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丰视角”是美国匯盛金融 Horizon Financial 首席经济学家陈凯丰在界面新闻开设的专栏，基于一线经历和一手信息，从华尔街传送新鲜、独到的全球宏观视点】

美东时间12月9日，美联储前任主席保罗·沃尔克（Paul Volcker）辞别人世，一个时代结束了。对过去几十年参与金融市场的专业人士、学者、政府官员而言，沃尔克是个巨大的存在。不管是他在80年代初期加息到20%对美国恶性通货膨胀的治理，还是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后他参与制定的沃尔克法则，至今都影响深远。

笔者也在多个场合有幸见到过沃尔克老先生，谨以此文纪念这位代表“货币市场的良心”的伟人。

一、早年生涯

保罗·沃尔克1927年出生于新泽西州的海边小镇五月角（Cape May）。他的祖父母是来自德国的移民，父亲老沃尔克是位民用工程师，毕业于美国工业革命的摇篮仁斯里尔理工学院（Rensselaer Polytechnic Institute）。沃尔克出生后，他父母举家搬迁到了新泽西北部的小镇 Teaneck，在这儿，他父亲担任小镇的管理员一共20多年。他从小参加的是典型的德国后裔的新教路德教会。本科毕业于新泽西州内的普林斯顿大学，硕士毕业于哈佛大学。在哈佛大学就读期间，他获得扶轮会奖学金，去伦敦政经学院进修一年。纽约大学教授威廉·希尔伯（Williams Silber）是沃尔克的好友。他写作的沃尔克传记， The Triumph of Persistence （中文版翻译为≪金石为开≫）属于沃尔克本人授权的传记，值得一读。

在书里，他提到沃尔克从中学开始就对政治特别感兴趣，但是喜欢担任“反向人物(contrarian)”。沃尔克在高中期间组织了学术俱乐部，研究经济政策和货币的关系。在辩论的时候，如果同学中多数人持有一个观点，他就会有意选择反向的观点来应对。在高中毕业选择大学的时候，他父亲建议他选择他的母校仁斯里尔理工学院，可以继承家里的传统当工程师。仁斯里尔理工学院创立于1824年，也是全球英语国家中第一个工业大学，在航空航天、科技等方面培养了大量人才。但是，沃尔克坚持要申请普林斯顿大学，因此和他的家庭产生了很大的矛盾。老沃尔克认为普林斯顿大学属于上私校的精英子弟，和他们家的身份不匹配。这时，沃尔克显出他的反向风格，认为他作为平民子弟到了普林斯顿可以成为与众不同的人。于是他自作主张，填写申请表格，并获得奖学金入学普林斯顿大学。他在普林斯顿大学就学的是美国前总统威尔逊创立的威尔逊政府学院，在哈佛大学就学的是政府管理研究生院，也就是后来的肯尼迪学院的前身。他在1952年硕士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纽约联邦储备银行。可以说，他很早就明确了他的职业生涯计划，而且将近70年的工作基本上都是在实践他在高中时期的当少数派“反向人物”的理想。

二、美联储主席

从1952年加入美联储开始，沃尔克的工作生涯基本上就是围绕着货币政策、国际经济而展开。沃尔克是终身的民主党党员，在纽约的金融圈子中，一直有说法说他实际上是社会主义者。在美联储工作期间，他曾经追随着他的上司去大通曼哈顿银行工作，负责国际银行关系。1969年，他被尼克松总统选中，担任美国财政部负责国际事务的副部长。在尼克松的白宫任期内，他参与了美元停止和黄金固定汇率的布雷顿森林体系规划。尼克松下台，福特入主白宫后，他被任命为纽约联邦储备银行总裁。1976年，卡特在大选获胜，次年任命沃尔克担任美联储第十二任主席。

沃尔克上任后，面临的是70年代的混乱不堪的美国。长期越南战争导致军费高涨，社会动荡，通货膨胀率接近15%。在他之前，第十任美联储主席伯恩斯、第十一任美联储主席米勒都面对当时的白宫“既要黄油也要火药”的压力。一方面，白宫和美国国会一起大肆开支，用于社会福利和军备，导致政府巨额赤字；另一方面，巨额赤字和印钞导致通货膨胀失控，民怨沸腾。伯恩斯和米勒企图一方面迎合白宫，放松货币政策，一方面通过口头干预，收紧货币政策来控制通货膨胀。当然这是无法实现的目标。沃尔克上台后马上发现美联储只能通过实际行动加息来控制通货膨胀这个脱缰的野马！

不幸的是，沃尔克开始加息周期的时候碰上了卡特总统的连任竞选年。沃尔克上台的1979年底，美联储的联邦基金利率是11.2%。卡特在全美到处做竞选拉力大会的时候，也是沃尔克不断加息的年份。他一直加息到1981年夏天的20%利率水平，实现了“打断通货膨胀的脊梁”的目标。利率的急剧攀升将美国经济打入衰退。卡特总统连任失利，共和党人里根当选总统。从1979年到现在的40年，卡特总统在写书和演讲时都会反复提到他连任失利的原因是，“我任命的美联储主席没有配合我”。可以说，沃尔克在这件事上，牺牲了他所在的民主党党派的短期利益，帮助了美国的长远经济利益。

里根担任总统后，和其他美国总统一样，希望干预货币政策，通过低利率刺激经济。美联储主席一届任期是4年，沃尔克第一任任期于1983年届满。里根在他竞选连任期间，希望“沃尔克能够配合”，到白宫来谈话聊聊，被沃尔克婉拒。接着里根再次邀请沃尔克见面喝咖啡。美联储的总部大楼和白宫相隔大约8个街区，步行15分钟。迫于无奈，沃尔克表示他去白宫不适合，里根来美联储大楼见面也不妥当。他只能在白宫和美联储之间的中间地带，找一个酒店，在大堂和里根总统喝个咖啡非正式见面。这也是历史有名的一次白宫和美联储在“中立地带”的会见。

里根总统连任成功后，就有把沃尔克解雇的意图。他认为沃尔克这个“反向人物”不听话，而共和党元老、当时就有意上位的格林斯潘才是他的忠诚跟随者。沃尔克私下给白宫传话，说他“控制通货膨胀的大事未了”，“等他了结这个大事，会主动辞职”。有了这个私下谅解后，里根任命沃尔克继续第二个美联储主席的任期。

80年代中期的美国是个比较奇怪的时期，通货膨胀在不断下降，股市在慢慢上涨，但是美国金融体系遇到了巨大的危机。全美数千个信贷合作社、中小商业银行由于资金成本过高陷入了破产清算大潮中。加州的房地产价格在86年暴跌，作为加州来的美国总统，里根希望美联储能够放松货币政策，给老百姓放水。美国国会也有大量议员不断攻击美联储，试图立法废除美联储的独立性。雪上加霜的是，里根任命了格林斯潘等多位美联储理事，在美联储理事会中成为多数派力量。沃尔克基于对通货膨胀卷土重来的担心，一直坚持高利率不放松。他认为一些银行的破产对于金融系统的吐故纳新是个好事情。矛盾于1987年夏天激化，美联储公开市场委员会投票决定货币政策的时候，以格林斯潘为首的、里根任命的理事们一起投下多数票决定降息。作为少数派，沃尔克的提议被否决。美联储主席被公开市场委员会投票反对的事件历史罕见，史称“哗变”（mutiny）。面对美联储公开市场委员会（FOMC）多数理事的叛变行为，沃尔克愤而辞职，格林斯潘如愿当上美联储主席。

全球金融市场对此非常不满。当时，华尔街认为沃尔克是货币政策的良心，他的严厉监管，强势加息的货币政策对于各种乱投资乱贷款的银行是很好的惩罚，带来了金融市场的纪律。国际市场上，各国中央银行也认为美元失去沃尔克的联储支持，有可能大幅贬值。格林斯潘早期是一个音乐家，毕业于茱莉亚音乐学院。华尔街认为一个吹萨克斯管的乐手没有能力管理美联储。实际上，8月份沃尔克被“兵变”下台后，美元很快大跌，美股开始持续阴跌几周。这种悲观情绪蔓延到10月份，触发美股50多年来的最大一次当日跌幅。标普、道琼斯等指数在10月19日下跌18%，标普指数期货一天狂泻29%。格林斯潘宣布迅速降息来提供流动性，拯救了一批金融机构和对冲基金。当然，这也埋下了美联储帮助金融市场投机分子的道德炸弹。格林斯潘在他的回忆录中明确表示“全靠沃尔克之前的高利率政策，联储有了后来二十多年的降息政策空间”。

三、经济危机和复苏

沃尔克担任美联储主席的时候，由于采取了严厉政策，招致了华尔街很多不满情绪。但等他离开美联储以后，沃尔克的声誉反而不断上升。相反的是，格林斯潘在担任美联储主席的时候，华尔街把他捧上了天，但他下台后，声誉却在不断下降。很多人认为格林斯潘纵容了金融市场的投机行为，埋下了市场危机的种子。特别是，沃尔克一直以来对于金融衍生品的负面态度，在每一次金融危机后，都不断被大家重温，作为互相警醒的标杆。他曾经有一句名言：“二战以来，美国银行业唯一的有用的发明是ATM自动提款机，其他所有发明都是垃圾。”他一直认为商业银行不应该从事自营交易，不应该做投行业务，应该坚持本业存贷款业务。他从90年代开始担任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联席主席，在纽约经济俱乐部不定期发表演讲，一直到2008年初都在提醒大家“银行高管的工资和奖金过高，房地产贷款等衍生品的风险存有很大的疑问”。可以说，在这些场合，他一直都是代表着社会正义和良知在说话。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华尔街哀鸿遍地。奥巴马总统入主白宫，邀请沃尔克给美国经济危机提供解决的办法。沃尔克当时已经80多岁，长期定居纽约，还是精神抖擞地去华盛顿参加各种经济政策会议。他提出对金融机构实行严格监管，彻底禁止商业银行的投行业务，禁止自营交易，特别是房地产抵押贷款衍生品的交易。当时的说法是，沃尔克有意出山，再次担任美联储主席、美国财政部长或者白宫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来彻底重整美国金融体系。很可惜的是，华尔街的叶公好龙情绪出现，各大机构表面上喜欢沃尔克的政策，实际上极为反对被严格监管。奥巴马总统的折衷方案是专门新设立了一个白宫经济复兴委员会，请沃尔克担任主席。经济复兴委员会的主要成就是推动国会和白宫合作，通过沃尔克法则，限制美国各大金融机构，包括商业银行和投行的自营交易风险在银行总资本金的3%。沃尔克的原意是希望彻底禁止银行的自营交易，经过各方游说势力的运作后才出现这个妥协。即使如此，笔者在一个会议上亲眼见过摩根大通的CEO吉米戴蒙发飙，认为他的业务发展被沃尔克法则限制了。

白宫经济顾问委员会在2012年，也就是奥巴马总统的第一任任期结束后宣布解散。当时的美国经济已经开始缓慢复苏。沃尔克老先生也从华盛顿离职，返回纽约。他的办公室在纽约的洛克菲勒中心，和笔者的办公室很近。以后的几年，我们时不时可以在洛克菲勒中心的咖啡厅里看到沃尔克老先生的身影。他身高超过两米，在排队买饭的队伍中，非常显眼。可以看到他买一份色拉，在餐厅一角慢慢地吃东西。周围的人除了向他示意微笑以外，没有一个人去打扰他。从前年开始就很少再见到他。直到在去年秋季布雷顿森林体系年度晚宴上，他出席并做了演讲。会上全场起立鼓掌致敬，会后他还和大家聊了几句，记得还有人问他对黄金的前景有什么看法，他说短期通货膨胀不起来，很难相信黄金能够大涨。当时就有人说他身体不是很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公开出面讲话。

今年2月份沃尔克和桥水基金创始人达里奥的访谈应该是他最后的一次采访。在这个对话里面他提到，他一生最注重的原则是有效治理（effective governance）。他认为政府的功能核心不是出台法律，而是有效治理。他心目中的英雄是美国首任财政部长汉密尔顿。汉密尔顿最重要的成果就是有效地把美国财政治理好了，恢复了信用。他在美联储的时候目标也是恢复信用，有效治理。他认为过去五六年美国的国际地位有所下降，很大原因是美国国内的各种撕裂，导致政府的信用下降，治理不够有效。展望国际，沃尔克认为目前全球各国都出现了类似的问题，各国都有大量人群认为他们被经济发展抛在后面，这也是特朗普当选、英国脱欧、拉美地区动荡的原因。他提出有效的领导人有必要推动不受欢迎的政策。就像在80年代初期，他在美联储推动大幅加息，遭到大量反对，还有人在美联储大楼前游行。当时美国的失业率冲破10%，已经开始出现社会和国家稳定问题，但是他坚持下来，实现了他的原则。在这个过程中，哪怕美国国会计划弹劾他时，他也拒不改变立场。沃尔克在他70年的政府服务生涯中，认识了大量各国的元首和高官。当被达里奥问到最推崇的各国领袖时，沃尔克说了三个人：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把新加坡治理的非常好，公务员队伍非常廉洁；德国总理默克尔，把德国经济和东欧整合得非常好；第三位是中国前总理朱镕基，在90年代把中国经济转型做得非常好。沃尔克说他90年代经常去中国，和邓小平、朱镕基等非常熟悉，也非常赞赏他们的治理能力。他甚至在这个访谈中提到希特勒，认为希特勒的一些做法是领导人的品质。

四、尾声

沃尔克在二战后大学毕业，60年代肯尼迪总统大力推进美国政府改革的时候投身政府服务，并参与管理美国的财政金融将近70年。肯尼迪总统在1962年来到纽约俱乐部发表著名的减税演讲，由此打开美国财政赤字、美元贬值的道路，直到70年代通货膨胀失控，沃尔克到美联储担任主席来“打断通货膨胀的脊梁”。半个世纪后的今天，美国又一次开启减税之路，一样也是以特朗普总统在纽约经济俱乐部的演讲开始。笔者认为历史很有可能重演，也就是在今后的10年20年出现美国财政赤字恶化、美元贬值、通货膨胀迅速上升的局面。联系到目前全球各国实施的低利率或者负利率政策，一旦通货膨胀上升，只有加息这一味痛苦的解药。通过加息来治理通货膨胀，必然导致短期失业率上升，经济衰退，大量企业破产。届时，谁将会下一个沃尔克，能不顾各种阻力，力挽狂澜？

（陈凯丰博士，系美国匯盛金融 Horizon Financial 首席经济学家，纽约金融论坛（NYFF）联席发起人，同时在纽约大学、纽约佩斯大学、西班牙巴塞罗那商学院纽约中心任教。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