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寮厦走来走去

堆积着包与鞋、竭力模仿奢侈品专柜灯光的寮厦,是中国多年来以廉价劳动力换取的发达制造业的溢出部分。

2019年05月17日张莹莹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编者的话:《正午7》筹备时,我们邀请几位记者撰写手记,讲讲自己为什么写这篇文章,中途经历了什么,写完又感觉如何,总而言之,是文章没能写进去的材料。交稿时,都很令人惊喜,这些手记或是补充了生动有趣的个人经历,或是对文章进行了反思,也是一种对文章的延续。

今天刊发其中一篇。记者张莹莹写下了《厚街的夜色》的番外篇。堆积着包与鞋的寮厦让她想起曾经的北京动物园批发市场,寮厦和动批,是中国多年来以廉价劳动力换取的发达制造业的溢出部分。手记后附有《厚街的夜色》原文链接。

 

 

黄昏的寮厦令人愉快,尤其独自一人散步的时候。七月,我到寮厦,采访一个卖包的23岁男孩。我们坐在崭新的万达广场三层的一家餐厅里对着一大锅逐渐干掉、粘在一起的黄焖鸡,他打了很多呵欠,说,前一个晚上,他跟朋友去沐足,早上六点才睡觉。其实刚到东莞时我就注意到这个词,“沐足”,高高竖在一些楼房的顶端,在夜色里红彤彤的,比见惯了的“足疗”、“洗浴”显着古气、文雅。后来为了振奋精神,我和他又下楼,绕到万达侧面去喝了一杯奶茶。奶茶店据说是个网红店,墙上涂着圆,卫生间外摆着一溜绿葱葱的假草,是那种到处可以见到的、努力显出比自己本来面目更好的样子。奶茶却不好喝。又聊了一个多小时,男孩困得找不到句子,他领我穿过马路,走上寮厦大道。你自己逛吧,他说,他回家睡觉去了。

寮厦大道说是大道,实是一条窄街,暮色刚刚垂落,人行稀少。我进了一家鞋城的门,建筑不大,一层有十几二十家铺子,玻璃门大都锁着。我坐在中庭等了一会儿,六七岁的小孩子尖叫着跑,一重重的回声,放大了天真和愉快的部分。到七点多,天黑下来,铺子灯亮了,接着响起的是撕扯黄色胶带的声音,非常利落,做熟的手是自带节奏的。

那天晚上我可能是鞋城唯一的顾客。许多铺子锁着门,亮着灯,门把手旁贴着硕大的二维码。开着门的铺子,进去老板也不招呼,但当我一脚跨出,老板叫住,“哎,加个微信”。大概加了十几个微信吧,介绍常是“原厂原单”,“一手货源”。

下楼,重新站上寮厦大道,凉皮小摊悬垂下来的灯泡旁,人影匆匆。寮厦像夜行动物一样醒来,伸胳膊伸腿。我往更深处走,路左是建起不久的小区,路右是村里人自家盖的房子,两层三层四层都有,分割出弯曲的小巷。临街开了门,往里看,灯光都嫌不足,最显眼的不是放满包的架子,而是一张桌子,上面是硕大的茶盘,累累茶杯。

那几个夜晚中的一个,我坐在一位穿着金色大花T恤的大哥对面,喝着正山小种,听他讲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进入厚街包厂、转而自己出来单干、致富又跌倒的故事。也够退休了,但他又娶了个年轻老婆,生了个娇贵儿子。我想笑,太像电视剧情节,挟裹着蛊惑全民的成功学叙述。恍然是假的,但在那苦心模拟奢侈品牌专柜的光线里,在环绕着的三面墙壁的包袋里(标识身份的黄铜配件有些斑斑点点的氧化了),大哥和他的故事是真的,我的寻觅则虚无缥缈。

说回房屋凌乱的村子,因为曲折,巷子像是没有尽头。随便进了一家,一个小哥静静守着,迎上来,客气而矜持。照例加了微信,头像是谢霆锋,可能是谢20岁的时候。你为什么用他当头像啊?“觉得他帅”,小哥老老实实地答。

在寮厦走来走去,我总想起十几年前的北京,逛动物园批发市场,逛街边随处可见的外贸小店。起初当然是因为穷,到后来能去商场的时候,依然觉得动物园亲切,小小的档口里衣服堆叠得密密麻麻,只得跟老板靠近,分辨材质,讨价还价,议论家常,一般不让试穿,但熟了,老板拽一件大外套挡着,也就试了,再喜滋滋跑50米到楼梯口照镜子。那镜子旁常是垃圾桶,酸辣粉的味道最浓。也觉得脏,乱哄哄的,是城市生活,显然越来越光洁明亮的城市生活,中间粗粝的部分,然而那粗粝叫人觉得坚硬,踏实。

2017年底,动物园批发市场彻底关闭,地铁经过那一站时我再也没有下过车。

在寮厦的几天,眼前和记忆中的动批常常重叠,繁乱的,有灰尘的。我一遍遍地逛,一次次地想要揪住和陌生人的只言片语,探寻这个市场的水深。寮厦和动批,是中国多年来以廉价劳动力换取的发达制造业的溢出部分。它让一批人受益,包括卖家,也包括买家。我忍不住要再揪扯点理论:某种角度它是反消费主义的,在乱哄哄的批发市场里,它剥除了商品的品牌溢价,让商品凭借自身定价。

可以说是顺便,也可以说是重要的收获——在寮厦,我买了几双鞋子,寄回北京。

认识唐灵纯属偶然,就是我逛到了她的店,恰好遇见她想要倾诉的时刻。说给陌生人是安全的。一个晚上,她骑着小电动送我回酒店,我请她进房间,聊到很晚。她回深圳那天,我也要去深圳见下一个采访对象,我退掉了买好的车票,坐上她的车。到深圳后,她因为忘带家门钥匙,又到酒店找我。是个大床,她坐在床边,脱了衣服,换上拖鞋,笑起来,你还真敢啊!咱们才认识几天,你就敢上我的车,还敢让我来你房间住?

我才意识到某种“危险”。这真的是个问题,但我并不知道答案。放任直觉占了上风。

唐灵令我感到好奇。在北京,我的朋友都拥有类似的背景:上学,起码读完本科,再读硕士,直到博士,信息灵通,谈话有机锋,对于赚钱所知不多,干过最重的体力活可能是把水桶倒放在饮水机上。每个人都有一些注定考不上大学的同学,很快,我们和“他们”就被区隔开了。地域,职业,观念,使两者在对方的世界里都变得越来越不可见。遇见唐灵,是偶然跨过了那道区隔,对我而言,她非常新鲜,非常生动。

可能有点矫情。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相邻的白枕头上,她举着手机,给我看朋友圈里有个酒吧舞者发的视频,过去他们玩得多开啊,她又陷入对厚街往昔的回忆。视频里人都在扭动都在笑,艳红色灯光一闪一闪要扎到人眼里去。

我告诉唐灵,第二天我要早起去工作,约了一个叫排骨的人,他以前在深圳华强北后面的市场里卖碟。

那个藏在华强北后、已经拆掉的市场引起了唐灵的回忆。她不认识排骨,但相信见到人肯定脸熟,在那台风一来水就漫过脚面的大棚子里,卖家多少都打过照面,风里来去,听过些各自的传说。

唐灵说,当时那大棚里还有一个卖碟的,有个老客户,可能家里有矿,到他那儿成千上万地买,碟片装满了一套房。有一回,这客户的大单结了,碟店老板跑郊区买了套别墅。正装修,接了个电话,是客户的老婆打来的,问他,家里有许多碟,包装都没拆,能不能给他回收。又说,那客户在国外,被人劫财,砍死了。

碟片老板没同意。不过,自那之后,他的生意就淡下来。

几天后,我回到北京,鞋子比我先到,跋涉两千多公里后,脏盒子瘫软在客厅里。我一一拆开,排列,才发现数目巨大,够穿许久——也许足以久到我不喜欢它,不肯穿它,塞在床下,终有一天因为厌烦落灰而把它扔掉。这种感受类似于沮丧,是的,我又掉进了消费主义的泥潭。反消费主义的消费,依然可能是过分的消费。

但我决定驱逐这种情绪,擦拭鞋子,装进鞋盒,整齐摆放,等待依次打开的时刻。接下来,我想,尽量严肃地、认真地对待它们,对待购买来的一切。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再去寮厦,在那些昏暗的、地板脏兮兮的店里溜达。背过万达广场,享受那些粗粝。

希望到时候它还在。

2015年12月25日,广东东莞,厚街寮厦的出租屋楼下挂着众多“外贸鞋”的牌子。

 

延伸阅读:厚街的夜色

 

—— 完——

题图:2015年12月25日,广东东莞,厚街寮厦的出租屋楼下挂着众多“外贸鞋”的牌子。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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