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恶毒的父母只是少数 | 正午信箱168

本期信箱,由郭玉洁回复。

2019年10月13日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1

 

正午,你好呀~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不知道能否被读到和被回信,常常看大家在正午的信箱里书写心情,今天不知哪里来了勇气和兴致,想将自己的一点小小故事拿出来与你分享。

今晚,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安安静静的夜晚,只是天有点微凉,我如往常一样,散步至操场,一圈一圈的绕着打转。这个操场陪伴我度过了最近几年来最艰难的半年,那就是3年前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独自奋战考研。那半年,是我与家人也是与我自己做斗争的半年。与父亲的矛盾在那时最尖锐,虽然他对于我做出考研的决定打心底里支持,但是我们共同缺失的交流能力让我与他的关系一度崩溃。

小时候,我记得他是那个喜欢陪我玩耍,手把手教我画画的大朋友,没有什么父亲所谓的威严感。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在一次教师节,他教我画康乃馨,做成卡片送给了我最喜欢的老师,那朵康乃馨的模样至今都清晰刻在我脑海中,他当时简直就是我觉得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我的艺术天赋绝对是遗传于他,这一点我实在感谢他!

但是,当我开始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父亲突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从一周见一次面,变成一个月见一次面,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多久会见他一面了。我知道他是在另一个城市打拼工作,我那时觉得他可能太累了吧(虽然那个城市距离我和母亲住的城市开车不超过40分钟,以他老司机一般的车速20分钟就能回来,可是他还是没有回来)。母亲也常常不在家,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一个人呆在家,渐渐学会了和自己独处,可能这也是我现在这么适应独处的前期练习吧。

我感受到父亲存在的最强烈时刻,是当我高三为了学艺术,独自往返于火车要坐整整一晚的两个城市之间时,他开始每周回家。每周五晚会亲自送我到火车站,路上也会闲聊打趣,我发现他依旧是那个大朋友啊~但是……我恍惚看到了他的白发,那一晚,我上了火车,转头看他在月台注视着我,我开始眼眶泛红,我看到他抬手飞快擦过眼角,爱哭这一点我肯定也遗传于他。我们无言,但爱对方不比对方少。

大学4年,匆匆而过,我们之间很少电话联系,但是也能保证3、5个月见面一次。

但是,当大学即将毕业时,我提出想要考研的想法,我一直向往综合大学,并且挑选了自己向往的城市,一意孤行、横冲直撞。父亲和母亲表示万分支持,所以我开始了半年的战斗。但是,随之而来的重重压力,不仅摧残着我的身心,还转移到我父母身上,我承认我不够强大,父亲母亲来这个城市看过我3次,每次来之前气氛活跃,我并不想把考研当作太重要的事,毕竟条条大道通罗马,但是似乎被诅咒一样,当父亲临走时,我们总会大吵一架。你问我因为什么呢?我只能说事情太小记不起了……

每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能是点菜时,我怕浪费不想点太多,父亲怕我吃不饱非要点多一点,就这样一言不合就开吵,吵到父亲愤然离席,我故作镇定,反而母亲受到最大伤害和刺激。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我渐渐发现,我的父亲与我无法沟通,我曾将我不能跟他正常沟通归咎于长期独处的经历。他那几年的工作逆境也让他的性格变得易怒、暴躁,而我因为压力变得敏感、脆弱。并且从小父亲的缺位,让我极度没有安全感,所有的事情都想要搞清楚才算安心。而父亲缺少家庭的生活,让他无法换位思考,拒绝被人关爱,拒绝别人的建议。

在考研结束,我顺利入学,生活步入正轨,我也有时间开始思索我与父亲的关系。我的父亲很孩子气,只能顺毛捋,所以我开始调整自己的态度,更有耐心、更有方法。我开始尝试学习一点心理学,想要尽力修补我们之间破败不堪的交流小桥。我和父亲母亲有一个约定:每次我出远门之前,不管刚才是开心道别还是吵得面红耳赤,我们一定要互相拥抱对方,刚开始父亲很扭捏,后来竟然还会主动求抱抱,可见他真的很好哄~~这一招百试百灵,只要我一张开怀抱,不管父亲脸有多臭,都会瞬间化解。我用行动让他融入这个家庭,也让我自己重新与他建立联系。

今晚,我们聊起了毕业找工作的事情,没聊两句,他又开始语气不耐。我知道,一个人想要从心底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又能说自己有多好呢?只是我想拉着他一起变成更好的人罢了。写至这里,我想到“原生家庭”这个词,前段时间,被太多人拿来讨论,做文章,很多都说要切断和“原生家庭”的联系,然而我觉得这未免太过残忍。父母辈的环境毕竟也不是他们自己所选择和决定的,当我们能够变成更好的人时,为什么不帮助他们一起呢?

所以,最后,我想说,父亲!我爱你~母亲也爱你!你仍然是天底下我觉得最厉害的人!

一个每晚都要去操场绕圈圈的女生

 

NOON回复:

 

一个每晚都要去操场绕圈圈的女生:

我觉得你真了不起。看起来还很年轻,就有能力治愈自己和父母的伤痕,能够说出“要切断和‘原生家庭’的联系,未免太过残忍”这样的话,我真是深深地感到惭愧。

切断和“原生家庭”的联系,“父母皆祸害”,这些说法的盛行,是因为我们仍然处在人伦断裂的时代,父母以为要父慈子孝,自己拼命付出,也期待儿女养老送终,儿女却觉得要发展自我,各过各的。如今,互联网是主要媒介,话语把握在年轻人手里 ,因此在网络上对父母的声讨越来越强大。

可是现实生活当中,如何解决两代之间的问题呢?最容易的,就是切断,一走了之。利用我国(甚至世界)辽阔的幅员,利用时间流逝时权力两端的转换,一走了之,让时间和空间来解决问题。而自己,常常要很多年以后,才能回头面对,即使这时,也会觉得,太难了。身边的革命,才是最难的。

今天的我会觉得,恶毒的父母只是少数,大多数是像你我的父母这样,困于自身的际遇,困于代际之间的观念变迁,不是完美的父母(可是哪有完美的父母?),但仍然深爱着儿女、也在自己的人生中非常厉害的普通人。当我们都长大了,成为强壮的一代,希望我们都有你这样的能力,去帮助自己的父母。

谢谢你的来信。祝你在操场绕圈开心。

郭玉洁

 

2

正午,你好

每次提笔,想要给你们写封信,但总是害羞,打开了Word,空白的,想起很多很多,或者很少很少的话,想要说,到后头拖着说不成了。最近听了看理想电台,讲到听见三个人拿着第一本正午故事在读,还挺有趣的,就重新拿起正午故事在读。当时的六本我都买了,还以为自己除了最后一本没有看完,其他都看过了,不过,现在回看,好像懂得多一些了。

这是一个很无聊的开头对吧。第一次知道正午,是因为当了编辑,主编强烈推荐的。然后在书里发现了正午信箱,读着一个个或许可爱或许充实或许温暖的文字,被疗愈了不少。信真的是一个好东西呀,或许老生常谈,但这种慢悠悠的、延迟的东西,真的很美好(完了词穷了)。可以想象《你好,之华》的日子,不过它描述的是我们这个已经不怎么用信的时代,所以虽然很好看,但不容许细思量。很多东西都不能细想的,比如哲学三问,比如梦想,想多了就到虚无里去了(虽然我老是想多)。《那人那山那狗》里,老少两个邮差,在田野里,在森林里走着,把远方的消息,带到此地。他们奔波,数十年,由人链接的事儿,后来就被网络轻而易举的取代了。还有吴念真小时候,他给人当代笔的日子,给人转译信上内容的日子。写信的时候,要把骂骂咧咧的话里藏着的想念写出来,转说的时候,要隐瞒一些不太好的事。老信使是这么教他的。还有余秋雨的《邮差》(可能名字记岔了)。啊,信真的是很美妙呢,所以你们的栏目——正午信箱,在我平平无奇的生活里,在那些短暂的快速的微信公众号信息里,真的留下的很多很棒的事。

写到这里,发现自己很多话想说,但大多不太说得出口。比如想写好稿子的话,要怎么打开自己去采访呢?要怎么从一个逃避者,变成加缪所说的反抗者呢?要怎么变得成熟呢?要怎么......多么可怕啊,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当然不需要回答,大家都累)。看《华尔街日报是如何讲故事》的时候,听课的时候,脑子里编排句子的时候,是开心的,但是此方近,彼方远,问题在眼前,只好自己解悬咯,谁叫人是永恒孤独的个体呢?(真希望学点存在主义好的地方,光理解悲观的一面,不理解那一面坚强的东西怎么能行呢?)

我希望能有回信,当然这可能也许不大可能。不管怎么样,希望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是开心的。祝愿正午越来越好~

如有错别字还请见谅的远清

 

NOON回复:

 

远清,

你好。

谢谢你买了正午丛书。我们的文章,的确更适宜在纸上、不被打断地阅读啊。

从你的信里,感觉你是个挺内向的人,这样的话,做编辑还好说,如果做记者,可真是麻烦了。

很久以前,我做记者的时候,有一个香港的编辑来杂志社交流。她说,《苹果日报》——就那份著名的狗仔报纸——只有六个时政记者,却有两百多个娱乐记者。可是,不是谁都可以做娱乐记者的,要非常爱社交才行。她扫了一眼整个屋子,说,你们这里没有一个可以做的。

我当时心里稍稍有点震动,但是又想,我的确不是很好的记者,我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甚至时不时地,讨厌人类,那又怎样呢,我可以做编辑,也可以做不怎么好的记者——这也是我现在仍然在做的。

在我不怎么好的记者生涯里,一位媒体前辈、传奇的胡舒立女士说过一句话,对我影响很大。她说,不要怕问愚蠢的问题,不要怕自己显得很无知,因为记者就是很无知,所以才需要提问。可以说,这么多年过去,我比以前勇敢了一些,脸皮厚了一些,就是常常提问的结果。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我不怎么以为然,还有一个原因,是相信自己的文字。这是内向者也可以做到的,只要辛苦地磨炼就行。

无论如何,要成长起来,就得去行动,去打电话约人、大胆地提问、不要怕被拒绝,开始写,疯狂地写,总有一天会写好的。

祝你顺利。

郭玉洁

 

3

正午,

你好。

突然给正午写信,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聊几句。好久以前就想给正午写信,但无奈一直以来都处于长时间的负面情绪中,聊点什么都容易谈到不愉快的事情上,我又不想正午信箱变成负面情绪的聚集地,所以作罢了。最近生活终于有了一点转机,我于是也终于找到合适的契机来给正午写信。

这个国庆假期我离开北京,去南方看了一个朋友,去的时候乘坐火车。从火车的窗户外,看见外面的景色一路从深绿的玉米地到黄色的小麦,再到嫩绿色的稻田,时而驶入低矮的山丘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驶出来。我不是很会玩,也不怎么热衷于吃食,所以朋友陪我出来时不免有些无聊,但还是一起爬了山,在赣江边上吹了吹风。我十分挑食,不太适应南方的饭菜,所以几天下来两个人吃的最可口的一顿饭是在宾馆订的外卖。

我的朋友略微有些恐高,但在我的软磨硬泡和威逼利诱之下依然陪我坐了摩天轮。在摩天轮的小空间里我四面拍照,朋友则坐着瑟瑟发抖,回想起来有点搞笑啊。从摩天轮上下来,两人骑着车慢慢悠悠地沿着江边一边扯淡一边走,本来是想到秋水广场看喷泉的,结果我俩实在太慢了(尤其因为我中途非要到下面的枯草地上给两个垃圾桶拍照),以至于到达广场时喷泉表演已经结束。于是我俩坐在水池边上,一起听了两首歌就打道回府了。

去年大概七八月份的时候,我也给正午写过一封信。那时是我的朋友来北京看我,我在信里面提了那几天的行程,以及分别时的不舍之感。记得当时回信的老师说希望以后能再来分享一些趣事,无奈后来生活趣事不多,所以这次写信倒有种还愿的味道。

最后一天的下午两个人在肯德基坐着等火车来。朋友坐我对面举着手机打王者,我自己看着窗外。窗外是一条很宽的路,公交车出租车私家车们一起无声地行驶。我想要是时间就停在这就好了。

“是不是很无聊?”

“还行。”

这场面,倒让我想起去年朋友来京找我时,也是最后一天,我们坐在五道口的肯德基里,好像也是这两句对话。如今他还在玩和去年一样的游戏,我也在为与去年相同的理由发呆。

干等着心里也憋得慌,我于是又软磨硬泡与威逼利诱朋友陪我去了附近的一个星空艺术馆,里面有梵高的一些画和璀璨的玻璃灯光,我举着手机疯狂拍了会儿照。然后出来去火车站,路上路过一家书店,我买了本鲁迅的杂文集,朋友在我的引诱下买了《彷徨》。

目送朋友进了火车站,我自己乘大巴去机场。午夜终于上了飞机。写信的时候我在飞机上。正好是一个靠窗的位置,起飞后向下望去,依稀还能看清楚地面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月光很明亮,照出机翼下面一层淡淡的云;隔着玻璃使劲向上望还能看见许多星星。起飞后不久我真的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去了,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随便许了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愿望。

飞机快要降落了。假期已经结束。朋友早就返回他的生活,明天醒来我也要继续面对那些躲不过的小烦恼了,它们只是将我打趴下,但不会置我于死地。所以真说不好现在是什么心情。

好了,那就先说到这里。

祝正午的老师们什么都好!

李一

 

NOON回复:

 

李一,

你好啊。

你的信写得很有意思,淡淡的,又很有趣味。我很喜欢你讲的这种感觉:去南方看了一位朋友。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远方看望过朋友了,总是去陌生的地方,也好像很少有惦念的人了——大概也有一二,也许我也该找时间去看看她们了。

我也喜欢你特地写信来给我们。去南方和朋友一起爬山,在飞机上写信给陌生人,听起来,是很值得过的生活呢。

谢谢你的来信,祝你的生活总有趣事。

郭玉洁

 

 

—— 完 ——

 

题图由朱墨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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