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楚莹
斟情入诗诗如酒
——三品纳兰悼亡词
今年正值纳兰逝世三百三十周年。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农历五月三十日,纳兰因寒疾病逝,此日亦恰是其妻卢氏忌日。
古之悼亡诗,始于《诗经》中《葛生》、《绿衣》,极致于元稹悼韦丛之诗;而词,则始于李煜《谢新恩·天台不见吹箫女》,极致于纳兰性德悼卢氏之词。
悼亡词为《饮水集》之精华。虽云“饮水”,然词中滋味,苦辣酸甜,细品觉醉。
寻芳草·萧寺记梦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绮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深夜,绮窗前。我缓缓走近,与你相依。你却又少有地轻声嗔怪:“若不是在别处觉得凄凉,你肯回来么?”你真的生气了吗?“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多少个这样的夜,灯影昏黄,你劝我,莫睡太迟……原来,你只是怜我太累。我方要答话,然而兀地,耳畔钟声一响,怀中人一闪,自己不觉一惊……待完全清醒,只见面前仅青灯一盏,有烛花初落,远处寺院晓钟犹鸣……
“一闪灯花坠,却对着琉璃火”,梦醒,词毕,再无情语。通篇词作,仅是陈述。中“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一句,似乎只是平常话语,偶合了格律,便入了词章。妻子神态及梦后所见,也都只白描而已。
而或许,此正是“平淡而见山高水深”。正因白描,而方显当时之寻常。故可从与妻相伴吟和之一夜,忆及与妻相伴之千千夜——
冬春之交,你我相携在房檐下,嬉笑折梅枝;由春入夏,我肩并着你肩,都悄然不语,静听绿纱蝉鸣;自秋到冬,你慢慢写着鸳鸯小字,然未等写完,我定要轻握你手,微微呵暖,只因听到窗外,冷雨打着芭蕉,一声又一声……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芳丛认取双栖蝶。
纳兰《沁园春》序记:“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去岁深秋的梦中,你对我说,你想变成天上的月,每一年,都可向我团圆;今年深春的梦外,我独对天上的月——
月确实圆了,但时间却如此之短。明晚,便再不是团圆之月;
月确实圆了,但团圆的月,清辉更满,犹如满地霜华,映我形单影只……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许多人读至此句时,都会将注意力集中于“燕子”:言成双燕子,细语商量,以反衬词人之孤独……此自不必赘述。而“帘钩”一物,亦堪细酌。
纳兰曾为卢氏写下《艳歌》诗四首,其二中有“霜浓月落出门去,暗触玎玲碧玉钩”。言夜至三更,词人需回宫中执勤,与妻子分别。离去时,掀起门帘,无意间,手触及挽帘之碧玉钩,叮叮作响,犹似两人延回细语……
不知此“碧玉钩”,是否正是如今燕子所踏之“帘钩”?见帘钩而怀人,当时短暂生离,已百般不舍;更何况,是无尽之死别?
然此词最悲壮处,不啻于此,而在两句:
一为“不辞冰雪为卿热”。此本取自荀粲为妻子曹氏病热而自庭中卧冰取冷,还以熨妻之典故。却又可与词人《虞美人·秋庭信步》中“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并读。“呵手为伊”,是怜伊太冷;“不辞冰雪”,是为卿病热……实有亲身亲手为妻体贴,愁妻冷暖之意。
二为“芳丛认取双栖蝶”。“不辞冰雪”故事尚未完结:曹氏因病热亡,荀粲不泣而神伤,谓友人曰:“佳人难再得。”后少时亦卒。纳兰引此典,是伤奉倩,更是伤己,意谓他愿随妻而去。然两人都去后,身又将在何地?
故有“芳丛认取双栖蝶”,即愿与妻于来生双双化蝶。
纳兰悼亡词中,常出现两对词语:一为 “天上人间”,如:《忆江南》“天上人间俱怅望”;二是 “来世今生”,如:《荷叶杯》“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
此词,以“化蝶”的“来世今生”作结,与以“望月”的“天上人间”开篇相呼应。实有冲破时空界限,不论是人非人,惟愿可得重圆之强烈情感。
采桑子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又一日更阑,又一年春深,又一次久立在你所居的庭院间:燕子、明月、芳丛——转瞬七年,景色依然,而情转绵长。
“十一年前梦一场”。什么梦,令词人一作便是十一年之久?此词作与康熙二十四年深春。此距康熙十三年,卢氏嫁与纳兰,正好十一年。十一年间,纳兰做过许多关于卢氏的梦,连绵不绝:
“欢尽三更短梦休,一宵才得半风流”—— 卢氏在时,常与她二更相见,三更别离,虽佳期如梦,欢愉甚短,却都鲜活温馨;“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卢氏新丧,常疑她犹在,梦内执手相依,细语叮咛,历历在目,虽梦如真;“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早应醒矣”——卢氏故去三年,渐渐竟梦不见她,而此梦不见她的真实,方似最长之恶梦,欲醒,却终难醒……
梦如真实,真实如梦,或此十一年,便只是一场梦。“十一年前梦一场”,此时的悼亡词,似乎再不见哽咽与泪水,只有一如既往的怀念:
“不辨花丛那辨香“,是自卿去后,纵春花再繁,也与我无关。我不辨花丛,又怎辨花丛之香?“此情自已成追忆”你自是我知己,是我毕生挚爱。自你一去,思念便始,并已成为我余生习惯……
此两句虽各化自元稹“不辨花丛暗辨香”,及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但元稹一句,是言佳人于月下回廊捉迷藏,不见其人,但闻其声;犹似夜里花丛,虽不见鲜花,但闻其香,故此是佳人犹在。而李商隐一句,意为思卿之情,日后定成追忆,故此是与佳人初别。因此两句,都不及纳兰之情意绵长。
或许,相思如病,岁月一长,便会从眉间心上,移入骨髓,难以觉察,却最深挚。
是年五月三十日,纳兰因寒疾病卒。而此日,正是卢氏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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