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观日本”是旅日作家陈药师在界面新闻开设的专栏，讲述日本的商业和文化】。

几乎没人能挽回这个趋势，纸质书越来越不被推崇。就在电子书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相信，纸书会退出历史舞台。

事实比我们想象的还残酷。日本帝国数据库是日本相对权威的数据调查公司，他们最新的数据指出，2018年，出版社、出版代理商、书店经营这三个业种的总营业额都有所下降。其中，出版社为1兆6036亿4700万（同比减0.2%），已连续两年减收。

出版代理商为1兆5195亿3200万（同比减少4.3%），已连续5年减收。而书店经营为1兆652亿6000万（同比减少1.3%），已连续3年减收。

浪花书房在2019年5月宣布倒闭，很多中小型书店也渐次退出历史舞台。村上春树的诺奖陪跑、东野圭吾笔下扑朔迷离的故事也没能挽回颓势。

这没什么，如果说，纸质书行业下降是趋势，那大部分人只能随波逐流。

可是，趋势就像巨浪，总有一些珍贵的东西会留下来 ，比如，日本的文学。传播学大师麦克卢汉说，媒介即信息，有时候不是，信息就是信息，媒介只是媒介。今天，我们不聊媒介，只聊日本的文学。

最初阅读日本文学，该是从村上春树开始吧。青春期的后半段在上大学，眼看着荷尔蒙内心激荡，《挪威的森林》恰逢其时的出现。至今不太记得情节了，恍惚间，好像就是一段无望的爱情，几个光怪陆离的人生，死得莫名其妙，爱得支离破碎……

唯一记住的一句话至今言犹在耳：死，作为生的一部分而存在。

简单说，村上春树的文字在书写一种都市里存在的乖张、不安和某种疏离感。而我们如果把这些标签都抽离之后，会发现，村上书写的依然是日本文化中的侘寂之美，即使他披上了威士忌、交响乐、西餐的外衣。

他的所有叙述在描述一个被规范化的世界里人们的绝望和对超现实世界的期待。最新的小说《刺杀骑士团》也大抵如是。而这样的文字在日本出现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被体制化的犹如监狱一般的世界里，唯一能自由如鸟儿一般飞翔的只有想象力了吧。

相比村上春树的长篇，我更爱他的短篇，《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似乎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奇异的大门，窥见每个人内心的惶恐与失落。

其中一篇叫《独立器官》，读完让人慨叹。主人公是一个 52 岁的整形专家，在东京最繁华的地方开整形医院，帮各种女人变得更美貌。他和女人的关系永远没法深入，他似乎害怕责任，这种责任会进入他们的生活。他只愿意享受男女关系中最轻松最甜蜜的一部分，所以他总是和有夫之妇保持关系，而且是不同的有夫之妇。如果是单身女性的话，当这些单身女性准备结婚的时候，他就非常自然地和她们分手。

总之他要逃避掉生活中所有可能沉重的、有摩擦的、有伤害性的部分，只接受最光滑的、最温柔的、最陌生好奇的那部分。但故事发展到一半的时候发生了陡然的转折，他这么一个拒绝和女人建立稳定关系的人，突然之间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女人，而最终结果是这个女人也在欺骗他，只不过把他作为一个跳板，去跟一个更年轻的男子在一起，他为此深受打击，患上厌食症，最后死去。

我不想去过度的评述这个故事，我想，他要传达的是某种宿命感吧？在一个你无法逃脱的世界里，即使你再反其道而行之，也无法逃脱情爱的挑逗、命运的左右。

当我步入现在的年龄，好像对村上春树的喜好更深了一些，或者我深深地体会到，生命就是一场梦魇，无论你多么想挣扎着爬起来，从床上跳下来，冲破糟糕的梦境，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

另一个作家叫东野圭吾，似乎也在重复着类似的故事。当然，他有很多作品，保持着高产的创作频率，但最为优秀的小说，依然是描写人与人之间疏离感的作品。例如《幻夜》、《白夜行》，那种一望无际的绝望、你永远无法触及的恋人……这样的描述似乎只在日本这样的国土上才能诞生。

而无论是村上也好，还是东野也罢，他们的叙述常常都是平淡的、寂静的，波涛永远掩藏在宁静之下。

所以，对日本文学之美的描述，让人莫衷一是——他看似眼花缭乱，但又一目了然，或者交错出现。

日本有一种传统文学形式俳句，我涉猎不多，只能浅显的讲述一下。它大体上就是一种诗歌，可是表达上比较直观，以物、景来缔造一种情景，让你沉迷其中。而俳句本身的文字并不绚丽，属于白描式的写法。

18世纪日本有位知名的俳句大师，叫加贺千代女，她当年去拜访另一位俳句宗师，大师让她以杜鹃鸟为题作诗。杜鹃鸟一直是日本文学家的最爱，他们时常以杜鹃为主题创作作品，这是因为杜鹃鸟喜欢一边飞一边鸣叫，声音悦耳无比。

加贺千代女写了好几首俳句给大师看，大师看了几篇之后，都说，你写的就是杜鹃鸟，也不是杜鹃鸟，总之不值得流传后世。

加贺千代女最终写了一篇俳句：苦吟杜鹃鸟，漫漫长夜何时了，蓦然已拂晓。什么意思呢？就是我琢磨了一宿怎么写杜鹃鸟，结果，天都亮了还没写出来。

那位俳句大师看了之后大赞此文惊艳。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俳句的目的就是让你通过自己的描述，表征一种超脱于物质的悟性。

十七世纪伟大的俳句作者芭蕉有这样一首俳句作品：寂静古池旁，青蛙跳入水中央，扑通一声响。

这也太直白了吧？美吗？其实很美，因为他的文字倡导一种直觉式体验带给你的美感，剥离了任何浮华的雕饰。还有一首俳句写的是：不知年之暮，斗笠、芒鞋。是不是很有意境？垂暮之年，万物昏沉，记忆里、眼下，只有一只斗笠，一双芒鞋……此外则空无一物，或根本无法正视了。

江户时代，日本进入稳定时期，这一时代，文学层面最大的特征是市民文学的兴起。这大概是和平时期，文学发展的必然，市民有了更多的时间享受文字之美和文字之乐吧。我国明清小说的崛起也与此有关吧。

那么彼时，日本市民文学最主流的形式叫浮世草纸，浮世就是人生的意思，是佛教用语。所谓浮世草纸就是描述市井真实生活的小说。例如最出名的浮世草纸叫《好色一代男》，这些作品最大的特色就是接近市民生活、充满着讽刺的意味，但是也歌颂本能的满足感。

江户时代还有一种文学形式开始广受欢迎，就是诗剧，日语有个很美的称呼叫“净瑠璃”。最出名的净瑠璃作家叫近松门左卫门，他共创作净瑠璃剧本110余部、歌舞伎剧本28部，涉及历史、市民话题、爱情等多种题材，有人称他为日本的莎士比亚。

时间进入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才迎来了文学的高峰时期，最终得以在世界文学语境中获得了一席之地。

那是一个沸腾的时代，虽然在一个巨大的动荡时期，黑暗、沉重、撕裂不断叩击着国民的内心，但曙光毕竟来临，西方文明、人文主义思潮、消费时代的来临……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作家们能从中抽离不同的社会切片，放在放大镜下耐心地审视，成为影响一代代人的伟大作品。

虽然日本这个时代的文学题材多种多样——有迷恋德国文学的森鸥外、有倾倒于俄罗斯文学的长谷川辰之助，还有寝馈于英国文学的坪内逍遥等等。而文学本身也分为不同的派别，我最欣赏的是被称为唯美派的谷崎润一郎。因为我认为，谷崎润一郎是日本传统美学的继承者。

他的文字朴实，而且歌颂自然之美。我们讲过了，日本人的美学根基就在于对自然的尊重和敬畏。

谷崎润一郎最知名的作品之一，就是《阴翳礼赞》，充满着对自然的歌颂。此外，还有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这三哥们殊途同归——都是自杀离世的。

我个人更喜欢芥川龙之介，电影《罗生门》就是根据他的作品改变的，几乎成为了电影世界一种崭新的叙述方式，对后世影响极深。他有一句话，我曾经写在qq的签名档里：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的诗。

或者我不能一概而论地描述日本作家风格的统一性，但多多少少，在我粗浅的日本文学认知图谱上，能感受到日本作家的凄美、委婉、遮蔽的写作方式，骨子里或者依然是日本美学的出发点：万物来自自然、岛国的孤寂、时间如雾如电的逝去而不可追吧。

当几十年未遇的台风呼啸而来的时候，日本人已经开始思考日本沉没的问题了。而我想，诺亚方舟啊，为什么不带上一个或者几个作家一起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