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以来，人们都在批评中国的应试教育，尤其是高考作为应试的指挥棒，更应该进行变革。这似乎已成共识。

有一次，我送一个老先生去机场，路上聊起高考，他也持这个观点。后来我干脆问他：既然高考这么有问题，那您觉得它应不应该废除呢？

他立刻就说：不行。高考可以改，但不能废除，因为现在还没有取代它的方式，我们都经历过文革，知道没有高考是很恐怖的事。

倘若说，改变高考的形式是一种变革，废除高考无疑是一场革命。即使是变动频仍的台湾教改，对高考的态度也没有这样的激烈。

但我依然很好奇。因为废除高考变成了一个值得思索的诡异问题。

每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牵动亿万家庭，大家都不满意。那么它为什么又不能废除呢？它存在的意义究竟何在？

二

我们先来看看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废除高考呢？因为：

一、高考是现在唯一公平的选拔人才上大学的方式。

这个说法中包含了两个意思：“唯一公平”和“选拔人才。”

先说“唯一公平”，这当然是一个伪命题。

在高考之前，由于我国巨大的城乡差距、贫富差距产生了不一样的人群，他们受到了不同的教育，这教育并不公平。

比如我在十五岁之前，从没有见过足球，在十七岁之前没摸过电脑，十八岁之前没看过任何学术书籍，英文学习更是缺乏基础，而这些在城市的孩子那里，基本是日常课程。但这些在高考考卷上是无法体现的，全国近千万学生考的一样。

高考之后，没有进入大学无需再讲，进入大学的也没有“后发优势”。除了补足以前没有接触过的各类知识之外，在社会资源的构建和比拼上，也没有任何的优势。所以它也难谈公平。

高考之前不公平，高考之后也不公平，可以说，如果高考是一次长跑，那么从起跑线到终点，对弱势阶层来说，几乎每一刻都充满着不公平的对待。那么高考是怎么“唯一公平”的呢？这很荒谬。

如果一定要这么讲，前面应该加上修饰：是“同一阶层”的一次“唯一公平”测试。

三

再说“选拨人才”。

因为高考是为了筛选人上大学，那么意味着进入大学的都是人才，或者说“预备人才”。

这与大学的本质有关，因为大学本身就是精英化教育，所谓高等教育的目的，就是有别于职业技能，研究某一领域的精神问题而设的。

它不一定在现在于社会有益，但从长远来看，却是人类保存文化火种的大本营和创造未来的发动机。不过很可惜，我们即使对什么是人才放过不提，现在的大学也并非是精英化的。

1998年高校大跃进之后，大学生数量开始跨越式发展，到现在每年已经超过六百万。十余年来，有上亿的大学生被制造出来。这世界上有这样的精英教育么？有一亿多人才被制造抛向社会么？

大学走错了路，选拔人才的理由自然无法成立。我们现在既不能保留研究学问的人能够留在自己热爱的领域，也不能保证教会这些年轻人在社会生存的技能。既然大学失去应有的意义，那么高考也就筛选不出来该有的人才了。

如果说选拔，那应该也加上一个修饰：选拔一群人进入拥有更好更多资源分配的阶层。

四

二、废除高考将使社会陷入混乱，因为目前没有可以替代高考的方式。

这同样是两个意思：“陷入混乱”和“没有取代”。

什么是陷入混乱呢？就像前面的老先生，他因为经历过文革，那个没有高考的年代，的确有些混乱。

由于没有唯一公平的考试，只能通过推荐、政治动员或者其他的方式进入大学学习。而进入大学之后，命运会得到显著的改变，这种推荐就变得奇货可居。由此掌握资源在手中的人，就会通过种种方式进行索贿。至于政治动员，更是没有办法可以阻止，因为那是性质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的高考的确比那时要公平有序的多了。

但反过来说，现在“通过推荐索贿”、“政治动员”、替考等方式真得被禁绝了么？它虽然不再是一种主要的方式，但它仍然存在。

它虽然不是显性混乱，但却是隐性混乱。只要时机恰当，很可能爆发大规模的问题，比如连年爆出的加分、替考、高考移民等等，都是隐患之一。

所以，无论是文革还是现在，之所以混乱的原因不是因为有无高考这种形式，而是腐化和权力的高度集中。只要这“因”还在，那么混乱就仍在。这两种混乱，从结果上来说，很难说哪一种更不公平。

五

再说“没有取代”。这句话其实并不准确，我们不是没有取代的方式，而是“没有可行的取代方式”。

举个例子，比如我们可以通过行业协会进行全国通用的标准认定，但最终录取权交由大学自身，这次所测定的成绩仅作为重要参考。

这种方式既可以让大学发挥教授自治的有效性，也可以注重学术在未来的发展。对于人才的选拨，实际也更具针对性。

再或者我们可以如台湾一样，降低高考在行业选拔中的比重。现在台湾虽然高考仍很重要，但是社区大学的发展、海外留学以及上大学的难度下降和少子化的存在，选择的多样化让高考再也没有“唯一公平”那么重要了。当然前提仍然是广设高中大学，政府放权。但目前也不可能。

所以，并不是没有取代的方式，只是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不能取代？由于我们的高考是控制住官方手中，很难被放弃。而且在商业领域，每年在考试教材以及培训行业上就有数千亿的资本额，也极难撼动。改变或废除高考变成了教育以外的阻力。

还有人说，很多发达国家都有高考，为什么我们要废除？这死搅蛮缠的问法很具中国特色，我们问：即使很多国家都有高考，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废除？其他发达国家还有三权分立、还有很多国家人人持枪，我们要不要学呢？

说到底，并非高考不能废除，高考根本不是一个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在于，我们没办法解决高考背后的原因。如果可以解决，高考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四

最后看高考存在的意义何在。

高考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上大学。这个目的不值得浪费笔墨，最重要的问题是高考的终极目的是什么。这个目的很少有人明确表达过。

在我看来，高考有两个显著的目的：一是对教育过程的检验。我们从幼儿园、小学到高中学习了十数年，那么到底学到了什么？如果进入大学，我们是否可以顺利衔接？

高考现在的科目考试，从出题到答案，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教育过程的检验结果，就是它基本是“为知识”的。即使包括什么“分析能力”、“逻辑能力”等等，依然不足。这有利于进入大学进行知识上的进一步提升，但对教育的本质却显然偏离太远。

因为我们的教育不但是为知识的，也是为生活的，为灵魂的。所以高考的目的本身就是缺失的，它至多只能检验一部分。

即使进入大学，在知识储备的基础上，仍然要追求人的全面发展。拥有“信望爱”的能力，勇敢坚毅的品质，过一个幸福的人生的勇气。但这些，在高考中无法体现。

二是可以促进阶层流动。高考的目的就是给那些无法进入其他阶层的人，有一个选择进入的机会。这一点，目前来看，还有些效用，但同样因为城乡、贫富和贪腐等原因的存在，远没有想象中的作用大。

所以，高考如果不能体现检验教育过程的目的，那么它对教育来说，意义无限接近于零。倘若还不能促进阶层流动，则完全可以不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还由它作为教育的指挥棒，就只有负面影响，只能误国误民。

高考保持或废除不是一个真正的命题。我相信，即使放弃高考，只要给予社会自由，它将不得不选择另一种测试人才的标准和方式。我们或许甚至可以拥有更好的方式。比如我上面提到的那两种。而如今这些“本科以上”等等学历歧视的丑恶选拔也将不复存在，亦将更加有利于真正有能力的人才涌现。于国于民，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