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丁畏·经济观察报书评

老汽车城轰然倒塌

时间回到十年前，美国大衰退期间，共有880万个工作岗位消失。

这一年的六月，通用汽车公司即将宣布最新减产计划，关闭北美地区数家工厂。金融危机冲击实体经济，山雨欲来。

6月2日夜，日后将成为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的保罗·瑞安已经入睡，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来电者是他的熟人、通用汽车公司CEO里克·瓦格纳，对方的话异常简短：明天，我们将宣布简斯维尔的工厂停产。

保罗·瑞安是简斯维尔人，28岁入选众议院。这位共和党重要的预算专家，对家乡很有感情。他朝电话大吼，用流利的言词展开说服，陈述家乡优势，甚至列举通用汽车所有车型，期望得到替代产品，“给我们科沃兹……或者小型卡车。”

然而，威斯康辛州的工业小城简斯维尔大势已去。由于金融危机冲击，从这里出产的SUV销量疲软，这座存在过八十余年的汽车城市，至暗时刻不期而至。

当地方电台播放这条“突发新闻”时，简斯维尔的大多数工人还在睡梦中。上早班的通用汽车工人杰拉德·惠蒂克也没有听到，他照常打卡上班，往SUV中注入汽油、传动液。装配线在清晨6：30分暂停，和杰拉德同上早班的1250名工人来到工厂二楼，当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宣布时，杰拉德身边的几个人当即就哭了。工厂将在两年后停产，但裁员很快就会开始。

人们的眼泪里蕴藏着这座城市的历史，简斯维尔已经为通用生产汽车超过八十年，在镇上，许多家庭祖孙三代都在工厂度过一生，杰拉德进厂开始他13年的工龄以前，他的父亲和岳父分别在厂里干完30年。巅峰时，通用汽车提供超过7000个职位，在简斯维尔，它几乎意味着一切。

消息随即波及更多人。镇上高中的社会课老师将会着手一项秘密计划，以应对大规模失业后的子女照顾问题。鲍勃·伯勒曼立即结束在湖畔泛舟的假期，这位威斯康辛州西南部劳动力发展委员会的负责人，将成立一个特别组织，指导失业者如何申请超过600项政府援助金。这场冲击，将让这座城市6.3万人口中的9000人失业。

保罗·瑞安仍没有放弃拯救简斯维尔，他组建起强大的营救小组，里面包含民主党的州长、工会领袖和企业负责人，以及联邦、州县地方官员。营救小组来到通用汽车位于底特律河畔39层的总部，公司的北美区总裁接待了他们，一场漫长讨论后，他们只得到一个不算太坏的结果：对方没说这就是最后决定。

希望似乎还有，但在简斯维尔，崩解已经悄然发生。在女儿们眼里，父亲杰拉德不再上早班，竟然开始在家里享用面包牛奶，整个上午都在院子里剪草。马特·沃帕特属于故事的第二个主角家庭，8月8日，他在工厂完成最后一次打卡；巴布·沃恩与迈克·沃恩夫妇来自第三个主角家庭，他们也将结束李尔厂的工作，这家工厂为通用汽车做配件，拥有超过800名工人。

没人知道那是否是公司的缓和策略：坏消息分两次说。10月初，另一只靴子落地，来自底特律的高管在车间宣布最新决定：两年关闭期限改为十周。老汽车城简斯维尔轰然倒塌。

悲剧开始蔓延

玛丽·威尔默会被一个细微的场景深深触动。15岁的女儿邀请朋友来家里，玛丽瞥见这群女孩儿时，她们正围坐在客厅抽泣，玛丽的女儿也哭了。在这间客厅里，有一半孩子的父母至少一人失业。

女儿啜泣着走进厨房，眼泪汪汪地望着她的母亲、地方银行负责人问：“妈妈，你会怎么办？”

玛丽想起童年，她在乡下农场生活，父亲患癌去世，一次购物时，母亲掏出一张象征贫穷的食品券，那一刻的尴尬与恐惧，她永远不会忘记。但她在未来采取的慈善行动，将不一定能告慰这份同情。

“罗克县5.0战略”是当地精英阶层推出的经济计划，玛丽·威尔默将成为它的实际负责人。这一计划不是政府行为，也不是典型的金融商业活动，而是纯粹的慈善。

戴安·亨德里克斯是全美最富裕的女人之一，她和丈夫曾在《财富》杂志名列全美富豪第九位，玛丽找到戴安帮忙，她们策划慈善晚宴，募集目标定为100万美元。那场在河畔豪宅举行的活动还算成功，玛丽激动不已。

迈克·沃恩离开李尔工厂时，这位地方工会代表正经历第四次告别，800名工友已相继离开。通用汽车和李尔配件厂之外，联合系统公司的117名工人、木桥公司的70名工人、物流五福公司的159名工人，也将一起失业。到2009年2月，简斯维尔所在的罗克县失业率升至13.4%。

在《简斯维尔》这本书里，艾米·戈德斯坦还会呈现美国社会肌理中的“社会主义性质”，它们甚至超越普通人的预期。在通用，工人不能被“裸辞”，首先，他们可以等待重新开工，拿回28美元时薪；其次，等待内部转岗，远离家庭，工资降低；工厂以及公共部门都备有相应的失业救济措施，还有公益组织提供的食品；中年工人可以选择重新工作，或者拿着补贴接受再就业教育。但这一切并不意味着，“大衰退”没有悲惨故事。

简斯维尔将最后一次为汽车之城的荣光而战。虽然SUV不再生产，但紧凑型轿车索尼克还有机会，它不一定会花落简斯维尔。为争取机会，简斯维尔县议会将做出史上最大的财政预算，用一笔包含税收减免、降低电费等内容的2000万美元巨款，去竞标通用公司的索尼克项目。

然后，简斯维尔遭遇惨败。竞标的获胜城市给出的经济激励方案高达1.95亿美元，代价还包括，工人的平均时薪降低为10美元。这种卖方工厂的盘剥行为，在工人群体中激起的反应，表达为这样一句口号：“快叫警察，我们被打劫了”。

到2009年，简斯维尔人已经不太相信通用汽车会重新开工，大厦倾坍，各自谋生。故事的三个主角家庭，都将与一家名叫黑鹰的再就业培训学校产生联系。

与父亲长谈后，出生于工会世家的迈克·沃恩决定学习人力资源，顺利的话，他以后的工作将完全站在资方立场，某种程度上，这是对家族传统的背叛——正如父亲会以沉默应允，马特也将不得不接受新身份。

玛丽·威尔默属于故事的另一个世界。万圣节这天，她们在媒体上公布罗克县5.0战略，以乐观口吻呼吁：“简斯维尔必须摆脱汽车制造身份。”这位地方银行行长竭力倡导乐观精神，甚至鼓励旅店前台向外地人宣传本地商业环境。

乐观情绪的另一面，是惨淡的现实。在2009年，简斯维尔的个人破产数量翻了一倍，大量的待售标牌出现在蓝领中产家庭的房子前；有一人失业的家庭中，每三户就有一户还不起贷款或者支付租金，1/6家庭搬到亲戚或者朋友家中，房贷违约比危机前增长50%。

代表城市道德传统的圣诞节食物募捐活动也停止了，在2008年，工人还未完全失业，活动依然顺利进行，已经到外地工作的人甚至专程赶回家乡，在凌晨时分来到汽车工厂车间帮忙打包食物。2009年末，圣诞节凌晨的工厂车间一片空寂。

经济僵局催生政治激进

对简斯维尔来说，2010是雪上加霜的一年。

总部位于该镇的享誉世界的派克笔公司，也将彻底告别简斯维尔，仅剩的圆珠笔贴牌生产线搬至墨西哥，那里工人需要的薪水要低得多。

通用汽车有了新进展，但与简斯维尔无关，远在印第安纳州韦恩堡的工厂需要新的汽车工人。领取毕业证以前几周，马特·沃帕特跟再就业培训学校导师进行过一次长谈，询问是否应该接受通用公司提供的转岗机会，导师的回答直言不讳，“如果我是你……肯定立刻动身，绝不回头。”

马特没法做到“立刻动身”，上班前一天晚上，马特即将驾车前往数百公里外的工厂，在车库里，他发动引擎，让马达空转着，却很长时间不敢拨动挡位。他不想离开家人，当一名漂泊的打工者。

杰拉德·惠蒂克则选择待在简斯维尔，他接受工龄卖断补偿，4000美元，外加六个月的健康保险。这个中年男人仍未从16岁那年的阴影中走出，那年圣诞节，父母外出购物，他的哥哥带女朋友驾车外出，在简斯维尔的乡村公路上刹车失灵，两人当场殒命。杰拉德无法忍受自己不能守护在孩子身边。

在惠蒂克家，刚满15岁的双胞胎女儿开始兼职打工挣钱，大女儿在牛排馆当服务生，时薪2.23美元，小女儿则去了餐厅收银。不久后的一天，她们将过早地承担责任，用打工挣来的钱为家庭购买日常食物。

在黑鹰技术学校，沃恩家的失业女工巴布，将和好友克里斯季一起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她们都找到与“刑事与法律”专业“对口”的工作：狱警。巴布将会开始她的煎熬，而好友克里斯季正在走入一段惨痛的悲剧。

工厂关闭一年多以来，经济没有恢复迹象，人们只能各自挣扎谋生。精英们鲜能提供具体的帮助，如果不是更糟的话。

奥巴马曾来过简斯维尔，那还是在通用汽车宣布停产以前不久，这位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曾动情承诺增加就业岗位。时隔两年，白宫的人再次莅临“考察”，那些人属于“白宫汽车制造地区和工人委员会”，他们手握重金，将在考察基础上，决定援助哪座城市，这次考察被主政官员称为“聆听之旅”。但结果是，考察结束不久，主政官就扔下这份棘手工作另谋高就，援助也始终未曾到来。

现实的僵局，将催生政治上的激进。

那次拯救计划失败后，国会议员保罗·瑞安渐渐把眼光从家乡移开，致力于“放大右翼在联邦财政上的作用”，他甚至出席由“茶党爱国者”主持的节目，后者的特点是极端反对大政府与歧视非主流族裔。

2010年劳动节（九月）这天，总统奥巴马再次来到威斯康辛州发表演讲，他用极富修辞感的语气喊出：“中产阶级安全感的基石……都贴上了工会的标签。”尽管总统极力强调左翼政策与中产阶级的关系，然而现实政治却逐渐滑向右翼。

奥巴马走后不久，威斯康辛州将选出一位“善于煽动”的共和党新州长，他的政策计划包括：撤销空闲政府职位，公务员自行为养老金买单，企业员工自行缴纳养老金，以及其他削减公共开支和减税的右翼政策。这意味着，失业的工人们必须暂时忍受阵痛，让“乐观”带来新的希望。

到这一年夏天，罗克县的失业率仍在11%徘徊。在简斯维尔，有人拍摄过一部纪录片，讲述无家可归儿童的故事，纪录片公映这天，孩子们的故事震惊到许多人。在这个曾经的中产蓝领聚集区，流浪儿童再次出现，于很多人来说，的确是种耻辱。

令人宽慰的是，经济动荡并未冲垮托克维尔描述过的公民自治传统。社工们着手推进一个名为“16:49计划”的项目，旨在为流浪儿童提供照料。在圣诞节，派克中学接过传统的食物捐赠活动，学校师生把校长绑在柱子上搞恶作剧，募集到的269美元被换成面包、牛奶、鸡肉、椒盐饼干、玉米罐头等，送到那些需要的人家里。

高瞻远瞩与水深火热

某种更深刻的割裂正在形成。

2011年初，简斯维尔所在的罗克县失业率仍在高位徘徊，水深火热的另一边，是精英们缺乏现实感的乐观。

曾提出“罗克县5.0战略”的银行行长玛丽·威尔默，开始频繁在报纸撰写文章，鼓吹乐观，呼吁人人都当“乐观大使”。

在富豪安娜引荐下，玛丽受邀参加新任州长的豪华就职仪式。正当玛丽身着精美晚礼服出现在豪华会场，为新任州长送上祝贺时，数个街区外的美琪剧场内，350名“进步派”正在举办一场旨在讽刺新州长的派对。

玛丽本人也很快就会感受到那种敌意，《简斯维尔公报》网站上，她的文章评论栏里充斥着嘲讽和诅咒。面对这些，玛丽反而对自己的乐观立场更加坚定：“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她确实有足够的底气，“罗克县5.0战略”得到州长支持，计划的协作层面上升，作为项目负责人，她站得越来越高。玛丽竟然向本书作者透露，那场新州长与富豪安娜间的重要密谈，新州长告诉安娜：“我们会和所有工会集体谈判，分化他们，各各击破。”面对这场针对工会的“密谋”，玛丽就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新州长主持推出《预算修正法案》，其重要内容即是：削弱工会。打压左翼的图谋招致剧烈反弹，尽管州议会民主党成员竭力阻止法案通过，州长还是成功贯彻了他的意志。

上层人士的“高瞻远瞩”与中下层的当下处境之间，存在深深的鸿沟。

从黑鹰技术学校毕业后，进入监狱工作的女工巴布·沃恩，很快濒临抑郁症，在家人支持下，她得以幸运地辞掉这份折磨人的工作，而她的朋友克里斯季则没有这样的幸运。巴布的丈夫、工会后代迈克·沃恩拿到副学士文凭，却很难接到一通面试电话，他最终接受一份蔬菜处理厂的通宵轮班工作，两人收入加起来，不到危机前一半。

马特·沃帕特继续在数百公里外的韦恩堡和简斯维尔之间奔波，每周只能回家待两天，孩子们会把喜欢的节目留到周末，等爸爸回家一起看。他在公寓挂着从家里带去的鹿头，以营造熟悉感，那里的厨灶几乎从未开过。在这里，他跟来自11个州、25家倒闭工厂的900余名工人一起，过着流浪的“吉普赛”生活。

为了家庭而不愿离开简斯维尔的杰拉德·惠蒂克，几乎从之前的中产生活落入贫穷阶层。杰拉德始终不能找到满意工作，他向食物银行申请援助，却因为收入高出几美元而失去资格。杰拉德的女儿频繁造访学校的“密室”，偷偷拿回免费生活用品。杰拉德自己则开始悄悄卖血浆，一周两次，可得60美元。

在这一年的劳动节游行上，一名年轻的工会组织者、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发起人，在路上拦下同在现场的共和党高官保罗·瑞安，并向后者提出激烈而冒犯的问题。

矛盾还在深化。

就当535名漂泊在外的简斯维尔汽车工人忍受离乡之苦时，掌权的精英们却不打算让他们再回来。市议会通过决议，引进一家从铀中提炼医用同位素的企业，意图摆脱汽车制造城市标签，让简斯维尔成为“21世纪先进的制造业中心”。但这家公司顶多能提供125个就业机会，并且显然，它们还不适合那些在流水线上耗尽半生的传统工人。

旨在照顾流浪孩子的“16:49计划”也夭折了，官方机构投票否决了这个设想。健康网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家小型免费医疗诊所，因为州政府预算缩减，它不得不一再压缩接待的患者数量。这里的工作人员，在一次无奈拒绝患者后，愤怒地将那些登记表撕得粉碎。

在这一年，克里斯季吞下过量肌肉松弛剂自杀，她和一名监狱服刑人员产生关系，并因此违法，监狱对她启动调查后，她甚至没跟母亲说最后一句话，便服下药片。2008年大衰退以来，罗克县自杀率开始翻倍，2008年15人，2009年32人，到2012年则上升4倍，派克中学密室计划照料的孩子中，7人有自杀倾向，其中几个孩子已走出这一步。

威斯康辛州人民对新州长发起罢免选举，但最终失败。共和党的年轻国会议员保罗·瑞安成为副总统候选人，他身披彩旗、站在驱逐舰上向人们挥手，但当他陪同罗姆尼回威斯康辛州拜票时，却不敢回到他的故乡简斯维尔。

两个简斯维尔的“乐观的代沟”

2008年以来，简斯维尔逐渐分裂成两个世界。

玛丽所在的地方银行虽然被兼并，但在新公司，她仍然肩负重任，负责组建“白金银行家”和财务顾问团队，为存款在25万-100万美元的高端客户服务。她出席晚宴，为事业有成的建筑商人颁发终身成就奖。玛丽还结束了自己的婚姻，跟一位建筑师去墨西哥度假，去加利福尼亚的纳帕谷旅行。

“在经济危机中，玛丽毫发无损。”她曾高调宣扬的罗克县5.0战略没有取得实质进展，类似由联邦和本市出资创建的“简斯维尔创新中心”，则完全无人问津。尽管如此，她们仍然高扬乐观精神，召开宴会庆祝经济已经复苏，并强调她们与另一个简斯维尔之间存在一个“乐观的代沟”。

杰拉德·惠蒂克的家庭则属于另一个简斯维尔，到2013年，这里领食品券的人是工厂关闭那年的两倍。这个曾靠卖血浆度日的家庭“不是最糟”的，他们只是“经济大滑坡后许多不幸家庭中的一个。”2/3的人没有感到经济复苏，那些找到工作的人，2/3的薪水低于从前，更触目的事实是，只有2%的人还对工作保有安全感。到2015年，罗克县有9500个制造业岗位，与2008相比，减少了25%，而与20世界90年代相比，则减少了45%。

两个世界的分裂正在制造一些晦暗而不确定的东西。

2016总统大选，属于非典型政治光谱的特朗普意外获胜，传统的民主党拥趸罗克县将52%的选票投给希拉里，但与四年前奥巴马连任时相比，这个数字少了10%，更令人诧异的事实是，少掉的选票并没有投到共和党，它们去了那个晦暗而不确定的方向。

在本书的结尾部分，作者用一个凝练的场景折射这种分裂的本质：简斯维尔假日酒店的豪华宴会厅内挤满750位有钱人，国会议员保罗·瑞安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提出“以共和党的方式解决贫困问题”。他来到台下与众人合影时，威斯康辛州西南部劳动力发展委员会的负责人鲍勃·伯勒曼走向他，提出是否可以来就业中心看看被他们美化的现实。保罗·瑞安接过名片，只是愉快而漫不经心地说：“当然……很高兴去拜访。”但鲍勃·伯勒曼却已不抱希望。

这只是一个美国城市的故事，但正如本书的副标题所示，它也是“一个美国故事”。在一个对成熟制度充满自信的地方，人的价值与抉择可能被过分忽视了，托克维尔也不会完全赞同这样的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