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文化部的一张大桌前,官员们正在解释某种听来像是绝佳机遇的东西。目前该国正在全球范围内紧急征召博物馆的管理人才,以负责一宗规模为世界第二大的俄罗斯先锋艺术藏品。我心里想,这是多么棒的工作啊——把一家博物馆做大做强,让它一跃成为中亚的卢浮宫。
但这份梦幻般的工作可能并没有那么理想。第二天,我一大清早就飞往乌兹别克斯坦北部的努库斯(Nukus),“一整馆的被封杀艺术品”就位于此地。途中,我在睡眼惺忪之间注意到,导览手册里基本没有对这座“毫无吸引力的城市”的具体描述。看起来,人们冒险去到那里的唯一理由,就是寻求某种“灾难旅行”。世界第四大内海咸海因苏联的灌溉系统和倾倒在此的化学废物,已经几近干涸。所有的鱼都死了。废弃的船只搁浅在一滴水也没有、犹如月球表面的海床上,构成一幅相当扎眼的景观。有毒的沙尘吹拂着这片区域——该地的婴儿死亡率和癌症发病率都相当高。
但我毕竟是受文化部的邀请为了艺术而来的。乌兹别克斯坦正在扩大开放,放宽了签证限制,吸引游客来到这些丝绸之路上的城市旅行。努库斯艺术博物馆和我去过的那些荒凉之地并无二致,但它仍是该国最能吸引观光客的目的地之一,这要拜萨维茨基的藏品所赐,它之所以能存在,正是因为它处在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伊戈·萨维茨基(Igor Savitsky)出生于一个富裕的俄罗斯家庭,曾做过电工,于1950年前后来到此地从事考古发掘并开始收集当地的手工艺品、纺织品和珠宝。由于这里离莫斯科(以及另一个权力中心塔什干)很远,他得以积聚起大量饱受非议的先锋艺术藏品。他逐步于1966年建立起一家博物馆。天高皇帝远的处境使他可以展出和购入一些被封禁的画作——当局根本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不过,虽然藏品很优秀——沃尔科夫、库尔津和李森科的作品都在其中——我们仍然很难想象这种地方可以和全球各大博物馆相提并论。当你走过坑坑洼洼的泥路,去到博物馆所在的那处荒凉的广场时,一切都给人一种荒废、半死不活的感觉。
进入博物馆大门,我走到做工考究的楼梯前,迎接我的是引人入胜的导览。放眼望去都是艺术品——有些是堆在墙边的,因为楼顶会漏雨。你当即就会明白自己所见的分量,堪称激动人心。
萨维茨基为了这些藏品冒险无数。这些藏品包括1930年代以后的俄罗斯和乌兹别克艺术家的画作,彼时,一切不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socialist realism)的作品都被封禁了。同时期的其它任何风格——方兴未艾的立体主义、未来主义甚至于印象派都被视为是有问题的。形式主义则是要受罚的。且惩罚极其严重。萨维茨基意识到他可以拯救这些作品。他会花上三天时间坐火车去莫斯科,与艺术家的家人交好;他们会把藏在阁楼里的作品拿给他。他就此以“寡妇之友”而闻名。兼具投机者和收藏者心态的萨维茨基最终攒下了这些藏品,其中公开展出的只有很小一部分。
深入这处对国际艺术商而言价值连城的宝藏,同时目睹当地的衰颓破败状况,是非常独特的体验。这座小城除了博物馆以外就没什么地方可去:没有餐厅,只有一些简陋的小旅馆。最成功的博物馆所需的配套基础设施是完全缺位的。我是不是在用西方眼光指点一座博物馆所应有的样子?可能是这样,但艺术品本身就牵涉到萨维茨基对这种文化的殖民式凝视。比如尼古拉耶夫创作的一幅漂亮的、风格酷似高更的画的内容就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当地男孩为他跳舞。这名画家曾因为性取向被捕,后来又皈依了伊斯兰教。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东方主义之间的张力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些“堕落的”艺术品里有一些是政治立场鲜明、风格也令人赞叹的。海量的藏品中还有不少出自女性和犹太艺术家的手笔。坦白说,这座异议人士和地方文化的大宝库所需要的远不只是一名新的负责人。它需要一名修复者。它的愿望清单上有诸如杀虫剂和传真机这些基本用品。目前的负责人古尔巴哈·伊岑塔伊娃(Gulbahar Izentaeva)给我们泡上茶,对自己的工作被如此广而告之表示很惊奇。塔什干和博物馆——它位于卡拉卡尔帕克斯坦自治共和国——的关系往好了说也是有些紧张的。
前任负责人因为被控偷窃而离职,但仍在指定下任负责人的委员会名单里。博物馆要走上正轨也是难上加难。
我怀疑这些藏品尤其是当中的某些画作究竟还能不能在莫斯科的普希金博物馆展出。“把博物馆搬到塔什干,抓紧搬过去就行了!”有人这么说,并且我知道这么说的原因。
不过,当我们驱车穿过沙漠,从努库斯去到美丽的希瓦(Khiva),路过四周仍有城墙的市区,停在前伊斯兰时期的沙漠城堡旁,一下子就明白了萨维茨基为何被吸引到这里来。令我惊叹的不仅是那些伟大的画家,还有乌兹别克斯坦的纺织品和陶瓷器。女性会制作名为“苏赞尼斯”(suzanis)的挂毯,这也是她们嫁妆的一部分,上面充满了各种繁衍的象征:茂盛的石榴、鸟类、号角等,她们的隐秘欲望都被编织在里面了。萨维茨基所收集的也是这些。
虽然每个人都说乌兹别克斯坦还有许多其它值得大加赞叹的地方,但我仍对努库斯情有独钟。博物馆的不走寻常路让它完全远离了大部分博物馆常见的“从礼品店出门”这一体验。这些乃是艺术家为之而死的艺术作品,为一个满怀拯救它们的激情的人所收藏。他相信有朝一日这些艺术家将会重获承认。
在诸如阿布扎比、拉斯维加斯这类将文化资本简单地等同于多花钱的地方, 这家独一无二的博物馆是否能够生存下去?它的道路迥异于前两者。我相信,不久就会有人承担起吸引人们去到那里的工作。
本文作者Suzanne Moore是《卫报》专栏作者。
(翻译: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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