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马利特（Sarah Mallet）称自己是个“正常”的考古学家，她擅长研究铁器时代到中世纪期间英国的饮食变化。在她所属的这个学科里，面包和牛油也许能牵扯到盎格鲁胸针的记录和年代确认。然而这一次，在牛津的皮特·里弗斯博物馆，她研究的不是什么上古硬币，也不是一瓦史前陶片，而是百分百现代的催泪瓦斯罐。

“关于这些催泪瓦斯，我已经有了不少记录，”她如数家珍般说，“这个是2009年出产的，也就是说，它在使用的时候一定已经很过时了。我还见过一些更古老的，可以追溯到1998年。随着时间的推移，催泪瓦斯也变得越来越强大。在我的记录里，2015和2016年的特别多。”

马利特和自己牛津大学的同事丹·希克斯（Dan Hicks）正致力于晚近时期的考古学研究，特别是针对加来难民营的帐篷和避难所的考古。这个地方在2015年3月到2016年10月期间曾是几千个流离失所的人的临时家园，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大多来自阿富汗、厄立特里亚、埃塞俄比亚和苏丹，他们聚集在欧洲大陆的尽头，无一不想挤破脑袋跨海去往英国。

社会活动家、艺术家和“丛林”（也就是加来难民营）里的居民携手合作，而他们的努力成果就是皮特·里弗斯博物馆的这个新展览。展品中包括难民营中挖掘出来的手工制品和艺术品，以及照片、图画和数字地图，标记了这个难民营的位置——在加来东部边缘一个曾经的垃圾场。在展馆内，有一面墙被巨大的横幅占据，上面画着居民各自的祖国——叙利亚、伊朗、阿富汗。英国的轮廓在画布左上角的角落里，面积很小，但几乎无法企及。

希克斯给我们讲解了展览背后的构思。自从考古学在19世纪发展成为一门学科，它的边界就在逐渐扩充延伸，不仅包括史前史或是古代世界，中世纪考古、工业考古，以及一战等冲突考古学也逐渐进入人们视线。他的想法是，即便我们拥有书面记录，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能浮出水面的，而手工制品、物质文化以及景观的变化却能给我们展示更深层的故事，让人们通过全新的方式丰富对过去的了解。

“如果说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未被记录的当下呢？”希克斯说，“如果说现在我们身边，就有尚未来得及记录、隐匿在历史之外的生活呢？现在我们就有这么一种考古学手段，不只是挖文物这么简单。”

皮特·里弗斯博物馆这场展览的所有展品都是从社会活动家、艺术家和曾经的加来居民手中征集而来的。比如说这个简单的蓝色木制十字架，它原本是厄立特里亚东正教教堂的一部分，在法国警方清除加来难民营之前，班戈主教把它救了下来。展品中还有一幅企鹅画像，出自一个无人陪伴的15岁男孩拉詹（Razhan）之手，这个孩子现在已经安全到达了英国。英国艺术家和这次展览的联合策展人苏·帕特里奇（Sue Patridge）的工作室孵化了这件作品，它的风格轻快得出奇，这只不会飞的鸟在画中也飞出了它正常的栖居地，来到了一片阳光灿烂的土地上。

对希克斯来说，最动人的是一个六岁男孩的剪影。这个孩子名叫丹尼尔。帕特里奇和难民营的孩子创作了一个“纸人”项目，他们勾画出纸人身体的轮廓，然后给剪纸小人上色。在2016年3月加来难民营南边部分被毁掉之前，那里居住着291名无人陪伴的儿童，此后，有129个孩子失踪了。这些“纸人”就是用来纪念他们的。直到今天，丹尼尔依然下落不明。

“这就像雕塑一样，”希金斯说，“之所以这样设计，就是因为纸是一种能让你找到人性的东西。”

考古的主要研究对象是大量物件，但不止于此，它更是一种思考方式。对希克斯来说，“很明显，考古学在这个‘丛林’中能做点什么。考古学家都是真呆子，不是吗？我们如实记录、解释、描摹。”

记录毒气弹也许能被归到这一类。希克斯说：“考古记录一切：比如说警棍，就照着人们的裤兜打，目的是弄坏口袋里的手机，又比如说逼一个人脱掉鞋子。”从某种程度上看，这些被记录下的东西平庸又老套，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它也令人惊惧。考古学记录的内容还包括一片土地使用情况的变化，在这个语境下，希克斯对“把环境作为武器，对付那些力量弱小的人”十分感兴趣。“种种变化、拔地而起的铁栏、物理暴力和威胁，这些都被用作威慑手段，逼着人们离开加来。”

这次展览中，最令人震惊的，大概就是希克斯与马利特把加来难民营放在一长串压迫性的、反人性的边境问题中一并讨论，从分隔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的北爱尔兰和平墙，到悬而未决的美墨边境墙，都进入了他们的视野。他们在合著的新书《荒野：加来丛林与背后的故事》（Lande: The Calais “Jungle” and Beyond）中写道：“从考古学的角度来看，全世界都在建起高墙，这样的一个时刻是前所未有的。不管是在德克萨斯、挪威、以色列还是印度，其变化不仅是规模的扩增，国境线的日益军事化对外来人口越来越排斥，同时这种做法还会将更多人贴上‘非法’的标签。”

他们将现代的边境墙与城郊庄园的围墙进行比较，这些一砖一瓦的实体建筑将痞子贱民挡在了乡绅贵族的宅院之外：“现在的墙由钢铁和铁丝网组成，似乎成了一种标志性的人工制品。从考古的方面看，这就是一个民族国家的地缘政治。”希克斯和马利特坚持认为，正因为加来这个城市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时间里都是一个英国小镇，直到1558年英国战败，才归属于法国管辖。因此，某种程度上来说，加来才是英国重要的南部边界，而不是多佛（英国南部港口城市）。这也正是政治政策的一个具体宣言，他们认为，“这个难民营体现的是一种‘敌对环境’的意识形态。”无独有偶，特蕾莎梅在2012年担任内政大臣的时候，也提出了边境政策。

希克斯认为，那些来自世界各地，历经劫难穿越海峡来到加来难民营的人，绝大多数都来自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大英帝国的势力范围。他们认为，这个难民问题的根源可以一直追溯到几个世纪前英国丢掉加来的那一刻，以及后来慢慢发展扩张的帝国之路。

希克斯说：“人们在炮火中断断续续生活了一百多年，经过了这么多的伤亡，仍然没能进入我们国家的故事——我们的视野里存在着这样的一道缺口。”

加来难民营似乎已经被清扫干净，但它的迷你版正在各地生长。加来难民与移民的生活情况仍然叫人绝望，但对希克斯和马利特来说，“丛林”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不是一个单单存在于一个时期、一个地点的事物，而是一个没有终点的过程。事实上，它可能才刚刚发芽。

“荒野：加来丛林与背后的故事”将在皮特·里弗斯博物馆展出至11月29日。

（翻译：马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