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9年的平遥国际影展上，导演梁鸣凭借执导的处女作《日光之下》拿下了费穆荣誉·最佳导演和罗伯托·罗西里尼荣誉·评审荣誉两个奖项。6年剧本创作，6年创投，梁鸣用长时间的准备孵化出《日光之下》这部作品，并证明了女主角吕星辰上台拥抱他时所说的话——“热爱电影的人，不会被电影抛弃。”

在这之前，梁鸣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演员，一个并不那么成功的演员。他曾连续两次出演娄烨的电影，一部角色很重的《春风沉醉的夜晚》，一次小角色的《花》。在2009年戛纳之前，他在《春风沉醉的夜晚》里40分钟左右的戏份被剪光。此后他因为身体受伤在家长时间休养，这才开始创作《日光之下》。

上台领奖时，他情绪激动不能自持：“我曾经当演员的时候，一直梦想走一次红毯，没想到这次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有人问我是写剧本时孤独，还是当演员接不到戏时孤独。我说还是当演员接不到戏孤独，因为写剧本时，能感到剧中谷溪、谷亮、庆长、东子一直陪伴着我，他们陪了我六年。”

在《日光之下》里，梁鸣追忆了自己的故乡和童年。在他的镜头下，故乡那片土地不仅仅是一个大雪覆盖的边境城市，那里有石油泄漏的危机、朝鲜族出走国境的身份困惑，还有渔民的利益争斗和兄妹两人之间涌动的情感。电影主要有两条线索，一条是谷亮、谷溪兄妹和庆长的情感线。随着谷亮与庆长的关系日渐亲密，谷溪感受到自己被冷落，从而陷入到莫名的焦躁和嫉妒中。另一条则围绕一个杀人案展开，谷溪无意中录下的一段录音成为了找出真凶的重要证据，原来凶手并不是大家以为的掌权者，而是另有其人。

在筹备电影时，梁鸣本来想选在夏末秋初时期拍摄，因为他觉得呈现东北的电影都在拍冬天，大家没见过东北的夏天。可想法初成型就在现实前破碎了，由于资金问题，影片拖到了冬天，随之而来的还有剧本必须克服的寒冷和天光短暂。“每天都有各种突发状况，拍戏永远是面临各种问题。”

有观众认为，在观看《日光之下》时看到了娄烨和《燃烧》的影子。熟悉的三人关系、现代小说般的表达、被大时代包裹着的人物命运，以及模糊的线索，让影片整体成为一部氛围盖过剧情的作品。在采访中，梁鸣也丝毫不掩饰娄烨对他带来的影响：“喜欢就是喜欢，因为喜欢，会受到一些启发。”同样，他也非常喜欢李沧东导演的电影。

就如同平遥影展给他的授奖词，《日光之下》是一部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的电影。它并不成熟，但它所拥有的激情、能量和毫不避讳的勇敢，以及梁鸣细心描摹的人性和感情，是影片最难能可贵的地方。《日光之下》只是梁鸣的第一部影片，是女主角吕星辰口中梁鸣“憋得不行了”的产物。未来作为青年导演的梁鸣，也许可以用蓬勃的创造欲克服即将面临的困难，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和表达出口。

界面文娱对话梁鸣

界面文娱：《日光之下》是您的处女作，这个故事和您本身有什么联系吗？

梁鸣：它其实是有关于我对故乡过去的某种印迹的回忆，也是一种追忆，我非常怀念少年时期的故乡的味道。

在东北那片土地上，我关注到了很多人不同的状况，包括海洋污染，包括没有身份，这些组成了让我将它们融合到一起、写成一个故事的一种渴望。其实在那片土地上，很多人的生存，他们的境遇、他们所背负的、他们所渴望的、他们所面临的以及他们每个人未知的未来，都让我非常感兴趣。

界面文娱：我们在看这个故事的时候，发现它其实有很多线索在结尾收束的时候没有提到，当时您在剧本处理的时候是怎么设想的？

梁鸣：其实，都是有交代的。庆长在那个夜晚已经收拾行囊了（意味着回韩国了），哥哥被带走调查所以庆长的父亲和冬子一定也会被调查，姜老板被杀了，成旭（保安）也被抓了。电影不需要每个人都有一个完整的结局，我们跟着谷溪一起看这个世界，比如她找不到他们了，我们怎么会能比她知道的更多呢。就比如石油泄漏，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因为他们之前有听录音机、收音机广播里讲过去的其他国家发生的事情，终究是要被清理的，所以这些我觉得不需要刻意去交代了，已经很清楚了。

界面文娱：听说您的初剪版是三个小时，和放映这版相比删掉的是哪些部分？

梁鸣：删掉了犯罪那条线的一些段落，删掉了兄妹俩他们儿时的一些回忆。因为我希望把主线保留在三个人感情这一部分，同时我又希望它是多义的，能让大家有更多的解读空间。比如说你看到的是某一点，他看到的是另外一个点。我觉得电影应该是开放式的。

界面文娱：您的创作状态是什么样子的？

梁鸣：就是一个人写剧本，第一稿是2012年写的，到现在已经有很多年了。

其实一开始是写了简单的大纲和人物，把人物简单地构建出来了，然后一点点修改。因为一开始也不太会，就是自己凭着直觉尝试着去写，一点点摸索，所以才摸索了这么多年。

从我2012年写第一稿剧本开始，哥哥妹妹和庆长、冬子就是同时存在的，尤其是哥哥跟妹妹。这四个人从来没有变过，不管我的故事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这几个人物一直都在。

界面文娱：您剧本写得蛮早的，大概是什么一个契机让您觉得这个剧本可以开始找投资和拍摄？

梁鸣：应该是2018年。其实我第一次写剧本就入围了2012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创投。当时入围了之后，就很自然地想要去找投资。但是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时没有找到投资也是非常好的事情，因为当时还是比较稚嫩，不管是故事本身还是自己的能力，都是远远不够的，所以这么多年也算是一种积累吧。

界面文娱：因为您后面也参加了其它的创投，你觉得对于青年导演来说，创投能够带给你什么样的帮助？

梁鸣：我觉得创投只是拍电影的途径之一，在创投中更重要的是结识人脉，而且更重要的结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看起来创投是找钱，但实际上我觉得结识更多的朋友是最重要的。一个电影是集体创作，一个人谁也无法完成。另外创投能够给予创作者某种肯定和认可，这是一种很大的鼓励。

界面文娱：在这个过程中，您有没有听到一些中肯的意见，而且真的能够帮您改善剧本的？

梁鸣：觉得还是蛮多的，很多前辈和老师都会提出他们自己的想法和建议。这些想法和建议源于每个人过往的经验，以及他们对电影的喜好、审美。肯定会造成很多意见有所不同，所以就要你自己去做选择，不然就容易听乱了。

其实大家的建议都会有一些帮助，我会吸取的东西多少会不同。那么我只能说，当我不能理智地做判断的时候，就只能相信我的直觉了，凭着直觉去做最后的判断。

界面文娱：最终是什么契机，能够让你把这部片子拍出来？

梁鸣：我觉得还是青葱计划，因为在青葱里面的时间比较长。大概我们参加青葱计划前后有四个月的时间，这里面有工作坊、训练营、最后到创投大会，整个环节非常丰富，然后得到的帮助其实是非常大的。

它会给我们提供机会，让我们拍样片，然后它会有编剧工作坊，有很优秀的导演前辈帮你一起完善你的剧本。它还有很多课程，制片课、剪辑课，而且还有很多大咖来跟我们分享他们的经验，其实是一个比较全方位的。

界面文娱：在拍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你做导演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会遇到的问题？

梁鸣：很多，非常多。比如说突然天气变化，原来剧本当中的戏我没法完成了，怎么办？我就要去做修整、做改变，你甚至可能要快速地写出新的片段去弥补、去衔接上下文。如果有经费的话，那可能就可以延时一点，如果经费紧张的话，又要完成，那就要必须想新的办法。

每天都有各种突发状况，拍戏永远是面临各种问题。你跟你的制片团队就要及时去解决，还好我们的团队协作性特别强。

界面文娱：执行方面您这边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梁鸣：我们是最早是想夏天到秋天这个时期拍。因为想要夏天到秋天的那个过渡，我觉得呈现东北的电影都在拍冬天，大家没见过东北的夏天，但东北夏末秋初它的层次是非常丰富的。那么最后拖到了冬天，也是因为资金问题。最主要的就是协调，与各部门协调，让大家理解你为什么要有临时的改变。

界面文娱：片中对男女主人公谷亮和谷溪的身世没有做特别多的交代，有评论认为他们俩是脱北者，这个有政治隐喻吗？

梁鸣：可是他们似乎连韩语也不懂啊，其实我希望电影中很多东西是开放的，因为就像我说的，谷溪知道多少，观众并不比她知道的多。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个身份，她觉得也许就是妈妈没有结婚。她也不知道谷亮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亲哥哥，这一切对于兄妹俩来讲都是未知的。他们找不到答案，我们也不一定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界面文娱：那您在剧本创作的时候，对于这两个人物有更多的设想吗？

梁鸣：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建立起某一种不拘于亲情，也包含友情的关系。甚至两个人又像母子，又像父女，是一种情感的融合，我不觉得他们的情感能够被某一种情感所定义。

界面文娱：在影片的后半部分出现了《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注：香港作家黄碧云的第一部小说集），为什么会用朗读这种方式来表达？

梁鸣：我没有想要刻意做某种文学性的表达，那只是因为在创作的时候，我无意当中看到了这本书，发现了这本书。我觉得它的名字和内容很吸引我，因为我代入了谷溪的情感，我觉得同样会非常吸引谷溪。因为她觉得庆长是女子，自己也是女人，那么庆长能给予哥哥，她是否也可以给予？这本书其实是她内心的一种象征吧，她就觉得这个东西似乎就是在写自己。

所以在生日会上，我觉得她是刻意想造成某种破坏，她想蓄意在那个夜晚做出某种举动。从她不会跳舞，但要刻意让自己扭起来、跳起来，再到她去打断别人唱歌，点了这样的舞曲。因为当天下午她目睹了哥哥和庆长不堪的一幕，所以她也希望能够用这种方式，能够还击，她希望是某种还击。

界面文娱：您自己本身在生活中是一个比较喜欢阅读的人吗？

梁鸣：是的。因为是这样，我觉得在过去那个年代，大家的娱乐和爱好很难丰富，尤其是闭塞的小城，你很难与外界发生勾连。看电视、听录音机也好，还是听磁带也好，包括阅读也好，你发现其实回到过去，喜欢阅读的人是很多的。现在大家都改成了看手机，人人都是在看手机，其实过去很多人都在阅读，因为没有非常丰富的别的娱乐方式。我觉得谷溪去读书，应该也是她自己的一种方式。

界面文娱：为什么会给庆长一个母亲在韩国的背景呢？

梁鸣：她是朝鲜族，因为在东北有很多朝鲜族，她的母亲只是去韩国打工去了。他们朝鲜族的语言跟韩国的语言是没有障碍的，所以他们去韩国只是因为当年韩国的钱好赚一点点。这是在很多朝鲜族家庭会出现的一个真实状况。

界面文娱：我觉得电影里面姜老板那个人物还挺神秘的，一直没有过多交代，还总是打着一把伞，您对这个人物是怎么设想的？

梁鸣：每个人其实都是丰富和复杂的，包括你和我，我们很难用某一个词或几个名词去定义某一个人。比如说某一个朋友，他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某一面，也许跟其他人在一起时是另一面，跟父母在一起又是展现另一面。我们永远都没法立体地、全方位地去看一个人，那我们看到的更多是表现主义，因为他的内心你更洞察不到。我是希望姜老板代表着某一种成人世界的权力，他的权力、他的地位，对于他们这几个，尤其是对于谷溪她单纯的内心世界来讲，似乎让她产生了更多对人世间的不明确的态度。

界面文娱：这个人物的设置我觉得还挺特别的，因为他有宗教信仰，又打着一把伞，我想知道这是不是有象征意义？

梁鸣：是可以去猜想的，就像他们的小服务员，谷溪的几个朋友一直在猜想，说他为什么晴天打伞。他们一直在议论、讨论，但是究竟是为什么，可能只有老姜自己能给出答案。也许是他内心的某种不愿意暴露在日光下，也许是他真的身体不适应阳光，对，都有可能。

包括我也给了他一个谁也没有料想到一个结局。就像他那样一个有地位的人，可能更应该死于某种大的利益争斗上，结果却死于一场你不知是真是假的一个情杀。    

界面文娱：其实片里面还有一个角色是由毕赣的姑父陈永忠饰演的，怎么会找到他来出演您的作品？

梁鸣：因为陈永忠老师的气质非常独特。当时也是我们的选角副导演找到陈老师，我也很喜欢他，希望他能来参演一下。然后他也很想尝试不一样的感觉，他也没有来过东北，他一直在故乡在演电影，也希望能够多与其它的团队合作。

界面文娱：那吕星辰和吴晓亮又是怎么和您结缘的，他们身上的哪种特质吸引了你？

梁鸣：我需要这样有生活质感的演员，不管是哥哥、冬子还是姐姐和妹妹，他们都非常具有生活的质感。我甚至觉得他们平时看起来都不像一个演员，这就是我们应该要找的。

界面文娱：您是表演系毕业的，之前也做的是演员。做导演算是您之前一直就有的梦想吗？

梁鸣：之前没有关于导演的梦想，因为很难说有一个分界点，让我特别想要转做导演。它可能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因为我也没有特意去说我不做演员，我要去做导演。没有，我只是说恰好有想写的东西，想要通过写来进行某种表达。那么写完了又很自然地想要把它拍出来，给大家看到。

界面文娱：因为很多演员做导演之后的第一部作品都是自导自演的，就像祖峰老师。您自己也是专业演员，为什么没有想到自己出演呢？

梁鸣：因为祖峰老师是大明星，主要还是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因为作为导演来讲我是第一次，我觉得不管是演戏还是导演还是任何一个环节的部门，都要全身心地投入。我觉得我的精力是有限的，我很怕什么都做不好。

界面文娱：您之前参演过娄烨的作品，也做过导演是吗？

梁鸣：是他的执行导演下面的副导演，主要是帮着对接各位主演，以及安排他们每天在现场的行动。

界面文娱：很多观众也说，在《日光之下》里看到了娄烨的影子，您很喜欢娄烨导演的风格吗？

梁鸣：对，我很爱娄烨导演的电影，最喜欢的是《颐和园》和《春风沉醉的夜晚》。《颐和园》交代的是一种大时代跟人之间的某种关系。任何人、任何事件的出现，都脱离不了那个时代所给予的一些东西，那种吸引力和味道是非常独特的。影像上，娄导的作品可能是会在非常自由的基础上，更疯狂和更暴力一点。因为喜欢，会受到一些启发。

界面文娱：娄烨导演有看过您的剧本吗？有没有想过在哪一次工作的间隙把剧本给他看一下呢？

梁鸣：没有，他还没看过。因为我还挺理解他的，你看他这么多年没有给别人做监制。我听说以前有别的导演邀请过他，他没有做监制的原因之一是觉得电影是创作者自己的作品，是导演的作品，他不希望他的意见影响导演。他宁愿损失一点自己好的建议，也不愿意让导演去摇摆，或者破坏导演原有的初衷。所以他这样的创作者还是觉得应该要尊崇自己的内心，尊崇自己的判断。

界面文娱：除了他之外，还有哪几位导演是启发您比较大的？

梁鸣：努里·比格·锡兰、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斯特·伍德、李沧东、金基德、罗宏镇……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