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小雨FIRST征战记

电影节是电影生命的开始,也是作者创作的终点,电影结束,观众离场,人们喜爱或是唾弃,你无力改变它。

2019年08月26日李纯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1

 

柴小雨弯着腰从影厅一层最后一排的座椅偷偷溜了出去。场地比他想象的大得多,全部坐满能容纳801人,令他惊讶的是,这么算的话,现场至少来了四百人。可电影放映了五分钟,他就坐不住,急不可耐地要逃离这儿。他对着电脑剪了五个月,直到放映的前几天,他还在修改。他想他可能是中国看自己的电影次数最多的导演。现在,那么多人盯着它,充满好奇,他却有些局促。在电影院门口,他坐下来,抽了一支烟。

他的耳朵一直注意聆听室内的动静。他对电影的前三十分钟不是很自信,摄影机晃动得厉害,有时人脸拉得过近,他担心观众可能难以忍受,但是,只要他们耐住性子,就会对它产生兴趣,至少接下来,那些情色意味的片段是具有吸引力的。他守着影厅的大门,几乎没有人离开。偶尔,他能模糊地听见人们的笑声。

柴小雨,33岁,一名导演。他的第一部电影《鱼乐园》入围了今年的FIRST青年电影展。他刚刚大老远从北京坐了12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西宁,举行这部电影的世界首映。他身穿绿色条纹汗衫、灰色休闲裤和发旧的白色球鞋,抬起裤腿时,会露出一截红色的卡通棉袜。对于一部电影的首映式来说,这套装扮怎么看都有些滑稽。所以,谁也摸不清他的身份。

一个月前,通过朋友推荐,我和柴小雨在北京见面,决定和他一起参加他的首次电影节。柴小雨说,FIRST就像高考,考试通过才能算导演。当时,除了影展发来的行程通知,我们都对接下来的事一无所知。

《鱼乐园》讲述了一段叫章小鱼的北京青年的生活,听说是少见的独立制作,行话叫野生,可能是因为前两年电影行业火热,找钱不像以前那么困难。柴小雨对我说,他也找过老板要钱,但老板的话变来变去,把他弄烦了,他决定自己干。他向最好的哥们要了20万,自己投了一部分,拉上亲朋好友,包括初中同学、大学同学、邻居、媳妇儿他爸、媳妇儿她舅妈,他也饰演了一个小角色。所有人都是义务帮忙。最花钱的是房租。他在蒲黄榆租了一套三居室,租了半年,既是拍摄主场地,又解决了剧组住宿。

柴小雨掐准时间,溜回座位。当片尾曲响起,影厅忽然热闹了起来,热烈的掌声、欢呼声,不时从角落冒出的“牛逼”的赞许声,淹没了他。他有些激动,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你想象一下,一部电影106分钟,除了片尾,观影中,全场共爆发了6次掌声。他们那么喜爱它。柴小雨没想到,一同前来的制片人、摄影师、演员们也没想到,最开始他们就想帮朋友个忙来的。

主持人把他请到台上,柴小雨手持话筒,有点腼腆,他说:“大家好,谢谢大家来看我的片子。我是北京人,在北京出生,北京好多东西都没了,不光是建筑没有了,感情也没有了。我不知道是我缺失了?还是整个社会缺失了?在我的生活里,有好多事儿挺荒唐的。在拍摄的时候,我想把生活中感动我的地方都放在里面。” 

晚上9点半,放映结束,豆瓣评分7.6。我看到以下的评价—— 

“剧情荒诞又真实。确实是现代浮躁青年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性、欲望、爱、寂寞糅杂在一起,可不就是我们吗?” 

“看到Dogma95的影子。爱了。鱼乐园。” 

“我觉得中国,可能、大概、也许要出来一位牛逼的导演。” 

迎面过来几个人,齐声喊“导演好”。第一次他走在路上,有陌生人认出他,这么叫他。刚刚在交流会,他捏着手机悬在半空,等人挨个扫微信二维码,扫到手机死机,关机重启,那些人就在旁边耐心地等着。

《鱼乐园》的制片人之一王丹和柴小雨认识十年。十年前,他们在同一个剧组做副导演。王丹和她老公也是在那儿认识的。她老公是录音师。她的梦想是给最好的导演当制片人——戛纳那种级别的。王丹是贵州凯里人,本科学的材料工程,毕业后,她去北京学电影后期,2014年,她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学制片,期间她做了一阵编剧,她觉得制片人也要懂创作。

柴小雨找她是2017年的夏天,她正在凯里陪儿子。柴小雨递给她一份剧本和一个花了4万块钱拍的短片,短片里柴小雨饰演现在电影里的男主角章小鱼,学《猜火车》把头发染成红色,在山坡上裸奔。她想,柴小雨和她一样,真的爱电影。就接最后一部不挣钱的,她想。

现在,王丹看着豆瓣,高兴地笑出了声,“7.6,太牛逼了。你知道什么概念吗柴小雨?国产电影只有5%能达到7分以上。” 

那天晚上,他们在街上走了一个小时,沿着一条街一直走。西宁昼夜温差大,夜里只有十几度。空气既稀薄又凉爽,远处环绕的是青色的山峰。西宁像从青藏高原柔软的肚子上开辟出的一座城市,一个野蛮又生机勃勃的地方,一个让人既爱又怕的地方,一个可以独自徘徊的地方,像电影的另一个参照物。当你创作一部电影,你总会感到身在荒野。柴小雨看着路人的脸,他觉得像做梦一样。

柴小雨在拍摄《鱼乐园》

 

7月21日,《鱼乐园》在FIRST首映,电影的主创在映后交流。摄影:李纯

 

《鱼乐园》剧照

 

  

2

 

我最早注意到FIRST是在2017年的秋天,那时,忻钰坤的第二部电影《暴裂无声》快要上映。2015年,FIRST影展与并驰影业联合发起“并驰实验室”,并驰影业是出品方,开发新导演的第二、三部长片,《暴裂无声》是实验室的项目之一。

2014年,忻钰坤的《心迷宫》在西宁获得了FIRST影展的最佳导演和最佳剧情片。那届的评委主席是谢飞,谢飞很喜爱这部电影,他认为中国缺乏像忻钰坤这样会说故事的导演。此前,忻钰坤拍过五年的法制栏目剧,2009年,他在北京电影学院上摄影进修班,毕业后,他没有拍电影的机会,靠给公司拍申请上市的宣传片谋生,到了2012年,他不工作了,待在家,每天写剧本和给妻子做饭,他的厨艺特别好,最擅长做焖面,他想,如果《心迷宫》失败,他就去开饭店。

2013年,郝杰的《美姐》获得那届的最佳影片。这地方的片子很草根,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够得到的地方,忻钰坤想。那是五月底,眼下没有别的选择,他就投了FIRST。回到北京,FIRST又组织了两场放映,请行业内的人看,片子还没上院线,老板和明星们已经看到,并认可了他,最后,太合娱乐垫资两百万发行,票房成绩是1066万。

在宋文看来,《心迷宫》是那部写进影展历史的电影,它颠覆了人们对电影节固有的认识,第一,原来处女作有机会上院线,而且票房竟然不错,以前普遍认为独立电影就是地下电影,第二,有故事,有悬念,还有幽默感,观众喜欢看,第三,它讲述了一具乡村尸体无处安放的故事,影评人也愿意为它写评论。满足了三方面的审美。

《心迷宫》是个转折点。自那之后,越来越多的影视公司把目光投向西宁,也让更多人了解FIRST在干什么。

FIRST电影节成立于2006年,前身是大学生影像节,最早的举办地是中国传媒大学,以评选短片为主。2011年,影像节落地西宁,更名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前三年,西宁市政府每年提供100万赞助,之后就自生自灭了。2012年,FIRST建立了入围——提名——获奖的长片竞赛体系,邀请资深电影人徐枫做评委主席,演员徐峥做形象大使,后来陆续邀请过姜文、王家卫、娄烨、邓超、赵薇等人,成功扩展了影展的知名度。影展的定位一直很明确,没变过,FIRST的意思是第一次,处女作,一个导演只有前三部作品才有资格参加竞赛,因此,参加影展的大部分是年轻人。

“中国需要一个狠的电影节,有人要做那个说皇帝身上没穿衣服的傻子,你明白这意思吗?我得做那个傻子。”宋文说。 

宋文42岁,是个反差挺大,不太冷静的人,确切地说有点儿任性。这位创始人有年冬天去美国圣丹斯电影节考察,因为兴奋,在一家日式酒馆喝大了,瘫倒在地不肯起来。有一次开会,他和团队吵架,特别生气,打烂了玻璃水壶,手掌划了一道口子,缝了三针,之后他接受采访就心不在焉,总想着手上的绑带。影展第七届,他花了几十万在宋庄做了五个《小城之春》的雕塑,说致敬费穆,他把这些雕塑空运到西宁,就在巷子里放着。那些雕塑他现在也忘记丢哪儿了。

他和他的妻子李子为共同经营着FIRST影展。李子为是影展的CEO,她是个精力充沛、口齿伶俐的漂亮女人,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我几次见她,她都穿着黑色的T恤衫和紧身运动裤,主持宴会时,则换上一条剪裁得体的黑色连衣裙。FIRST最初受到关注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明星的加入,他们是李子为花费巨大的精力邀请来的,因为没有出场费,都是义务站台。没有联系方式,李子为就给明星发微博私信,要是某个场合不小心碰到,就不好意思地说,“我是那谁,私信你好几年了,你从来没回过我。”一则新闻也许能恰当地展示她的个性,为了邀请姜文做第九届影展的评委主席,她给姜文发了一条微信:“今欲出门,抬头见喜鹊,顿觉喜事临门,所以斗胆前来一问,主席,此事您可应否?”姜文回复:“按喜鹊的意思办!” 

不过现在,明星不再构成电影节的烦恼了。就我有限的影展经验,今年,我在不同场合见到了胡歌、周冬雨、朱亚文、王传君、宋佳、马伊琍等等。对于FIRST,明星们也怀有自己的诉求。有的演员希望从电视剧领域向电影转型,海清是个典型的例子,她刚刚主演了张大磊的《蓝色列车》——2016年,张大磊导演的《八月》在FIRST首映,2017年,获得金马最佳剧情片奖。还有余皑磊,在刁亦男导演的《白日焰火》中饰演一名刑警,被人用冰鞋割喉而死。他想做导演,写了个剧本,来参加创投会。一位"巨有名"的演员,希望在创作领域重拾成就感,几个月前报名参加训练营——一个教人拍短片的培训项目,审核没通过,就没来成。

2014年,导演忻钰坤和制片人任江洲在FIRST领奖。来源:FIRST影展

 

李子为在第13届FIRST影展开幕影片现场。来源:FIRST影展

 

宋文在第13届FIRST影展五四新闻发布会。来源:FIRST影展

 

3

 

首映后,有六家公司约谈了《鱼乐园》。索菲特酒店三层一间面积宽阔的房间,摆了十多张方桌,桌上竖着一块广告牌,你能看到每部电影的名字,房间尽头的墙壁上写着“电影市场”四个字。这是电影节期间用来“产业约谈”的地方。《鱼乐园》的广告牌上写着:“一部分偏边缘的都市青年的生活写照”。

柴小雨把这些工作都交给了他的制片人。整整两天,他忙着接受采访,很少露面,没事干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蹲在酒店的台阶上抽烟。

今年,大约有210家影视公司参加了FIRST,如果他们对某个电影感兴趣,会主动地约对方到这儿见面。那是一种非常直接的反馈,有时疯狂得难以置信。2016年马凯的《中邪》在FIRST首映,马凯之前在横店做群演,花费七万元拍了一部伪纪录片式的恐怖片,把电影院的观众吓坏了,有人尖叫,有人捂脸,大部分人是缩着身子看完的。当天,就有三十多家公司找到马凯,有的公司打听到马凯住的酒店,焦急地在酒店楼下等了一晚上。

第一个和《鱼乐园》见面的是爱奇艺。

2014年,爱奇艺提出“网络大电影”的概念,简单来说,就是首先在互联网而不是电影院播出的电影。爱奇艺第一次来西宁是2017年,作为影展的合作伙伴,爱奇艺可以优先预约洽淡时间——有的电影一夜爆红,和导演见面会变得特别困难。

“我们很乐意和爱奇艺合作,尝试网络发行。”《鱼乐园》的制片人说。电影节前,FIRST给每个导演的邮箱递送了一份普及网络发行知识的PPT。

爱奇艺的代表没想到《鱼乐园》对她那么热情。她记得第一次来西宁,导演们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网络发行,如果电影不能在大荧幕放映,那还是电影吗?也是在那一年,《睡沙发的人》放弃院线,成为第一部在爱奇艺网络发行的竞赛片,一次有效点击导演能分到2.5元,上线十天就收回了成本。

“现在是行业寒冬,大家都在考虑回收成本,就说藏语片,不是每一部都可以成为《冈仁波齐》”,她说,“你是选择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还是选择另一种途径?” 

还有一家发行恐怖片的公司代表,一见面就向《鱼乐园》制片人表达了迫切希望见到导演的心情。这位代表是个中戏毕业的女孩,五天后,她和柴小雨见了面。

“我觉得你很真诚,想说什么说什么,不装着,”女孩问,“你有发行计划吗?” 

“我会争取拿龙标”,柴小雨说。

这几天,审查成了他的烦恼,《鱼乐园》里的章小鱼脏话连篇,习惯用语“他妈的”、“操”。一次,他们偶遇一位电影局的领导,他刚刚退休,他们在酒店门口拦住他,“您看了我们的片子吗?”他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看了,你的片子修改幅度比较大啊,基础还是可以的,脏话多了,现在确实不允许”,领导说。“只要能上映,我就把脏话全部剪掉”,柴小雨后来就和人这么说。

“如果有资金,你会补拍吗?”像他们试探领导一样,女孩问他。

“如果有钱就全力以赴地拿龙标。”柴小雨又强调一遍。

“非常欢迎导演到我们公司进一步详聊,导演有没有接下来的项目?我们老板虽然40多岁,仍然觉得自己不过十几岁,他喜欢有才华的年轻人。”女孩说。

产业约谈的广告牌。摄影:李纯

 

7月24日,入围酒会,柴小雨和导演何政聊天。摄影:李纯

 

7月21日,首映后的交流会。摄影:李纯

 

酒会上,《鱼乐园》剧组和海清、宋文、王传君聊天。

 

3

 

7月23日,晚上,柴小雨和他的演员李博光一起接受采访,李博光和他同岁,是柴小雨的初中同学,柴小雨写剧本时,脑海中浮现的男主角除了他本人就是李博光。剧本完成后他的表演欲就熄灭了,觉得李博光比他适合。电影中,李博光饰演章小鱼,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青年,和好哥们的女朋友出轨,也和他叔叔的历任女朋友出轨——他管她们全叫婶儿。

这样的采访他大约接受了四五家,提的问题大同小异。“拍戏有什么困难吗?”记者问。“我真的没什么困难”,他想了想说。“你的剧本人物如何建立的?”记者问。“这问题太大了,我给你上个剧本课得了”,他说。李博光坐在他对面,他知道柴小雨就算生气也不会表现出来,在片场,他们说他是“谦谦君子”,他面带微笑地和那记者聊到夜里12点。其实李博光也不高兴,他不高兴的方式是不说话,瞪着眼看你。

“你连我们上学的细节都聊,这和电影没关系。”回酒店的路上,李博光提醒柴小雨。

“媒体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咱们能给到他们的就给,赶到话头上了,咱就说呗,咱走摇滚精神。”柴小雨说。

“但是我说的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心里想说的是你丫问的都什么问题啊。”李博光说。

“你就做你自己。我在这片子上耗了两年,我他妈的从30岁到32岁,全他妈耗这事儿上了,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柴小雨说。

“我希望你的回答让他们觉得这东西都在你的掌控之内。”李博光说。

“我们就这么拍的,我们吵着架拍,我们住一块儿拍,我们拍得不比人家差。我来FIRST真的为了大家,拿龙标也是希望大家挣点钱,如果大家说改,我现在就改。”柴小雨说。

柴小雨本来一点儿不在乎记者报道他,他知道李博光也不在乎,北京孩子就这点好,对名利不上心,有钱就挣,没钱挣就在家睡觉,抽烟喝酒不耽误。北京孩子活得放松,他把这份放松带到了电影里。他是真喜欢电影才决心把这事干成。初中毕业他和李博光就没了联系,通过他媳妇儿——他媳妇儿也是他初中同学,才见到李博光。他唯一担心的是李博光发胖,见到他,柴小雨松了口气,认定是他。李博光瘦骨嶙峋,跟以前几乎一模一样。他没什么事儿干,李博光也没什么事儿干,主业是炒股。

“咱们说晃过去也晃过去了,咱们要不然就拍个电影?要不然就弄?弄咱就好好弄,咱起码输了咱也不后悔。”柴小雨对这事自信,虽然他说不准他能拍成什么样。但是剪辑完成那天,他给剧组的人打电话,“你们来看看片子,我们这片子不丢人。” 

现在,这份放松消失了,很多人围住他,他瞻前顾后,生怕说错话。换个说法叫偶像包袱。他不擅长应酬,之前自己出钱拍电影就是不想和资本家牵扯,艺术家被资本家捉弄,这类糟心事儿他经历过。2009年他在北京电影学院念完摄影系进修班就一直在行业里待着,拍纪录片和广告,他和你聊两句就能判断你是不是真心爱电影,你在这个行业呆上十年,你也能。

“你说人吧,为什么会有这层心理呢?假设我们没有入围,你也不会来采访我们了吧,假设我们的口碑没那么好,我肯定不会好面子,李博光也不会好面子。”柴小雨说,他想不通。他设想的结局是去国外参加几个小电影节,结识几个法国朋友,如果他们拍片叫上他,他一定特别高兴,他想听听法国人眼中的戈达尔是什么样。

7月24日晚,万达广场玛町酒吧,FIRST为影展入围导演举办了一场酒会。接下来,除了电影放映,还有专为青年导演而设,邀请行业前辈传授经验的论坛,包括剧本、制片、摄影、剪辑、声效,又称闭坑指南。酒会在一间两层的小楼,从一扇隐蔽的侧门进入,眼前排了六张长桌,中间有个小型的舞台,整个场地能容纳五六十人,往里走右手边的转角楼梯通往露台,那儿站满了端着高脚杯或啤酒瓶聊天的人。

在电影节,几乎每晚都有酒会,白天西宁阳光灼人,人们行色匆匆,很难放松,酒会上则是另一种氛围。朦胧的灯光在头顶闪烁,忽明忽暗,音乐在空中流淌,人们喝酒,大笑,调情,这里有制片人、发行商、选片人、演员、歌手还有导演,这里汇聚了和电影有关的一切。

酒会开始前,李子为牵着女儿来到台上,2015年她生了女儿,她外出工作就带着她。女儿在台上哭闹起来,李子为请员工带她下去,自己倒在舞台边坐下,双腿摆在空中,像个少女。她的声音有些疲惫。影展第一天放映的电影是《马赛克少女》,导演是翟义祥,这是他的第二部电影。首映后,豆瓣评分跌到6分以下,口碑低于预期。出于对这位年轻人的善意,在一场放映前,李子为批评影评人过于苛刻,说给入围影片打分低于三星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她表达得过于直白,引起了影评人的愤怒,他们在豆瓣骂她,有人就恶意打一星。当晚,影展的宣传团队找到李子为,她没想到她的话会给团队造成困扰。第二天,她不得不公开道歉。每年她都会遭受类似的争议,但她不能因此而闭口不言。一个刚办了十三年的电影节仍太年轻,你不能指望它不出错,就像你不能指望学走路的小孩不摔跤。

李子为说:“我希望今天进入这个场地的所有创作者不仅仅是竞争关系,也可以携手合作往前走,你们一定要互相加微信,未来的创作中他有的东西你没有你就拿走。”李子为请谢飞上台为导演们颁发入围证书,“老爷子每年没别的要求,希望他身体健康,每年7月混入年轻人当中,找回20岁的感觉。”接着,她依次点了每个导演的名字,叮嘱他们领奖那天注意着装,上台裤兜别装香烟和手机,这些孩子就算参加典礼也只穿汗衫裤衩,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宋文端着酒杯走到柴小雨身边,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导演,小伙举止松弛,寸头,咧嘴笑时下排缺了两颗牙,身穿一件绿色、黑色和灰色拼接的涤纶外套,打死你也不相信这外套值两千。宋文第一次看《鱼乐园》想到另一部去年入围的电影《合群路》,讲一群贵州青年的生活,觉得气质很像,可外界的反应不太好,也许有点过于冷落了。柴小雨立刻认出他,和他握手。这几天,柴小雨见了很多影视公司,他急切地想听听宋文的看法。

“其实我才忐忑呢,每届电影节得奖就那么几部,但是我们作为第三方,永远不知道哪个片子得奖,的的确确得奖和不得奖的命运差别很大,最典型的2014年忻钰坤得了奖,一次子就窜上去。这个行业是金字塔,非常残酷。我预测你们肯定就会进入电影行业了,未来几天买你们的片子,邀请你们去电影节,找你们的人会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情况都会发生,210家公司你能保证每家公司和你的想法一致吗?不可能啊,可能只有三家和你未来的创作目标是一致的,我个人觉得你们的团队要团结在一起,把这个片子推到更高的高度。”宋文说。

“我已经特别知足特别感动了。”柴小雨说。

“太喜欢你们的电影了,把我乐坏了,说不上来,可能以后你会成为北京的伍迪.艾伦吧。”宋文说。

演员李博光。

 

《鱼乐园》剧组,从左到右为李博光、摄影师李栋军、柴小雨。

 

《鱼乐园》开机,从左到右为李栋军、柴小雨、制片人王丹。

 

5

 

“电影节就是这样,去的时候默默无闻,突然在那个环境变得众星捧月,让人致幻。”来西宁前,一位导演朋友告诉我。

除了把电影放给观众看,接下来的事可能是柴小雨更关心的。在FIRST,鹿特丹和柏林电影节的选片人主动联系了柴小雨,说愿意推荐他的电影,还有戛纳,那位选片人对这部电影提出他的保留看法,说某些情节处理得太直白,不够隐晦,但也愉快地承诺愿意把它推荐到法国其他的电影节。

FIRST每年会邀请其他地区的选片人来看电影,选片人的数量是衡量电影节影响力的指标之一,这项指标还包括首映影片、媒体、电影公司和明星数量。例如戛纳,世界影响力最大的电影节,也拥有世界最大的交易市场,每年5月,这座法国南部的海边小镇汇聚了全世界的媒体、选片人和电影公司,所有片商都梦想在那儿把电影卖一个好价钱。

赵晋是自媒体“深焦”的联合主编和创始人,30岁,圆脸,语速很快。赵晋是个影迷,也想拍电影,2014年,他前往巴黎读哲学博士,巴黎电影氛围浓厚,他想去巴黎看电影。同时,他开始做制片和发行,而且,和喜爱的导演工作,成为他们生活中的朋友,能让他快乐。2018年,他成立了海外发行公司。大约一个月前,他根据入围片单,抢在其他发行商前面与这些导演取得联系,柴小雨是其中之一。

他告诉我,“电影行业是个高度依赖口碑的行业。”他的主要工作是向选片人推荐自己发行的电影,选片人来中国时也会找他们。很少有电影是通过网站海投被选中的。

王庆锵是香港电影节的策展人和创投会总监,也是柏林电影节亚洲区的选片人,一个戴眼镜,笑容可掬的香港老头,几乎所有投到柏林的华语电影都会递交到他手中。曾经某个导演想绕过他把片子送到柏林,收到影片后,柏林的工作人员也询问了王庆锵的看法。

不是每个人能从电影节得到他们想要的,至少整个过程不会特别顺利。7月26日,FIRST创投会在索菲特酒店举办,第一位演讲的导演是仇晟。创投会是导演寻找资金的一种方式。那间会议室大概有三分之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也可能是半个),坐满了人。讲台是一个U型池,评委张家鲁、宋佳、曾国祥和15家公司代表包围在导演的前方,讲完后,除了评委,资方也会向导演提问。

前几届,没有U型池,导演讲完,评委评论几句,就下去了,台下的资方没听明白,第二天要求对方再讲一遍。一个导演一天之内得把自己的故事复述10到20遍,创投会的效率很低。

今年,影展收到732个创投项目,只有33部获得公开陈述的机会。陈述人从70后到90后不等,有的拍摄过两三部短片,有的参与过电影的编剧或者制片,还有去年创投失败,今年又来投递。据王庆锵回忆,大约十年前,欧洲人对中国电影感兴趣,欧洲发行公司愿意为亚洲电影掏钱,有人去香港参加创投会,可能第三天就满载而归。而现在,除非足够幸运,几乎没有人能通过创投会找到钱。创投会更像一个社交平台,你通过它认识未来的合作伙伴,听取他们的建议,是一堂新玩家向老玩家取经的辅导课。

王庆锵说:“青年导演需要把找钱作为艺术的一部分,(去)喜欢这个活动,(假如)他们不喜欢,(那)就是懒,懒对自己没好处。你说我不想找钱,希望你有个有钱的爸爸妈妈支持你。” 

仇晟29岁,戴一副眼睛,样貌清秀,他毕业于清华大学,随后在香港浸会大学念电影研究生。仇晟的新项目叫《犬父》,这是他的第二部电影,创投手册上介绍这部电影已经筹措了两百万元,但预计成本最少一千万,期望找到投资人和联合制片人。创投会第二天,有二十家公司约他见面,大部分表示看不懂剧本,他很生气,当晚发了一条朋友圈,“来上剧本课的就别约《犬父》了。”

在我看来,仇晟和柴小雨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从一开始就积极地参加创投会和电影节,进入了游戏,而柴小雨则选择避免这些麻烦,挑了个最简单的办法,可来到FIRST,他又不得不重新适应它。这是一场无休无止精疲力尽的游戏。仇晟对我说,“电影是门虚荣的生意,我怎么做一部电影?我觉得我可以虚荣地来做一部电影,电影本来就是一出戏剧,一出扮演,为什么我不可以扮演一个导演,玩一场游戏呢?” 

第12届FIRST青年影展,从左到右,许鞍华、仇晟、苏照彬。来源:FIRST影展

 

柴小雨和鹿特丹电影节的选片顾问交流。摄影:李纯

 

6

 

《鱼乐园》的最后一场放映安排在7月26日晚上7点半,青海省大剧院。距离首映已经过去五天。在为期九天的影展期间,入围竞赛的长片至少有两次公开放映的机会。

当晚,索菲特酒店有一场欢迎晚宴,晚宴上,柴小雨一直不说话,他心里想的是有几百人正在对面的大剧院观看他的电影,他害怕他们不喜欢它,他不知道是否还有拍第二部电影的机会,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最后一次在电影院放映自己的作品。他离开座位,在厕所对着镜子抽了两根烟。这个年轻人不确定的事越来越多了。

九点,柴小雨匆匆离开宴席,赶在电影结束前到剧院和观众交流。候场时,他坐在剧院外的台阶,不敢进去。天空蓝得令人心碎,夜风在脸上挠痒痒,西宁的夜像一只蓝色的精灵。他把胳膊放在腿上,脸埋在胳膊下,几分钟后,他站起身,说走吧,进去看看。

剧组其他人则和观众待在一起。黑暗中,王丹看着屏幕哭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这部电影。她记得开机一个星期那会儿,这里和她呆过的剧组不一样,所有人住一个屋子,开玩笑,聊电影,像一群没毕业的大学生,她觉得这个剧组太松散,她不想浪费时间,提出要走。柴小雨说你走,咱就不拍了,红着眼睛看她,她心软又答应下来。拍完后,每次请人过去看她都心不在焉,观察他们的反应。首映那天回到酒店,她大哭了一场,她是太高兴才这么哭的。

我和柴小雨在第一排的右手边落座。柴小雨看着屏幕,又扭头看向观众,至少来了五百人,面孔都很年轻。我想这是电影节最珍贵的部分。年轻导演孜孜以求,无非是想电影被人看到,写剧本,找钱,拍摄,耗费三年五载,像时间的囚徒。电影节是电影生命的开始,也是作者创作的终点,电影结束,观众离场,人们喜爱或是唾弃,你无力改变它。《鱼乐园》的最后一幕是北京胡同,拆迁后,胡同成了废墟,地上铺满了碎砖头,章小鱼在废墟里走。老北京不见了。

掌声响起时,柴小雨松了口气。他把剧组叫上台,七个人站成一排。他喜欢和这些人在一块儿,在一块儿人就不孤单,他知道他们也是。什么都不干,他也乐意他们在他身边待着。当初,这些人是他一个一个找来的,他压力很大,他想把电影拍成他心里的样子,就是拍high了,不要冷静,不要像大师,他想问问那些成天看闷片儿的人,你们到底喜不喜欢看它们啊?

现场,一位疑似北京地区男性观众激动地评价:“我喊牛逼。你们可以把这部电影理解为忧郁版娄烨,小雨导演您听过《钟鼓楼》吗?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边。” 

《鱼乐园》最后一场放映,制片人许科和柴小雨在等候映后交流。摄影:李纯

 

《鱼乐园》剧照

 

7

 

13部剧情长片入围了这届FIRST影展,是评审从152部长片中挑选出来的。除了《鱼乐园》,还有《春江水暖》、《春潮》、《平原上的夏洛克》、《第一次的离别》、《慕伶,一鸣,伟明》等等,有的影片已在其他电影节放过,呼声很高,比如《春江水暖》、《第一次的离别》和《春潮》。它们将共同角逐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演员等多个奖项。

今年的评审主席是刁亦男,评审团队一共七人,包括导演陈哲艺和演员秦昊等等。刁亦男50岁,身材高大,戴一副眼镜,说话郑重而缓慢,像一位儒雅的学者。他刚刚完成了第四部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5月,这部电影在戛纳举行了首映。

颁奖礼是7月28日,影展最后一天。接下来,FIRST工作人员将迎来一年一次的假期。电影节像一场盛大的派对,每天有新鲜的事情发生,好消息连着坏消息,情绪时而高涨,时而低落。你需要迅速处理一件事,不去想它,再处理下一件。派对结束,那些情绪又会慢慢扩散,人陷在里面,很难出来。举办电影节是项消耗极大的工作。今年有153名志愿者,大多数是学生,因为热爱电影来到这儿,他们支撑了整个电影节的运转。

那天西宁下起了雨,气温骤然下降。但是下午四点,红毯边上站满了扛摄像机的记者,比起尚未成名的导演,人们显然对明星更感兴趣。不远处,女孩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她们手举胡歌的牌子,兴奋地等待偶像的到来。

胡歌是《南方车站的聚会》主演之一,也是这次颁奖礼的主持人。晚上七点,颁奖开始。在台上,他问坐在台下的刁亦男,他说:“刁亦男导演是我在电影道路的引路人,我问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您选片的标准是什么?第二个问题,在您的心目中,什么样的电影能够称之为优秀的电影?” 

刁亦男回答:“我是本着故事,人物、情感和批判精神四位一体的电影化表达,来判断一部电影的。至于一部优秀的电影是什么样,我不敢妄加判断,但以我个人来看,一部优秀的电影大概有这三个倾向,首先它应该亲近普罗大众,有通俗化的情怀,其次,导演作为作者,对世界和人有深切的体验和感性的表达,最后当然,有着对电影艺术形式自觉的和彻底的追求。” 

昨天,柴小雨看到一则采访刁亦男的新闻,那是7月26日的新闻发布会,评审会议刚刚结束,记者们试图从主席口中套出获奖名单,有记者提到《鱼乐园》,问刁亦男,这类靠本能创作的导演接下来还能拍出好电影吗?刁亦男说,这不用担心,他肯定要努力精进,他会像风火轮一样进步的。

剧情长片颁发的第一个奖项叫“一种立场”,表彰有自我意识,独立思考,坚持探索性创作的导演,通俗点说就是把电影拍得又便宜又好,获奖的电影是《鱼乐园》。

柴小雨一溜小跑来到台上,他媳妇儿昨天刚从北京飞来,此刻正坐在台下,他媳妇儿说他只要不把房子卖了干什么都行,他感谢了她,说“老婆我爱你”,他也感谢了剧组,说“我们就像一家人”,他想起刁亦男的话,于是说道,“我会像风火轮一样进步的”。

到这儿,柴小雨的电影节之旅就结束了。但我想,FIRST不是柴小雨的终点,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7月28日,颁奖盛典,《鱼乐园》获得“一种立场”奖。来源:FIRST影展

 

柴小雨和他媳妇儿走红毯。来源:FIRST影展

 

—— 完——

 

题图:柴小雨拍摄《鱼乐园》。

除注明外,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表情
您至少需输入5个字

评论(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