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宁

“蓝宁已经有了三个轮回。这几次重生,可以说有凶有吉。这次投胎何处,不得而知,希望能找到一个好人家。”

2019年05月10日张北海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蓝宁”(Raleigh)是英国一个名牌自行车。我二哥一个朋友,也是空军,送了给我。

他叫孙永华,飞驱逐。五十年代初,国府已经撤退到台湾,转战之前,空军派他飞大陆,不知出什么任务。反正,他的飞机被对岸炮火击中,摔机着陆,伤势非常严重。脸部、前胸,都有骨伤。那边送他去了医院,动了不知道多少手术。半年多的治疗,他回台之后,我们都看不出他受过这么严重的伤,还是原来的样子。

出院之后,那边问他愿不愿意留在大陆,他说还是回台湾,那边说可以,但是要花点时间安排。他跟我们说,那边给了他两百美金,先送他去了云南,再安排他去了缅甸,又安排他去了越南,才送他到了香港。这样,他才联络上台湾政府人士,回到台湾。

可是台湾空军因为他被俘虏过,不得再飞行,就改为地勤。后来,他跟了老长官鸟樾去了岗山空军基地。离开台北之前,他把蓝宁送了给我。

多亏他在岗山,我服役期间,往返金门台北几次,都是他安排搭的便机。

在外岛金门服役,只有参加考试院主办的高考,才有可能向师部请假,回台一次。政府的高考,不是为某一个机关举办,而是为国家所有部门招聘文职官员。我去金门之前就报了名。考期之前,师部给了我足够的假。

孙永华去左营海军码头接了我,他竟然开了持有一颗星基地司令的吉普车。出码头时,他慢了下来。海军卫兵向我们敬礼,孙说赶快回礼。

孙要先去台中台中清泉岗基地办事。那是美军在台中附近为了后来支援越战而建造的飞机场,其大无比。我们当时就返岗山,搭了一架运输机,空空的机舱,只有我们两个。

到了清泉岗,他先带我去宿舍,说明天飞台北。当晚大约九点,他办完了事,开着小吉普接我去吃宵夜。我觉得奇怪,附近什么馆子也没有,难道去台中。

可是我们没出机场,只开到跑道起飞点。那里有三个摊子,点着煤气灯,一个面摊,一个小炒,一个炖狗肉。我们先吃了碗面,接着去了狗肉摊,叫了瓶金门高粱,两碗狗肉。吃完了,孙问我会不会开车,我说会,我们师部汽车连长是个老西儿 ,教了我开小吉普,他让我尝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有的经验。

我们上了车,他说开吧,这条跑道足够重轰炸机B-52起飞,你开多快都可以,只是转弯别太急。我上了档,踩了油门,一直加速到一百多英里,才慢下来回头。

“华航”成立,刚退休的空军总司令鸟樾做了首任董事长,派孙去日本,负责“华航”东京办事处。

他送我的蓝宁,三飞,浅蓝。当时台北好像只有几辆,其它也有人骑英国车,多半是“菲力普”(Phillips)。然后大部分都是日本车,笨重呆板,可是结实。

我在强恕高一期间,有天推着车陪一个姓石的同班回家。在他家门口,我们说了说话,他的一个弟弟来向他借车,说是在修,就向我借。我有点犹豫。

我的同班不在帮,只是认识不少帮派兄弟。可是他下面两个弟弟,都才十三、十四岁,不但都在帮,而且混得很厉害。我看了石一眼,他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我跟他弟弟说,晚饭之前送回我家,他说好。

他不但当晚没还,过了两天也没还。我问石,他很不好意思,说他弟弟和几个哥儿们去泡茶室,找了几个茶女陪,结果身上钱不够,就把蓝宁给抵押了。

我和石去赎,茶室老板娘说那批哥儿们欠了八百多台币。我们吓了一跳,八百?这是当时一般中学老师的月薪,石说他弟弟惹出来的麻烦,他去找钱。

他当了一些东西,去了茶室,老板娘说有人付了钱,取走了车,问是谁,她说是抵押车的一个兄弟,姓蔡。石和我都一惊,知道是蔡冠伦。

姓蔡的当时刚开始打天下,在台北帮派江湖上也有了点名气。我们立刻去找他。

他住在一个二楼房间,我们一进门就看见靠着门旁边的蓝宁。蔡正在桌上磨一把卡赛枪的小刺刀。石说我们来还钱取车,蔡把小刺刀“夺”的一声钉在桌上:“两千四,付钱拿车。”

我们只好离开。过了两天,石筹到了两千四,取了蓝宁,送到我家。

今天回想,我算是蔡冠伦闯帮派江湖初期,牛刀小试之下的受害人。

1962年我出国之前,蔡已经有了一帮手下弟兄,在台北江湖上也闯出了“万儿”。后来,石经过洛杉矶来看我,说蔡现在是全台北黑帮老大。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移居纽约之后,在当地中文报上看到一则令我万分惊讶的消息:黑帮老大蔡冠伦竟然和大导演侯孝贤结为姻亲。但不记得是谁家的儿子娶了谁家女儿,也不知道这两位在各自行业享有大名人的下一代夫妻,是否会继承家业。

反正,后来蔡变成了一个合法注册公司董事长,并且兼任不少公司的名誉董事长,成为台北社会上一个名流。

不记得是哪一年,我在纽约中文报上得知他去世,竟然有上千人送葬。

七十年代我来到纽约,我儿子正在联合国的国际学校上中学。有天他跟我说,中国城有一伙华人弟兄,拉他入帮,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功课好坏还在其次,可是绝对不要吸毒,也不要入帮,无论是华人帮派还是美国帮派。

我说完之后突然想起当年上强恕的时候,有国民党、民社党、青年党,都要我加入他们的党,回家问父亲,我爸说,不入党,不信教。现在回想,不知道是时代变了,还是国家变了。以前在台北是我的入党麻烦,现在纽约是我儿子的入帮问题。

1962年出国之前,我把蓝宁送给了一个家中老友的儿子,姓李。我后来才听说这小子大学时代就开始混,毕业之后在东门町一代搞了一个帮派。

1984年我首次回台,去找他,他说他涉及一件案子,在海外躲了五年才敢回台湾。我约他去东门町去吃牛肉面,他说好不容易脱帮了,现在东门一带的弟兄,都是他当年的小头头,只要有一个看见他,肯定会邀上几个老哥儿们聚会。他说他不能再扯进去了。我们只好就近吃了碗面。

我问他那个蓝宁现在哪里。他说流亡时候,他就锁在家里,不想给他那些哥儿们,因为他知道早晚还是回台湾,他现在还在骑蓝宁。

后来在纽约,大约十几年前,听说他因病去世,不知道他走之前,又把蓝宁给了谁。

我出国是在台北松山机场搭乘美国西北航空,可是要在东京过夜才能直飞美国。到了东京,我打电话到华航,找到孙永华,告诉他我第二天晚上飞加州,他约我明天吃午饭。

他开车来酒店接我,问我想吃什么。我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机会在台北吃什么刺身或寿司。倒是怀念当年中华路铁道旁一些小店的日本西洋料理,像煎排骨、土豆沙拉。孙笑了,带我去了家餐厅。饭后,他问我吃什么甜点,我说奶油草莓,我连吃了两客。当晚飞机上,我才发现我们都没有提蓝宁。

八十年代,我每年都会去趟加州的圣荷西,探望母亲。我妈有次问我,记得你二哥的朋友孙永华吗,他来看过我几次。原来他退休之后移民美国。我妈给了我他的地址,就在这不远的Palo Alto,斯坦福大学附近。我去看他,聊了很久,我说你送我的蓝宁,我骑了十年,直到出国。

孙永华送我蓝宁的时候,还很新。我也很注意保养。那辆车,至少在孙和我的手中,都受到很好的照顾。

当然,蓝宁命中也有劫,给那个姓蔡的绑架,敲了我们两千四。

听家中老友的儿子说,他流亡在外五年,也没送给手下的大小流氓,而是锁在他卧室,看来他也照顾得不错。

蓝宁已经有了三个轮回。这几次重生,可以说有凶有吉。这次投胎何处,不得而知,希望能找到一个好人家。

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剧照。

 

——完——

 

题图: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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