中,他声称雕刻这尊人像仅花了三周时间。值得一提的是,这件通体透亮的雕像并不是仿造真品做出来的。这一次,肖恩做了新的尝试,按照自己的想象创造出了这位埃及公主的塑像,令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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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近代史上涉案金额最大的造假骗局,据警方估计,格林哈尔家从中净赚160万美元左右。他们的银行账户里还存着超过60万美元,但巨额财富唯一显露的迹象仅仅是屋前停着的一辆崭新的福克斯轿车。实际上,一直到2006年苏格兰场找上门的30年里,他们家住的这栋房子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肖恩仍然和他的哥哥、一位年老的姑姑以及自己的母亲同住一间小小的卧室。邻居们称这家人节俭朴素,极少露面,有些奇怪,甚至还有点凄惨:五个成年人挤在一套昏暗破旧的三居室里。
“这有点像一个穷人版的花花公子公馆。老乔治在自己的房间里,召唤他的女人。”一位对案情熟悉的探员笑着说,他要求匿名。“这么说吧,这就不是一个正常家庭该有的状况。”
对格林哈尔家仅有的一点了解大多来自于同学和邻居。他们说老乔治一辈子都在编故事。他在年轻时就会带着金属探测器,搜查博尔顿周边那些被雨水浸透的荒凉地带。邻居们还记得,在当地的一间酒吧里,老乔治坐在人造革沙发上,炫耀他发现的那些“宝物”,编造那些谁也不信的英雄事迹和冒险经历。他声称自己曾教过技术绘图,但没人知道是在哪儿。
“他是一个令人恶心的混蛋,充满统治欲和控制欲,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牛皮大王,”布莱恩·洛马克斯说,他是肖恩小时候的玩伴。“他的孩子则对他言听计从。”
这家人不可避免地激起了当地的流言蜚语,谎言和半真半假的胡话再加上他古怪的生活方式,使得邻居们开始在闲谈中猜测,在紧闭的房门后,这家人到底做着怎样的勾当。警方尽管对这些流言嗤之以鼻,但也说起了自己的强烈直觉,觉得这个阴沉的家庭一定在悄悄推进某种犯罪行径,“调查这些背后的故事并不是我们的工作,即使那看上去的确有些奇怪。”一位不愿意透露身份的警官说。
但最难以捉摸的谜题则是肖恩。这位高中辍学生是如何获得原始材料,又如何追溯失传已久的艺术品的复杂历史?他从未上过哪怕一堂艺术课,怎么能够在不同类型的艺术品间转换自如?肖恩被逮捕的时候47岁,体格矮胖,面色苍白,非常害羞。他从没离开过家乡,从没找过工作,也没怎么看过博尔顿之外的世界。对街坊们来说,肖恩看上去跟外界不大同步。凯斯·沃德是肖恩童年时期为数不多的玩伴之一,他说这位朋友几乎从不跟其他拉帮结派的男孩们一起在镇子里游荡,而是更喜欢做自己的事情。有时候,沃德会和肖恩一起冒险。
“有时我和他会去掏鸟蛋,”他在家中喝着甜茶说道,他家距离肖恩这位老邻居仅有投石之远。
“不管做什么,他都知道一大堆相关的知识,即使那时候我们还很小——你知道的,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如果你在鸟窝里找到一颗蛋,他肯定会告诉你这是哪种鸟蛋,以及这只该死的鸟吃什么,或者他们是不是飞越了几千公里才迁徙到这里等等这类事情。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他无所不知。”
在肖恩16岁退学之前,琳妮一直是他的同班同学,她简洁明了地总结到,“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个隐形人。这就是他想要的,好像他一直躲在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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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出色的造假者都明白,他们干的坏事就像是一次魔术表演——需要和观众合谋。他会明白,即使是最老于世故的旁观者,也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心理学家将这一现象称为确认偏误,意思是,人们会为了证明自己先入为主的观点而搜集证据的认知倾向。
老乔治·格林哈尔本能地捕捉到了这一心理。为了愚弄买家,他需要让他们看见他们渴望的东西。为了实现这一点,一个令人信服的物品来源至关重要。他编造物品来源的技巧在最后一场骗局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厚颜无耻地将全世界最好的博物馆之一引入这场骗局之中,最终使得自己的造假生涯走向终点。
大英博物馆的中东部门位于一个隐蔽的角落,在迷宫般的大理石画廊后面。在那里,约翰·柯蒂斯(John Curtis)是英格兰最重要的古董专家之一,管理着12名员工和33万件藏品。
柯蒂斯与格林哈尔家的第一次接触是一封老乔治的手写信件。博物馆馆长认为,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打交道很有诚意,甚至说得上是坦诚相待。老乔治用的信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杂乱潦草的笔迹像蜘蛛一样上下爬在淡蓝色的行线上。信中直白地提出三尊石刻浮雕,据称是在格林哈尔的车库中发现的,有可能是他的曾祖父在一次房产清售中挑来的。他说他甚至能找到那次清售的目录。
这是一套售假者已经熟稔的手段:先追踪一件在艺术届失传已久的真品的来源,再伪造出一件符合描述的赝品,向专家展示,附上一些撩人的线索,引导他们自己拼凑出这件物品的历史。
柯蒂斯上钩了,他建议乔治将浮雕带到博物馆里来。但这次却是由肖恩将这件艺术品带到了伦敦,那是他第一次扮演销售者的角色。
三位博物馆助理将笨重的货物搬到了博物馆腹地的一间地下室中。地下室里有一张杂乱的木桌子,但柯蒂斯让他的助手们把物品放到水泥地板上。在那个时刻,低头看到那些残片,柯蒂斯和助理一定察觉到了巨大的可能性,即使只是在为这个非凡的发现所震慑的一瞬间——他们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件伟大的艺术品,而数世纪以来,人们都认为它被埋葬在了伊拉克北部的沙漠之中。
他们的脚边是三尊石刻浮雕,大小和品相各不相同,但看起来都是亚述的美学风格,约有2700年的历史。如果这是真品,它们的主人将会在艺术市场上大赚一笔。它们对于博物馆的价值是不可估量的。但三块浮雕中最小的那块引起了工作人员的注意。那块石头上的图案看起来和未展出的博物馆馆藏档案中的一幅铅笔画十分相似。那是1845年由奥斯丁·亨利·莱亚德(Austen Henry Layard)所作的一幅画,他是维多利亚时代最伟大的考古学先驱之一。
“人人都知道那件浮雕作品,人人都知道莱亚德画了它。我们也知道,莱亚德或许从来没有将那块浮雕从地下搬出来,因为它实在是太脆弱了。” 欧文·芬克尔(Irving Finkel)说到,他是大英博物馆负责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手稿、语言和文化方面的助理馆长,“所以当这个残片出现的时候,我们想,它看起来只是缺失了一角,但无论如何保存了下来——嗯,这真是太棒了。”
但是芬克尔的兴奋没能持续多久,“刚看到这件东西时,我们都惊讶得咧开了嘴,随之而来的是兴奋和激动,但接下来的时间里,人们的眼神却逐渐黯淡下去。”他说,随后解释了他们发现楔形文字瑕疵的复杂过程。
他把长长的白发梳到脑后,将一两捋头发塞进马尾辫里,然后直言不讳地说:“那个老头耍了我们。这个骗局就像一个放着奶酪的捕鼠夹,我们被抓住了,就像这样,”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将两只饱经风霜的手拍到一起。最后,根据博物馆的线报,格林哈尔的骗局被识破,艺术犯罪科也闻风赶到了博尔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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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17号房屋的门槛,艺术犯罪科的探员们花了几分钟才适应了屋内的幽暗环境。早晨的光线有些昏暗,低瓦数的灯泡难以照亮窄小杂乱的屋子。“我们像是走进了时空隧道一样。” 海莲娜·拉茨基描述说,这个屋子好像被现代世界抛在了身后:破败,过时,伤痕累累。
但使探员们更为震惊的是屋内的混乱:成堆的书、旧杂志、报纸和纸箱——简直是收集癖的天堂。
沿着厨房一侧是狭窄的堆放区域,探员们在一大堆造假工具中磕绊前行。大理石板、石灰石和石膏挤满了过道,架子上堆满了桶装颜料和金属碎片。然后就看到了艺术品。两个雪花石膏制成的埃及雕像被随手扔在橱柜的柜腿边——而第三个雕像,那个阿玛娜公主,那会儿还在博尔顿博物馆里吸引着成群的参观者。
一个埃及法老的半身像藏在后院长椅的下方。半成型的和练手的工艺品到处都是,塞满了衣柜,还有些藏在抽屉里。
在楼上,老乔治还穿着他的棉衬裤,钻在被窝里。
艺术犯罪科的探员们花了近六小时才逐寸搜查完整栋房子。他们收集了整整六大包的证物,从三明治大小的,到垃圾袋那么大的,应有尽有。警察们几乎把房子翻了个底朝天,而肖恩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没有争辩。大多时候只是看着。”探长弗农·拉普利说,在调查格林哈尔案期间,他是艺术犯罪科的领导。“很显然他是家庭里地位较低的一员,他的表现也的确如此。”
出门走到花园时,探员们只能在一堆破铜烂铁中趟出一条路来,光秃秃的草坪上撒满了不协调的零碎物件,那是多年的艺术品仿制工作遗留下的。一个角落里伫立着一间破旧的工棚,14英尺长,12英尺宽。当探员们搜查他的这一私人领地时,肖恩仍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将他二十多年间创作出的那些无人赏识的破败作品打包带走。
拉普利认为,尽管从格林哈尔家中搜集到的几大包证据有“阿拉丁的山洞里的宝藏”那么多,但肖恩或许已经知道,要想以此给他们一家定罪,警察必须证明他和他的父亲都知道他们所兜售的物品是冒牌货。从这一点上来说,该案基本取决于肖恩和他的家人准备跟警察说些什么。
警察花了超过30个小时进行了六次审讯,但肖恩严守了此前一家人的口径,坚称这些艺术品都是祖传的。他发誓说全家人都对造假之事毫不知情——他父亲可能已教过他该怎么说。艺术犯罪科的探员们还记得那天晚上,当他们不得不释放肖恩时,大家是多么沮丧,尽管他们知道肖恩一定还会回到这里。
与此同时,老乔治在四场审讯中都坚称,他完全不知道卖出的那些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实际上是他的小儿子在后院里制造出来的。警官们问,有没有可能是肖恩伪造出了那尊亚述雕像,老乔治语带讥讽地回答到,“我的儿子连钉一颗钉子都困难。”
最终,2006年9月5号,在没有任何先兆和解释的情况下,肖恩招供了。他只是简单地改动了一下自己的故事。在审问录像中,他操着一口北方口音——那是浓厚的兰开夏郡口音。他说得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他包揽了所有罪责,这样的决定既让人感动,又让人气恼。
“我没有将任何家里人扯到这桩事情里来。我不是在包庇谁……所有这些都是我干的,它们都是我的主意。”肖恩脱口说道,“我已经交代了所有的事情。是我做了那些东西。这都是我的错,我会为此承担罪责。”
这是一份精心排练好的供述,很有可能是老乔治一手导演的。
“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大转折,完全出乎了我们的预料。”拉茨基说,“这看起来像是家庭协商的结果,他们决定让肖恩一人承担所有事情。但其实,如果由老乔治来承担责任的话,我猜,也许最后他们谁都不用进监狱。”
“我们拿到了供词,但这很让人失望。那并不是全部的故事,不是吗?我们更想获知真相。”拉茨基接着说。
肖恩最终被判刑四年零八个月,但他只服了一半的刑期,于2010年提前释放。老乔治和他的妻子都因为参与了诈骗而被判缓刑。全家人还须交大约60万美元的赔偿金。
老乔治被逮捕时已经80多岁了。他坐着轮椅前往法庭,企图博得法官的同情。如果他肯承担罪责,证明他的儿子只是从犯,那他也不会受到比缓刑更重的处罚,肖恩也无需经历几年的牢狱生涯。
一旦老乔治认罪,也许肖恩就能供出更多关于如何造假的细节,那么本案中就不会仍有那么多疑点悬而未决。有大师躲在幕后操纵肖恩进行艺术造假的线索是否可信?他们骗的钱都去了哪里?此外,还有多少格林哈尔卖出的冒牌货至今没被发现?
对这个家庭犯罪集团内部的了解也极其有限。在警察的讯问中,肖恩对他的艺术志向语焉不详,只是对没能去学习艺术或售卖他自己的作品,流露出一些苦涩之情。
“我之所以做这些是因为,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我……我没有朋友,”肖恩说,“我……我从来没有走出去过,也没有麻烦过别人。我只是觉得人们都很难相处。我很想闯出一条自己的路,试了好多年,但没人对我的作品感兴趣。如果这是古董,或者挂上别人的名字,就有一大堆人感兴趣。”
“跟你说实话吧,这些东西能骗到那么多人,我自己都很吃惊,因为它们骗不到我自己。我把这些东西带到博物馆,只是因为想在卖掉它们之前听听专家们是怎么说的。得知他们想要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惊呆了。但既然这样了,我也没法回头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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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距今已有十年之久,由于乔治·格林哈尔在2014年11月自然死亡,该案又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乔治死的时候是91岁。很少有人会期待已经50多岁的肖恩能走出专横跋扈的父亲给他留下的漫长阴影,但对于曾关注整个故事的人来说,他们希望肖恩能够走上自己的创作之路,以自己的方式成为一名艺术家。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肖恩现在要怎么办?”拉普利说,“不管发生什么,遗憾的是,我估计我们所有人的疑问都将无人解答,也永远不会有人能得知这个家庭神秘谜团的谜底。”
这家人的律师在一次简短的采访中做出了回应:“肖恩无意接受媒体采访,也不想将他的想法告知公众。他会继续做他自己。生活仍将前行,一如既往。”
出狱后不久,肖恩做了一件令人出乎意料的事,看起来似乎是他打破父亲的控制获得自由的信号。2011年,他建了一个售卖自己原创作品的网站,但这个网站很快就下线了。两年之后,在BBC的一个纪录片《黑暗时代:时代之光(The Dark Ages: An Age of Light)》里,他作为一位“手艺人”短暂露面。他被拍摄到正在制作一个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的工艺品,讽刺地回归到了自己早年的造假角色中。自此之后,这位博尔顿最无奈的名人就销声匿迹了。
父亲的去世似乎给了肖恩一些自由的感觉,以及创作原创艺术品的机会,但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严守秘密、听从命令的生活,早已偏离了自己的艺术道路,如今他更愿意安静的生活,躲在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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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itlin Randall是自由撰稿人,常居伦敦。她曾是《路透社》和《道琼斯新闻》的记者。作品常发表在《华尔街日报》、《艺术和古董杂志》以及《金融时报》等刊。
Andrew Standeven是自由插画师和杰出的艺术家——同时还是一位骑师、大学图书管理员和联邦快递快递员——目前居住在波士顿。他长期为Narratively供稿。
编者注:
1、Ture Cross,真十字架,是基督教圣物之一,据信是钉死耶稣基督的十字架。在基督教传统中,真十字架作为耶稣为人类带来救赎的标志,具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
2、斯文加利(Svengali)是George du Maurier的小说Trilby中虚构的人物。在小说中,斯文加利控制了一位年轻的女孩儿,并将其塑造成了一位著名歌手。这一人物常用来代指那些操纵和控制有创作能力的人。
3、Risley Park Lanx,里斯利公园浅盘,是1729年在英国德比郡里斯利公园发现的一个大的罗马银质盘,但之后就不见踪影。Lanx是一种古罗马的浅盘,尤其指用来侍奉或献祭的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