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 | 钱伯彦

与英国脱欧类似，用“没完没了”来形容当前的西班牙政局再恰当不过了。

当地时间9月22日晚，西班牙首相桑切斯正式宣布，已历时五个月之久的新政府组阁计划彻底流产。根据西班牙宪法，截至23日零点，新政府组阁期限自动到期，该国将于11月10日重新大选。

这也将是西班牙四年以来的第四次大选。此前该国已在2015年12月、2016年6月以及不久之前的4月28日经历了密集的三次大选。

其实早在9月17日，国王费利佩六世在听完桑切斯关于组阁进展的汇报之后，当夜极其罕见地收回了此前给予桑切斯的组阁委托。这也明示着，费利佩六世已经对桑切斯组阁成功不抱任何希望。

事实上，费利佩六世于之前两天已在马德里王宫和议会各大党派代表就组阁问题摸过底。结论是：无法达成共识。

西班牙式多党政治：妥协的艺术还是囚徒困境？

自从2016年英国通过公投选择脱欧，以及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之后，西方政治愈发碎片化、民粹化的判断已经在各大报纸上屡见不鲜。而西班牙显然也不能幸免。

在四十余年的民主史上，该国政局一直都被分居政治光谱左右两侧的两大传统党派所把持：脱胎于独裁者弗朗哥将军之长枪党的人民党，以及脱胎于西班牙共产党的工人社会党，现任首相桑德罗也正是该党党首。

但是原本相对稳固的两党制很快便走到了尽头。2015年大选以来，打着反财政紧缩口号的激进左翼政党“我们能党”、靠着反对加泰罗尼亚独立起家的公民党、以及被冠以极右翼头衔的“呼声运动”先后粉墨登场，并在三次大选中分流了大量选票。

以今年4月的投票为例，两大传统党人民党和工人社会党分别拿到了29%和16.7%的议席；而公民党、“我们能党”和“呼声运动”则分别斩获16%、14.3%、10%的席位。不仅没有任何政党在议会拥有绝对多数，甚至右翼的三大党抱团都到不了过半数的议席。

对于号称在选举中获得“大胜”的工人社会党而言，联合政府似乎无法避免。

根据宪法，新政府上台需要得到议院中过半数议员的支持，否则将自动触发第二轮议会表决，第二轮表决中只需赞成票多于反对票即可。

遗憾的是，桑切斯的工人社会党两轮表决全部闯关失败。即便桑切斯已经尝试了几乎所有的组阁方案，但结果依然是：没有盟友，只有敌人。

方案一：工人社会党和“我们能党”建立联合政府

与同为左翼的“我们能党”联合组阁，从一开始就是桑切斯的首选。此前，桑切斯以许诺副首相和三个部长职位的方式向“我们能党”递出了橄榄枝。但“我们能党”认为内阁之中财权最大、与民生最贴近的劳动部长才是联合组阁的必要条件。

对于“我们能党”的漫天要价，桑切斯开出的换取更多部长职位的交换条件则是：“我们能党”只能派出专家学者组成的技术官僚，且该党党魁巴勃罗·伊格莱西亚斯（Pablo Iglesias）不得担任副首相一职。

自觉受到了羞辱的“我们能党”之后便在两轮议会表决中全体弃权，坐视桑切斯被淹没在右翼三大党的反对票中。

“是他们令组阁变得不可能的！”桑切斯在9月17日预告即将再次大选时就第一时间将责任全部推到了对方身上。

方案二：工人社会党和“我们能党”结盟

另一条出路则是由工人社会党单独组建少数派政府，但“我们能党”作为伙伴党派在议会投票时给予一定的支持。作为交换，工人社会党新政府的执政纲领中将吸取“我们能党”的部分政治主张。

这一既不承担执政责任，又能适当向执政党输入部分政治理念的模型又被西班牙人称为葡萄牙模式。

与伊比利亚半岛的邻居一样，葡萄牙目前单独执政的社会党在议会也不具备过半席位。但该党得到了在野的左翼集团、葡萄牙共产党和绿党三大左翼党派的有限度支持，使得葡萄牙不至于陷入无政府的境地。

不过，葡萄牙模式却无法复制到西班牙。

原因在于“我们能党”自从2015年异军突起之后支持率就一路下滑。该党诸如提高最低工资至1000欧元/月之类不切实际的政治口号，在时间的洗礼下愈发显得经受不起考验。在2018年的安达卢西亚地区选举中，“我们能党”甚至在这块左翼根据地全军覆没，没有得到哪怕一个地方议会席位。

嗅到危机的“我们能党”相信，通过进入联合政府证明本党的执政能力、摆脱“嘴炮党”的刻板印象才是该党未来之所在，而葡萄牙模式显然与此背道而驰。

方案三：工人社会党和公民党建立联合政府

左方不亮右方亮。

持自由民主主义倾向的公民党也是桑切斯的拉拢对象。早在2016年大选过后，工人社会党和公民党之间已经就此进行过商谈，但却遭到了公民党党首阿尔韦特·里维拉（Albert Rivera）的断然拒绝。

公民党最初只是加泰罗尼亚地区的统派政党，若想要在全国范围内走得更远，里维拉相信继续向右倾斜、从右派老大哥人民党中挖墙脚是不二之选，而过早地和工人社会党纠缠不清不利于该党的长期发展。

方案四：争取右翼政党弃权，独立执政的少数派政府

尽管公民党拒绝与工人社会党结盟，但是却表态愿意出头牵线，劝说第二大党人民党至少在新政府表决时投下弃权票，促成工人社会党少数派政府上台。

但是该提案最终因人民党与工人社会党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作罢。西班牙媒体甚至普遍猜测，公民党看似友好的举动其实只是为了在下次大选之前给外界留下个和事佬的好印象而进行的惺惺作态。

方案五：仅在理论上存在的大联合政府

当然，西班牙各党还有一个最简单的终极方案：工人社会党和人民党组成的大联合政府。

德国的经验已证明了大联合政府的可行性，但是该方案在西班牙却是个只有数学意义的排列组合罢了。

2018年5月，彼时还身为执政党的人民党因涉嫌腐败而遭到了工人社会党的猛烈攻击，后者最终借机通过发起不信任投票成功抢班夺权，人民党自此之后一蹶不振。因此，在一切场合拆工人社会党的台也成为了人民党的基本方针。

由此，西班牙政党政治走入死局。

大势所趋抑或是国情特殊？

不同于美国的两党政治，议会中党派遍地走的情形在欧洲国家其实十分普遍。

从保守党+民主统一党执政的不列颠、到大联合政府的德意志，从五星运动+民主党掌权的意大利、再到社会党少数政府的葡萄牙，尽管多党派议会的博弈过程总是漫长且低效，但最终大都以皆大欢喜收场，而为何在西班牙偏偏是个例外？

首先，联合政府这一概念在西班牙短暂的民主史上还从未出现过。

自从弗朗哥临死前推行民主化改革以来，从未有过任何一个党派可以威胁到人民党和工人社会党的地位。2015年的大选却一口气给议会带来了“我们能党”和公民党两个新变量，今年4月又新添了“呼声运动”这一不稳定因素。

缺乏跨党派联合组阁经验的西班牙之所以直到2019年才爆发危机，原因只有一个：走运。

2015年大选之后的组阁其实也不甚顺利，这才导致了紧接着的2016年大选。但最终还是依靠着欧盟向工人社会党施加压力，人民党才能顺利执政。而2018年的“江山易手”仅仅是因为工人社会党的不信任投票获得了多数支持。根据西班牙宪法，发起不信任投票的政党将自动掌权，无需议会进行授权。

其次，西班牙各党派迅速波动的支持率放大了各怀鬼胎的阳谋。

以桑切斯给“我们能党”提出的组阁方案为例，三个部长席位的权力划分方案其实不甚合理。对比之下，德国默克尔的大联合政府给弱势的社民党预留了六个部长席位，意大利的五星运动也为弱势的民主党空出了五个部长位置。

桑切斯之所以刁难“我们能党”，根本原因在于“我们能党”的支持率仍在持续下跌。桑切斯所赌的，正是惧怕在新大选中继续丢城失地的“我们能党”只能委屈求和。

而不愿“以大局为重”、坚持阻止新政府上台的右翼三大党也同样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以《世界报》为首的舆论普遍认为，工人社会党能在上次大选中大获全胜，是得益于76%的超高投票参与率。短期内的连续四次大选必然会降低投票率，根据历次投票数据统计结果显示，右翼政党往往是低投票率的受益者。更何况工人社会党组阁不力这一致命伤必然成为右翼政党大肆攻击的最佳武器。

第三，西班牙独特的少数民族问题加剧了组阁难度。

存在多少党派才算是多党制？

德国联邦议会内拥有六大党派，意大利众议院存在着七大党派，而西班牙众议院却有十四个党派。

从加泰罗尼亚到巴斯克，再到加那利群岛，西班牙的每个自治区在议会都有自己的代表。这不仅进一步像撒胡椒面一样抹平了党派之间的强弱差距，以加泰罗尼亚独立为代表的议题更是直接成为了不少党派的绝对政治红线，使得各党派之间的回转余地更为有限。

例如以反对加独为起家理念的公民党与支持加区独立的“我们能党”之间水火不容。在2018年的人民党腐败案中，公民党宁可与腐败分子站在同一战线也不愿和“我们能党”一起投下不信任票。

第四，最终仲裁者的存在使得组阁压力减小。

由于布鲁塞尔（欧盟）在2016年大选时就有介入西班牙内政的先例，再加上国王费利佩六世相比于前任胡安·卡洛斯一世更愿意出面协调各党派矛盾，都使得各党派在组阁问题上积极性有所减弱。

另一方面，尽管2015年以来西班牙政局并不稳定，但曾经的“欧猪国家”西班牙的经济增长率却一直稳定地保持在3%-5%区间。被诟病已久的青年失业率已经逐步下降，僵化的劳动力市场改革也进展顺利。再加上有比利时于2011年时创下540天的无政府状态纪录为鉴，政党纷争暂时还不会对西班牙民生经济产生致命打击。

但是，随着欧洲经济即将遭受英国脱欧、贸易战以及全球经济持续放缓的多重打击，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无疑是西班牙应对可能到来的危机所必需的。

毕竟，在这个欧洲经济火车头德国都面临第二季度经济负增长的当下，本就脆弱的西班牙经济又能无为而治地坚持多久呢？

（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