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黎明:天津爆炸一个月后

8月12日天津港爆炸后,附近受灾的业主们在微信上建了很多群,其中一个叫“等待黎明”。如今一个月过去,“黎明”来了吗?

2015年09月14日李纯 天津

特写

8月12号晚上,对天津滨海新区的人们来说,那原本只是一个寻常的晚夏夜晚。

王德国一家挤在高架桥下的集装箱房里睡觉。隔着一条马路,就是天津港的大门。王德国和老婆躺在床上,两个孩子躺在地上。其他人都已入睡,王德国还很精神。他打开电视机,拿着遥控器调台。

五天前,他花了六万块租下这里,学着桥下的其他人,置办了三个集装箱房,倚靠马路,围成一个院落。院子里停了12辆新运来的砖红色卡车。他打算在这里卖车。这里毗邻天津港,每天进出拉货的车辆持续不停。对于一家卖卡车的店来说,开在这个位置,好比一家饭馆开在了北京的王府井。

高架桥下,像王德国这样的人很多,有做生意的,开饭馆的,收停车费的。长块状的集装箱房随着高架桥从东向西伸展。

尽管在几百米外的海港城,王德国就有一套房子,但他还是坚持睡在集装箱房。这次,他下了血本,每辆卡车就花了二十多万。他要看管他的车,从白天到夜晚。

突然,王德国看到外边的天色从暗变亮,像白天一样。“这什么玩意儿?”他趴在窗户往外看,北面的天津港起了火光,不久,他听见消防车的声音,“火指定快灭了”。偶尔,他听见外面有响动,便进院子里转转。

院子里一切如常。

到11点,他关了电视准备睡觉。还没睡熟,一声巨响把他震醒了,老婆孩子也醒了。他从没有听过这么响的声音,又看见集装箱房被打瘪,往里凹陷,他喊了一声:“快跑!”

他拽着儿子往前跑,老婆和女儿跟在后面。四个人都没有穿鞋,赤脚出了门。这时,又响了一声,空气间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波,王德国感觉全身的毛孔张开,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立马后悔自己先跑,转身看落在后面的娘俩有没有受伤。他想,可能是港口的油罐爆炸了,他曾经看见过卡车运输油罐。他觉得很害怕:这可能只是开始,油罐估计要把别的东西引爆。老婆要回屋拿鞋,被他制止了:“赶紧跑吧。”

王德国没来得及看一眼他的车,就朝马路跑了出去。

那天,海港城8栋的刘小明下午六点多就到家了。他的老婆带着14个月大的孩子回老家休假,打算呆一个礼拜。这是难得的一个人的时光,他理了个头发,回到家之后,进行一次大扫除。

大约十点半,他看见几道闪电一样的光划过窗户,但光是红色的。他以为有人放鞭炮或者哪儿着火了,但是窗外看不到什么。接着,远处传来间歇的爆炸声和警笛的声音。他没有在意,继续收拾厨房。 

警笛声密集起来,一直在响。楼下似乎有人喊叫,但听不清喊什么。他觉得不太对劲,来到客厅的窗前,看见南边的楼有火光,看起来火势很旺。他以为那栋楼着火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南面的玻璃反射出北面的火光——由于他的房子全部朝南,他看不见北面的港口。于是他打119:“海港城着火了。”电话回道:“知道了,已经派人去了。”南边的楼里住着他的两个同事,他打电话给他们,没有打通。他走进卧室拿了衣服,打算去那栋楼看看情况。

刘小明穿上T恤,第一声爆炸响了。窗户的插销崩开了。他确定,这是爆炸,不是火灾。他赶不及穿短裤,便跑进厕所,打开水龙头,开始放水。他不敢关厕所的门,怕被堵在里面。

第二声爆炸又响了。他没有听见人们后来描述的“死神般”的巨响,只听见“咔擦”玻璃破碎的声音。但他感觉到冲击波,是一股强烈的热浪。他在厕所等了几分钟,周围平静下来,便来到客厅。电停了,外面的火光映入屋内。防盗门也已经被炸开,他什么也顾不上拿,赶紧往楼下跑。电梯已经炸坏,人们顺着楼梯而下。即便已经极度恐慌,刘小明也并没有感觉到有人推搡。

但海港城最北面的楼,距离爆炸中心仅仅五百米,情形恐怖得多。

住在那里的一位业主说,第一声巨响之后,很多人惊恐地往楼下跑。在楼道间,第二声巨响来了,他们靠在墙角,感觉到楼体呈七十多度的晃动,好像要栽在地上。有人看见蘑菇云腾起,有三个三十多层的楼那么高,像科幻片一样。房屋玻璃坍落,风刮进来,墙壁上扎满了玻璃,就像张开的刺猬皮。这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一块玻璃竟然可以如此牢固地钉进毫无缝隙的水泥墙里,严严实实。

刘小明跑到楼下的时候,小区已经聚满了人。他以为是南面发生了爆炸,就往北走。有人告诉他,北面爆了,他就跟着人群往南走。他有点懵,只清楚屋子里是不能再回去了。

小区里已是一片黑暗,空气中一股刺喉咙又刺鼻孔的化学味道,和甜滋滋的血味。有人想开车,但车已经被炸坏,根本无法进入驾驶室。篮球场有一个大火球,周围散落着几十张红色钞票,没人停下来捡。有人指着火球说,可能是陨石降落了。

刘小明走在路上,向一个陌生人借手机。他怕和那人走散,紧紧攥着对方的胳膊,直到事后看到衣服上的血渍,他才意识到,那个人当时正在流血。打电话的人太多了,他打了很多遍才打通,他让住在滨海的同事给他带几件衣服。他下身只穿了一条内裤。那天晚上,马路上的大多数人衣不蔽体,男人光着膀子只穿了内裤,有的女人也是如此,有人把床单递过来,让她们裹住身子。

马路上一片车灯,堵了大约有十公里。有的汽车轮胎被玻璃扎破,强行往前开。路上有很多人光着脚走路,脚底皮肉绽开,还有人背上扎着玻璃来不及拔掉,有人大喊大叫,寻找自己的亲人。在这其中,刘小明算幸运的,他只是脚下划了两个口,并没有大碍。他走了两三公里,碰见来接他的同事。他上了车,拨通了老婆的电话,这个时候,他才显露出悲伤的情绪:“咱们的家没了。”

老宁很冷静。

他住在一个叫金域蓝湾的小区,距离爆炸中心1.5公里左右。听到爆炸声,他带着家人来到楼道。消防通道的门一半被炸飞,一半卡住了推不开。这时一个身穿睡衣脸上贴着面膜的女人惊慌地问他:“大哥,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他指了指她的面膜,女人摘下面膜,问:“大哥,怎么办?”

楼上的人也下来了,老宁说:“大家跟我走。”他带着人群从电梯间的出口走到负一层的地道,所幸那里的门是开着的,他们逃了出去。

女儿问他,“爸爸,怎么回事?”

“这可能是一场灾难。”老宁回答。

老宁在小区里有些名气。他是1973户居民选举的9位业主代表之一。当天晚上,他不停地打电话。他拨给119,没有打通,接着他打8890市民服务热线,电话接通了,他说:“你们马上通知市政府,这边出事了,让政府马上想办法。”接着,他联系了小区的物业经理,经理正在假期探亲,老宁说:“你马上回来。”最后,他打给小区的保安经理:“大伙出来后慌不择路,你马上安排所有的人,每个楼的楼门安排一个人。第一,服务业主顺利下楼逃生;第二,所有的人只许出不许进,防止盗窃。”

那天晚上,老宁是在开发区第二小学度过的。那是被紧急征用的一个安置点,以接纳无处可去的灾民。老宁到达的时候,教室的门已经全部打开,课桌拼在一起作为床铺。

老宁一宿没睡。凌晨六点多,他站在开发区二小的门口,看到马路对面停着四五辆只有生化部队才会用的绿色卡车,他感觉不妙,回到教室对女儿说:“恐怕是出大事了。”

 

那天晚上,王德国一家睡在马路上。他回去了两次。第一次是凌晨两点多,他看到很多消防车、警车,爆炸似乎结束了。他就折回桥下,拿了鞋子、手机、钱包和一床薄被。

等到凌晨六点多,天空显出鱼肚白,他又回去了。这一次,他看到了他的车,车头被飞来的集装箱铁皮砸瘪,是没法再卖了,他心里一阵难受。王德国心疼这12台车,比他在海港城的那套房子可能还多一些。说起来,这是第一份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事业。

王德国是阜阳人,皮肤黝黑,身形壮硕,手臂上文了一条龙,龙中间有一道疤痕,看上去有些匪气。2004年,他从安徽跑到天津跑运输。天津港建起之后,这里成了北方物流量最大的港口。王德国说,生意不好做,这里能挣到钱。刚来的时候,他住在塘沽区工农村,那是滨海新区的老城区,和开发区隔着一座滨海大桥,生活着塘沽本地人和打工的外地人,也有很多和王德国一样的外地司机。

和其他司机不同,王德国很有生意头脑。不久,他转行做起了轮胎生意。2010年,他有了闲钱,在开发区的海港城买了一套房,从工农村搬了出去。事业更有了起色。一个朋友做卡车生意,请他过去帮忙。那一年,生意出奇地好,他帮朋友拉了四百多辆车的订单。那次之后,他决定出来单干。他跑了市里很多地方,把店面选在了天津港对面的高架桥下。

8月7日,店面低调地开张了。他拿出了全部的积蓄。他打算等车卖出去,搞一次展销会,把熟人都请来。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但没料到“桥附近有炸弹”。

在马路上睡了一夜,第二天,王德国一家又回到了工农村,住进一家旅馆。这里离海港城十几公里,片刻的宁静,倒让他觉得不安。他想回去,但是那里已经戒严,警察说,里面有危险品,有可能再次爆炸。

王德国试着找朋友商量,该怎么办。他的手机屏在爆炸中震坏了,屏幕显示许多彩色竖条。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辨认出邻居的电话号码。邻居告诉他,他老婆的脸被玻璃扎伤了,没空和他见面。但是很多人打算去美华酒店请愿,他可以去看看。然后,邻居用微信把他拉进了海港城的一个业主群。“别人去请愿,我就跟着请愿吧。”王德国想。

爆炸当晚,很多人逃离了滨海。刘小明的父亲和弟弟连夜赶来,把他接回老家河北。刘小明只能在手机里的业主群,了解现场的情况,同时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 

最大的业主群是在QQ上建立的。8月13号晚上,这个群已经超过了1000人。人数太多,琳琅的消息和可怖的图片不停传送,导致很难在这里讨论切实的问题。于是,相熟的业主建立了一个一个小群,并将讨论的工具从QQ转为微信。最后,每栋楼基本上都建立了一个几十到上百人的微信群,并选了一个楼主统计数据和组织联络,信息的传递变得明朗和快捷。其中一个群的名字叫作“等待黎明”。刘小明也会在群里表达一些想法,比如事故的责任应该是谁的,政府应该有什么赔偿方案。

到15号左右,“回购”的说法在群里广泛传播。人们决定在17号去美华酒店请愿——这是天津市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地方。有人建议,海港城的业主可以召开新闻发布会,提出自己的诉求,但这个建议随即被否决,大多数人认为新闻发布会的风险太大,很可能没有媒体参加。有人犹豫请愿的时机,毕竟此时舆论的焦点在上百名失联的消防官兵:“命还没救完呢,我们去讨论房子的问题合不合适?”这个顾虑后来也被打消了,他们担心时机一过,再去争取外界的关注会更加困难。请愿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请愿有什么用?”刘小明想,“请愿合法吗?”于是,8月17日那天,他去上班了,没有去美华酒店。单位领导找他谈话:“家里怎么样,需不需要帮忙?”

“还行。”刘小明说。

老宁所在的金域蓝湾,也有业主打算去请愿。相对于有36栋楼的海港城,金域蓝湾是一个较小的社区,只有9栋楼。在2013年,小区就选举了9名业主代表,成立了业主委员会,老宁的手机里有一个由物业建的500人组成的“业主荣誉监督群”,另一个是9名业主代表的“业主委员会”。一些人在群里@老宁,问老宁怎么办。老宁提议,9名代表召开紧急会议。说了几次,只有一两个人回应,最后会议没有开成。

8月17日早上大约九点,来自几个小区的业主们来到美华酒店。那是受灾业主们第一次正式地集合请愿。五百多人在美华酒店对面的马路上聚集,穿过马路去酒店门口的时候,有业主觉得,以后应该直接在酒店门口集合,因为一旦人群走动就属于示威了。

那是一次非常温和的请愿。人群一直保持必要的安静,有的业主大声喊口号时,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中午有志愿者送来盒饭和水,有人在美华酒店的大厅里吃饭,也没有人拦着。

到了12点左右,美华酒店走出来一个男人,他手里夹了一根烟,夹烟的两根手指不停发抖。人们猜测他的级别不高,他打电话叫来一辆公交车:“你们找几个人去和政府谈吧。”大约有二三十人上了公交车。那次的谈判还很初级。除了要求回购,业主们希望政府可以建立和小区对话的机制,比如公布不少于五个人的工作组的联系电话。

第二天,回购的事情依然没有着落。群里有消息说,19日,天津市长黄兴国要来开发布会,人们决定再一次进行请愿。

17号那天,老宁在上班之前开车去了美华酒店。对于请愿他一点也不赞同。老宁是个老天津人,到他这一辈,已是在塘沽生活的第五代。他是一家国企的中层领导,很有社会阅历。经历了唐山大地震、几十年的社会变动,他非常清楚其中的政治风险。这几天来,他一直为这些情绪激动的年轻人感到担忧。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劝劝这些孩子。

在酒店门口,老宁找到几个认识的年轻人,提醒他们要注意五条原则:“第一,不反对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第二,不反对改革开放的社会主义制度;第三,不得拿公共财物;第四,不得喧闹,影响宾馆的正常秩序;第五,不得污染环境,走的时候记得把矿泉水瓶,哪怕一块纸片都要带走。”年轻的业主们点点头。

2015年8月14日,万科海港城是此次距离爆炸点最近的居民区,距爆炸点不超过500米,是此次受损最严重的居民楼之一,此居民楼的居民都已撤离,暂住在安置点。图片来自CFP。

 

8月17日下午,我来到滨海。爆炸已经过去六天,但给这座城市投下的阴影没有散去。从天津到滨海的轻轨停运,滨海站台被炸毁,塘沽火车站停运,物流也停了。街上的人都带着口罩,仿佛正在经历一场瘟疫。我打开车窗,莫名有些紧张。

第二天清晨,我前往第五大街,参加一场祭奠仪式。这是几位海港城业主自发组织的,看起来非常匆忙。他们在马路边竖起一个白色的花圈,中间用黄色的花朵组成了“祭”字。有业主发放白色和黄色的菊花。八点半左右,到了大约有二三十人,围着花圈站了三排,每人手持一朵菊花,然后鞠躬,献花。不一会,有人说,警察要来了,人群迅速散开。

我往回市区的路走。走了一百多米,看见一个男人坐在马路牙子上,神情沮丧。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些微胖,圆圆的脸显出稚气,身旁有一个26寸的蓝色箱子。我走近了,才看清他正在哭。

“你是海港城的业主吗?”我问。

“是。”

我不再说话,坐在旁边等他平静下来。他就是刘小明。

刘小明站起身来,拖着箱子往前走。他要去新港中学登记拿号,然后回海港城取东西。现在海港城已经戒严了,只有业主登记才能进去。

那天清晨下着小雨,等我们登记完、到达海港城的时候已是正午了。雨停了,天气闷热,空气像凝固了一样让人窒息。海港城门口排着三队人。中间是穿着迷彩服的武警,他们裹得严严实实,戴了像“猪鼻子”的防毒面具。左右两边是等待进去的业主,每个人都带着口罩,气氛肃穆,像准备进入战场。

走进爆炸后的海港城,沿路的汽车被压瘪了,树木倒在地上,到处是堆在一起的玻璃渣,像冰棱一样反射出光来。抬头就能看到一栋栋没有窗户的楼,好像这个小区的所有房子在一夜间被强盗洗劫了一遍。

楼道的台阶上铺满了细碎的玻璃,还有面膜盒、鞋盒和做菜用的大蒜。玻璃上暗红色的血迹还没有干透,墙壁上也有,是当晚人们下楼时手掌划过墙壁留下的。从楼道北面的窗户,望得见爆炸中心一大片被烧焦的汽车,和只剩下骨架的楼房。

刘小明的家几乎被毁了,但依然能想象这曾是一间温馨的房子。紫色的沙发旁边有很多玩具,和一张婴儿吃饭用的椅子。刘小明打开箱子,拿出两个编织袋,走进卧室开始拿衣服。衣柜已经变形,他一边把衣服往外拉,一边抱怨:“买这么多衣服,也不知道她穿不穿。”墙中央是一张婚纱照,照片上挂着一条紫色的内裤。

厨房里,冰箱的食物正在腐烂,散发臭味。刘小明把食物清倒进黑色的垃圾袋,装了满满一袋。他把垃圾袋往门口拖,然后悲剧发生了,垃圾袋破了,食物漏了一地。他什么也没说,拾起一块木板,把食物铲到门外。收拾完以后,他掏出手机,从里到外拍了一遍,发给老婆看。

然后我们下到负一层。车没坏,还能开,但车身脏透了,落满了灰。我手里抱着一个婴儿米粉盒,里面是他养的热带鱼,鱼还活着。刘小明把车里塞得满满的,“能拿走的就拿吧,反正也不打算回来了。”他说。

回到市里,天已经快黑了。我问他,明天去不去美华酒店请愿。他说不清楚,可能要上班。

但隔天我又见到了刘小明。他说和朋友正巧约在这儿,顺便来看看。人很多,已经围了三四排。人们拉着横幅,情绪非常激烈。一个小个子的女人对着喇叭喊:“海港城,回购!”人们就跟着喊。有的时候口号变成:“拒绝污染,要求回购!”

“他们说已经把污染物清除干净了,昨天我邻居回家拿东西看到小区一堆一堆白色污染物,是什么?肥料吗?”小个子的女人说。

“我的小孩才9个月。我敢回去住吗?十年以后,我的小孩出了问题,我该怎么办?我敢赌吗?赌政府的信誉度吗?”站在旁边的一个男人说。

美华酒店的门口站了一排武警。

刘小明站在人群的外围,也跟着喊口号。他戴着口罩,眼镜上加了一副墨镜镜片,他说:“我得注意身份。”我想起来,他是个公务员。

那天的请愿,老宁也去了。他不同意喊口号,但人们情绪激动,他说什么都是扫兴。老宁呆了40分钟就开车走了。

下午,天津市市长参加的新闻发布会改在了万利酒店。请愿有了进展,滨海新区的一位领导走出来,面对围住他的业主说:“第一条,回购房子;然后呢,补偿?行。你们不就这几个诉求吗?”

业主们第一次从政府嘴里听到对回购的答复。

情势缓和了下来。政府开始和所有的受灾小区进行沟通。20日上午9点半,老宁作为金域蓝湾的代表去开发区信访办开会。我是在那时认识老宁的。他中等个头,说话总是很正式,像做报告。但正因此,给人一种信赖和权威感。信访办的院子里,站满了讨说法的业主。老宁又提醒人们遵守“五不”原则,人们表示赞同。

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信访办主任向业主代表传达了几个消息:政府会回购房屋,按照自愿原则,选择修缮或者回购;在爆炸中心建一所天津市面积最大的纪念公园;这片区域的发展并不会因爆炸而停滞,在开发区的规划蓝图里,几年后,这片区域将是一片繁荣。老宁有些意外。领导讲完之后,所有人开始鼓掌。

走出会议室,老宁心情很好。很快,他也将这种愉悦的心情传递给了小区其他人。很多人围住他,用手机把他讲话的视频录下来,这使他看起来像个大人物。人们松了一口气,回购,至少是敲定了。

 

8月25日,业主和政府之间的关系又紧张起来。原定25日出回购价格,但是到那天并没有实现。而政府安排的工程队进入海港城,进行清理修缮,随后,很多业主发现家里丢了东西。包括刘小明,清理后的家里,比受灾当天更糟糕。

业主群里的情绪又开始波动。这期间,还产生了几次“清群”行动,人们怀疑有人泄漏了他们的计划。有一次,海港城的业主代表约定在一栋写字楼开会,但等他们到那儿,保安告诉他们写字楼被封了。业主和媒体的关系也充满张力,有人希望媒体制造影响,更多的人则担心这会使事情更加敏感。

后来,政府组织了一次诉求会。在一个小学教室,大约每十户一组,表达诉求。刘小明去了。他情绪有些激动,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一口气说了三个方案。

“第一,房子你们原价回购。另外要在开发区的核心地段赔偿一套1.5倍面积的房子。具体路段是,洞庭路以东,北海路以西,二大街以北,泰达大街以南。”他在开发区呆了8年,就是一张活地图,他又说:“第二,房子原价回购,在非核心地段配一套2倍面积的房子;第三,两倍房价回购,我自己买房。”

很难想象刘小明情绪激动的样子。除了18日那天,我见到他总是笑眯眯的,似乎已经把爆炸抛在了脑后。有时候,我坐在他车里,听他和同事讨论买房和小孩上学的问题,很少听见他讨论请愿,刘小明说:“讨论那些没什么用,生活还得继续。”

但有一次,我们聊起爆炸后的心理创伤。他说,前几天,他一个人从老家回到天津,一入夜,他就控制不住回想爆炸那晚,很多细节让他后怕。

25日之后,老宁又和开发区管委会谈了一次。进会议室之前,他和代表们商量回购价格定在什么标准合适。老宁参照2010年上海静安大火的赔偿系数,提出每平米以5万的价格回购。有人觉得太高,提了2.5万,还有人提了3万。最后代表投票表决,把价格定在了3万。

而王德国比其他人都着急。距离爆炸已经半个月了,赔偿方案迟迟没有确定。比起回购房子,他更担心他的车,他打算把车送回厂里再换一批新车,换下来得一百多万。他想知道这笔赔偿什么时候才能下来。他所在的群里,原先负责的楼主不愿意干了,王德国主动担起了楼主的责任。

群里,有人提议去市政府门口上访。很多人附和。王德国回复:“好,那我们就去市政府上访。”

8月27日,王德国7点钟就起床了。他从工农村坐了一个多小时公车,到了市政府门口。他和几个业主代表按照警察的指示,到了信访办。工作人员说,要先登记,然后等待。“这种特殊情况你让我们怎么等?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了。”一个业主代表说。

一个滨海新区信访办的领导出来了,代表们很不满:“您的级别不够,换大一点的领导。”

“那你们等吧。”领导说。

代表们继续等。二十分钟过去了,又一个二十分钟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以后,有人打电话给王德国,告诉他,政府门口出事了。他们赶快回到市政府门口。

这次,情势失去了控制。有人想用手机录像,被警察制止,起了冲突。王德国的电话又响了。阳光下,他的手机屏更看不清了。他举起手机想凑近看看谁打来的,结果一把被警察抓住,带到了屋子里。

等王德国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请愿的人群已经散去了。

 

8月28日,一份书面的回购协议终于出台。这份协议上写着:“收购价格为住宅事故前市场评估价或居民购房合同价,按就高原则确定后的1.3倍。”如果自愿回去居住,选择修缮,则能得到住宅价格16%的补偿款。

老宁很失望,他觉得至少应该参照上海静安大火的赔偿标准。

为了提高业主的积极性,政府提出,凡是9月3日之前签订回购协议,就可以得到2万块钱的奖励。到了9月3日晚,按照官方统计,已经有9420户签了协议,超过了一半。虽然失望,老宁还是签了协议。他说,他的爱人是个老党员。他选择了修缮,打算过段时间搬回去住。金域蓝湾离爆炸中心比较远,他认为房屋结构不会受太大影响。而且他相信,随着政府几百亿资金的投入,等到爆炸中心的公园建起来,那里将再度繁荣。

这份协议和刘小明之前的三套方案都相差甚远。但是9月2日,滨海新区区委书记宗国英到刘小明单位慰问,他揣测书记的意思,觉得协议最好是签了。等到中午,他看到各大媒体开始报道赔偿价格,他想,这个方案基本不会变了。于是那天下班后,他就去街道办签了回购协议。

刘小明算了一笔账,减去首付款、贷款本息、房税,算下来多了10来万,但是不可能在开发区买房了,现在房价已经到了两万多一平米。爆炸之后,这片区域上万人失去了家园,连带着开发区周边的房价也往上涨。

“先不凑这个热闹。估计过段时间房价能回去。”他说。他和老婆刚刚在塘沽区看完一套房,决定先租一年。安顿好之后,他们打算把孩子从老家接回来,恢复爆炸前的生活。很巧,他们租的房子就在王德国住的旅馆附近。

但王德国一直拒绝签署协议。2010年,他看准了房地产走势低潮,以九千多块一平的价格买了海港城的房子,现在按1.3回购,他没法儿买一套同样的房子。他心里总有一股气,这次爆炸,他的房子没了,连带他的事业也要毁掉了。

他住的旅馆无法和海港城相比,楼房是上个世纪建的,墙皮脱落,显出破败的模样。旅馆房间有股厕所的酸臭,空间狭窄,只有两张床之间的过道可以走动。王德国的电话总是不停地响,有工人催着结工资的,有客户订了车要车的,还有政府的电话催促他签协议的。

“操他妈。”挂了电话,他骂了一声。

天色已晚,我和王德国去旅馆对面吃饭。我们走过一长串矮小的简易房,来到一家安徽菜馆。很多民工模样的人走进来,他们跟他打招呼,王德国偷偷对我说:“别人是衣锦还乡,我是落魄还乡。”

离爆炸过去一个月了,没有签协议的业主仍会在海港城门口聚会。王德国开了一辆白色的本田,车崭新,连后座上的塑料膜都没摘掉。他说,他跟朋友借了辆车,打算到处跑跑找一家新的店面。建筑工人正在进驻受灾小区进行清理。道路被清扫干净,破损的窗户被拆卸下来,装上了简易的塑料膜,爆炸的记忆似乎模糊起来。小区被红色或蓝色的塑料板围成一个闭环,塑料板上写了一句标语:“业主回家计划正在施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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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2015年8月15日,天津滨海新区瑞海公司危险品仓库特别重大火灾爆炸事故区域,突然再次着火。图片来自CFP。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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