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者

父辈一直叮嘱”我们是韩国人”,但他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2015年08月31日王琛 上海来源:界面新闻

特写

 

金广陵家里的老信封上,地址一栏,写的是霞飞路。霞飞路是淮海中路的旧称呼。金广陵生在老上海,小区名字是乐安坊。乐安坊里有73户小楼,格局相同,每户都有前后楼,上下三层,一共六个房间,三楼有亭子间,上上下下120多个平米。八十年前,金家刚到上海时,金广陵的爷爷用五根金条换来了这栋房子。记忆里,房子翻修过五六次,楼下的小院没了,旧木窗也换掉了,只有红色的松木楼梯没有动过,楼梯扶手被摩挲了八十年,光滑得发亮。

金广陵在上海送变电工程公司上班,负责信息通讯,每天早晨例行检查设备,六点就起床出门。这时弄堂里几乎没人。骑上停在楼下的电动车,上了马路,他喜欢沿着淮海路一直到底,转上虹桥路,再上吴中路,到单位才吃早饭。在单位待一天,晚上六点才到家。他的太太在发电厂上班,出门稍晚,在弄堂里遇人打个招呼,出门坐班车,也是晚上才回。

这种日子,金广陵已过了几十年。他高鼻梁,架着黑边眼镜,脑门大,有些谢顶,不多的头发梳在两侧。三年前,他终于退休,也给儿子在浦东买了房。在左邻右舍看来,金广陵一家,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上海家庭。

很少有人知道,金广陵其实是韩国人的后代。这栋住了八十多年的小楼,也曾是韩国人反日斗争的秘密集会点之一。

小时候,父亲就告诉过他这件事,但多年来这是个隐蔽的话题,家里也很少讨论。直到父亲生病,1980年,临终前的某一天,父亲把金广陵叫到身边,让他收好抽屉里的户口本,并且叮嘱他,这东西现在没用,以后一定有用。

户口本是竖排字体,已经发黄了,上面写的不是汉语,而是日文,是金广陵爷爷的名字金复炯。日本于1910年攻陷朝鲜后,实行殖民统治,在朝鲜推行了日语。那时很多人逃离朝鲜半岛,到了上海,在马当路306弄4号建立了大韩民国临时政府,金复炯在其中任职。此后他再也没离开中国。 

父亲是跟着爷爷一起来的。爷爷死于1942年,据说是被日本人毒杀。然后二战结束,中国内战结束,新中国成立,父亲带着金广陵一直生活在上海。到了1970年代,北朝鲜的人找上门来,邀请他去朝鲜,但父亲拒绝了。他说他只愿回韩国。他打听过回韩国的可能,但是中韩两国那时还没建交,根本无路可走。直到临终,父亲也没如愿回国,他郁郁半生,很少提及家世。

文革结束那年,中国曾有个政策,凡是有理由的家庭,可以修正自己户口上的民族。当时二十出头的金广陵很兴奋,带上韩国户口本,跑去淮阴路派出所,填了申请,从汉族改回朝鲜族。派出所的人没见过韩国户口本,往上请示,一周之后,通过了修正。全家人都改回了朝鲜族,只有父亲不为所动,连说“世上没有韩国,改了朝鲜族也没用”。直到去世,父亲的身份证上仍写着汉族。

离金广陵的工作单位不到两公里,就走到了宋庆龄公墓。爷爷金复炯就葬在那里。曾经一同葬在那儿的,还有另一个韩国人吴永善——他曾在韩国临时政府担任法务部长,1936年病死于上海。早年的清明节,金家和吴家的后人都曾来扫墓,或许曾经擦肩而过,但两家并不认识。

吴家比金家来中国更早,最初也住在老上海。为了逃避日本人抓捕,吴永善决定给家里人改头换面,吴家改姓胡,他的孙子名叫胡佩荣,比金广陵小六岁。

吴(胡)家住在普陀区宜山三村,距离金家,也就七八公里。胡佩荣还记得,文革时,父亲被打成反革命特务,家也被抄了,家里藏的韩国临时政府的书信、照片,悉数被没收。他那时六七岁,眼看着来人把家里的鱼缸扛起来往地上摔,想从里面找到藏起来的反革命证物。

抄家以后,家里经常悄悄来一群韩国人,有时带些韩国菜,都说韩国话,吃完饭就唱韩国歌曲,唱到兴奋时,大家还会站起来跳韩国舞。胡佩荣听不懂韩国话,只记得有人用中国话告诉他:“记住,我们都是韩国人。”父亲也很少提及家世,被胡佩荣问起,回答的大都相似:“我们就是韩国人,要给老一辈争气,要做好事,不要做坏事。”

但对于金广陵和胡佩荣来说,韩国仍很遥远,上海才是现实。父辈们希望他们能永远记住自己的身份,可是,就像胡佩荣常说的:“我是韩国人,却听不懂韩国话。”

金广陵爷爷金复炯

也许没有人真正清楚,抗战之后,到底有多少韩国人留在了上海。几十年来,这些后代已成了地道的上海人,说上海话,做上海生意,葬在上海。

他们的父辈,最初都是在朝鲜半岛沦陷后流亡到中国的。1919年,朝鲜爆发了“三一运动”,日本人开枪杀死数千民众,抓捕了几万人。革命者开始大批逃离,少数流亡到了苏俄、美国,大部分则到了一水之隔的中国东北,成立了“朝鲜独立军”,开始与日本的武装斗争。在全世界,流亡的朝鲜人建立了多个临时政府,其中建立在上海的,就是大韩民国临时政府,远在美国的李承晚被选为总统。

在中国,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之后,全国上下正充满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反日情绪。在这种气氛影响下,无论是中国的民间团体,还是党政军有关人员,对于那些一直在进行反日运动的韩国革命人士,自然同仇敌忾。原先在东北抗日的朝鲜独立军,立即纷纷与中国义勇军合作,组成了中韩抗日联军,积极展开了对日本关东军的游击战斗。到了1932年,“一·二八”淞沪战争爆发后,上海的韩国临时政府,发动韩国人积极参与中国十九路军、第五军的抗日行动, 使得上海一带中国军民心理上与韩国人起了共鸣。

在上海,韩国临时政府一边逃避着日本人的追捕,一边进行着半地下活动,反日方式以暗杀为主。暗杀最成功的一次是1932年的虹口公园爆炸案。当时,日军的侵华主要战场已经转移到了华东地区,国民党军队在淞沪会战中失败,日军选择在上海虹口公园举行天长节(天皇生日)仪式,以庆贺他们在淞沪战争中所获得的胜利。

韩国临时政府抓住了这个机会。时任临时政府警务局长的金九和韩国青年尹奉吉决定进行暗杀。金九托人与上海兵工厂联系,制造特型炸弹。兵工厂采用当时最新技术,进行了几十次试验,制成威力巨大的炸弹。

4月29日,虹口公园天长节庆祝会上,尹奉吉悄悄靠近主席台,将炸弹扔在主席台木板下。日军的大将白川义则等人当场被炸死,另有几名中将受到重伤,尹奉吉本人也当场殒命。会场大乱,这就是震惊中外的“虹口公园”事件。

爆炸案震惊国内外。虽然上海再也保护不了韩国临时政府,金九也被日本人通缉,但韩国人却赢得了中国国民党的重视与蒋介石的赏识。于是支援韩国独立运动,便逐渐由原先中国民间团体的行为,开始转变为中国国民政府的政策。

爆炸案后,日军搜捕韩国革命者,金九随时可能被抓,经国民政府中央组织部陈果夫等人安排,金九逃离上海,一路躲避到了浙江嘉兴。在嘉兴,金九得到浙江省民政厅长褚辅成的后勤支持,藏身于湖上的游船,在船上,他召开了韩国临时政府的国务会议,商议抗日复国的计划。1933年初,金九在南京中央军校正式见到了蒋介石,此后金九便确定取得了中国当局的大力支持。

得到国民政府的掩护和财政援助,金九在韩国革命团体中的声誉越来越高,逐渐成为韩国临时政府的实际领导人。为了扩大战斗力,金九想组建空军部队。国民政府在杭州的空军学校收录了多名韩国学生,并且在组建空军的经费上,也给了金九赞助。除此之外,金九一派的革命者,也开始陆续进入国民政府担任特务工作,主要负责搜集日本军事情报。

中国的抗战随着卢沟桥事件全面爆发后,金九也转移了反日战场,先去了长沙,后把韩国临时政府从上海迁到重庆,他被选为临时政府的主席。抗战结束后,朝鲜光复,金日成领导的朝鲜人民军和在美国活动的李承晚集团分别随苏、美军队而回到朝鲜半岛。受美、苏冷战的影响,朝鲜半岛以三八线为界分立南北。

1945年,金九也回到韩国,但他反对韩国独自建立政府。1948年他进入北朝鲜与金日成协商,希望建立统一政府,没有成功。同年的总统选举中,他败给李承晚。1949年六月,金九被暗杀。

所有这些父辈们的历史发生时,金广陵和胡佩荣都还没出生。很久之后,金广陵才得知,他的爷爷,曾担任金九的秘书——但他对爷爷所知,以此为限。

胡佩荣的父亲有更多战争的记忆。爷爷吴永善去世后,父亲加入了韩国抗日组织。1941年,在上海的大光明电影院,父亲参加一次暗杀行动,向日本人扔了手榴弹,逃跑失败,被堵在弄堂里,随后被日本人抓捕,一共坐了四年牢。出狱后,他就留在了上海,然后新中国成立,他结婚生子,隐姓埋名成了上海的一名儿科医生。

他们当时为什么没有跟随金九回到韩国?也许是金九的死亡,让韩国的未来变得不可知,观望之中,他们选择暂时留在上海,但没想到,中国也在那年发生巨变。

金九送给金广陵父亲的照片。
金家留下来的户口本。

沿着重新漆过的木梯向上,金广陵家的客厅在三楼。客厅墙上挂着一幅刘海粟的油画。中国的抗日战争爆发前,爷爷金复炯曾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西洋画专业读书,刘海粟是校长。

金广陵收集了金家和韩国有关的各种照片,有一张是金九送给他父亲的,照片里金九手扶拐杖坐着,旁边签了钢笔字:“期待有远大理想的金洪乐世侄惠存”。沙发上,还有一本韩语词典,词典里面夹着一张白纸,上面是一些日常交际词语——“你好”、“谢谢”等等。

退休后,金广陵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上海外国语学院报名,参加韩语学习班。班上同学都是年轻人,十几岁的为了学业,二十几岁的为了找工作,就他一个人头上有白发,还拿着本认真记。老师和同学吃惊,问他为什么。他就一遍遍解释,他什么都不为,就为了懂韩语,为了沟通方便。金广陵每周去上课,回家也常捧着词典看,学了一年,打开韩文网站,他马马虎虎能看懂,家里收到韩国寄过来的资料,也不用老查字典。 

在韩国,金广陵还有一个亲人,是他的表姐李元英。1990年,李元英的丈夫到上海交通大学交流任教,待了大半年。他试图在上海寻找金复炯的后代,但无功而返。金广陵后来说,他住得其实离上海交大很近,但即便路上碰到了,也不会认识。

1998年,在韩国政府反法西斯周年的纪念活动上,李元英认识了一个中国老头,延边人,恰好知道金广陵一家。随后,通过韩国政府,委托到上海市政协,李元英第一次找到了表弟。次年,他们在上海一家酒店的大堂相认。金广陵不会说韩语,李元英不会说中文,两人只能用英文交流。她随身带着的,就有一枚韩国政府颁发给金复炯的独立运动勋章。

韩国一直寻找独立运动革命者的后代。到了2004年,韩国法务部发布公告,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那些对韩国独立运动有功的家族。

金广陵得到消息,很兴奋,他带着父亲叮嘱过的那本已发黄的韩国户口本,找到了韩国领事馆。领事馆要求提供革命活动记录、新闻报道和档案资料。为了搜集这些证据,金广陵开始往上海图书馆跑。那时他还没退休,只有周末有空,前后跑了几十次图书馆,一年下来,找了一堆材料,终于证明了身份。

2005年,金广陵得到了韩国政府颁发的“独立有功者”荣誉勋章。次年,他就向韩国报了户口,把中国国籍改成了韩国国籍。韩国欢迎这些独立有功者的后代移民回去,并且承诺给予一笔二十到三十万的安家费。

回去韩国,曾是父辈们的夙愿,但金广陵回不去了:“回到韩国虽然会被政府重视,可是没有社会基础,生活成本也高,我当然得留在上海。”

同样回不去的,还有胡佩荣一家。

1992年中韩建交后,韩国政府曾派人到上海,找到他们。爷爷吴永善的骨灰也从宋庆龄公墓搬回了韩国。那是胡佩荣的父亲第一次回韩国,他手捧骨灰,被韩国国家电视台直播,后来存了一盘录像,带回国内。父亲是很想回去的,但那时三个子女都已在上海各自有了工作,他没法独自回国。2002年父亲去世,葬在上海。

令人意外的是,韩国抗日英雄的子孙胡佩荣,不懂韩语,却对日文却很精通。

早在1987年,胡佩荣就去了日本留学。在日本,他半工半读,一边在餐厅端盘子赚生活费,一边学日语和法律。大学读了四年,所有的日本同学都不知道胡佩荣是韩国人,即使关系最亲密的朋友,胡佩荣也守着自己身世的秘密。那时,他每周都和父亲通电话,父亲经常提醒他一句话——“全世界最不讲信用的,就是日本人。”

胡佩荣毕业后直接进了日本的一家外贸公司。那时中日贸易刚刚兴起,中日合资企业越来越多,日本老板看中了胡佩荣的中国背景,希望他将来负责中国区的生意。从基础的服装裁剪和缝制,做到后来的外贸交易岗位,胡佩荣干了四年,摸清了门路,然后辞职自己开了公司。他从日本买服装原材料,运到苏州、昆山加工,做好服装,再销往日本。

父辈的历史已过去,时代变了。

2010年,胡佩荣第一次去韩国,参加独立运动有功的纪念活动。坐着韩国政府安排的汽车,在首尔绕圈参观。一年后,他自己报了旅行团,一个人去了济州岛,“为了再感受一下”。多年前他还有些想法,一直拖着不结婚,想把根子落回韩国。但现在一晃五十多岁,他也灭了这个念头。2015年夏天,他终于结婚,那时女儿已五岁了。

在上海,胡佩荣的客厅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他自己应该不会学韩语了,但打算让女儿学。如今他也成了父辈。

在日本时,胡佩荣经常买日本电器带回来给父亲。他买过东芝牌的冰箱和电视机,尼康的照相机,父亲不说好,也不说坏,一直用着。胡佩荣记得,自己还买过一台五万日元的收音机带回家。那台收音机的特别之处是能收到国外信号,父亲拿在手里,不断调试,希望寻找来自韩国的波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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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1932年虹口公园爆炸案后,侵华日军司令白川大将遗体被送回日本。 署名:IC。

其余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文中部分历史资料来源于:《韩国独立运动在中国》,中华民国六十五年三月初版,作者:胡春惠。

特别感谢赵崧杰提供帮助,他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韩关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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