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典当师·寻访行家

46年来,她都这样坐着,接过顾客带来的翡翠、手表、黄金,一样样仔细查看,鉴定真假,按价估值。

2015年09月15日陈晓舒 北京

行家

64岁的朱惠玲坐在一张软沙发上,但是她绷直了背,三个多小时,从不后仰。老太太说,她还是18岁的小学徒时,师傅就教导她:“典当行里的人南来北往,典当师坐在那里要有气势,要能镇住人。”老太太说到“气势”二字时中气十足,背挺得更直。

她也常常如此教导徒弟,朱惠玲的三个爱徒个个膀大腰圆,沉稳内敛。摄影师举起相机,想给他们来一张杀气腾腾的照片,但发觉镜头中几个人都面带微笑。

“不能笑。”几乎每个摄影师都这么告诫老太太。

“不笑我做不到啊,我对人笑了一辈子。”老太太笑着说,嘴角上扬,眼睛弯弯的。

46年来,她都这样坐着,慢悠悠地戴上白手套、老花镜,接过顾客带来的翡翠、手表、黄金,一样样仔细查看。

典当师的技能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鉴定真假、按价估值。在北京城,像朱惠玲这个年龄的女典当师屈指可数。不过,她说:“女典当师本来就少。”

 

朱惠玲从没想过要成为一个典当师,18岁从北师大附中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北京市信托公司做评估鉴定。离开学校时,朱惠玲收到校长寄语:“一辈子只干一件事,做到好。”

朱惠玲果真践行了这句话,她在信托公司从学徒做起,每天和各种首饰、手表、皮具、衣服打交道,也有客人会送来收音机、照相机,她的工作是鉴定物品的真假,并给这些物件估计出一个合理的价格。40多岁时,她离开国有的信托公司后,到典当行工作。每天早上九点不到,朱惠玲开始上班,夏天白衬衫、冬天黑西服,即便是双休日,她也一身工装,待在典当行里。

这一天,典当行来了一个老顾客,到了店就摘下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说:“我看上了这里的翡翠镯子,打算把这条链子典当了,买翡翠镯子给我的夫人。”

朱惠玲掂了掂大金链子:“这么新,你什么时候买的?”在典当行,无论收黄金、手表、还是翡翠,典当师首先要做的,是确定物品所有权是不是典当人的,原则上要求提供发票,但有些物件年代久远,发票遗失,这就要求典当师问清楚物件的来源。

“上周,我看金价便宜,花240多元每克买的。”顾客说。朱惠玲脑子里的金价表立刻摊开了:上周240多元是对的。

老太太的脑子里藏着不同的表单。比如黄金价格表,2002年是88元每克,如果有典当人说138元,那就不对。再比如手表中的年代表。前些日子,有人拿了一块18k金的劳力士,表盘是女王头。老太太问他什么时候买的,他说,是90年代出国带回来的。老太太细问:“大概是90年代哪年?”,对方说是93、94年。老太太心里有数了:18k金的劳力士,1995年前表盘是女王头,到了1990年代末,改成圣伯纳狗头。这块表的来源应该没问题。

朱惠玲问清楚了金链子的来源,便拿起放大镜,仔细地查看。她的新徒弟问:“师父您看什么呢?”朱惠玲没吭声,事后才教徒弟,黄金链子的缝隙一定要仔细看,做假的会往金子里注蜡,让金子更重。

“今天的黄金价格是220元每克,你典当了链子不就亏了?”朱惠玲问。顾客说:“喜欢就不亏,老话说,人无相同脸,石无相同面。我就看上这个翡翠镯子了。”

朱惠玲默默地在纸上记下了顾客的话:“人无相同脸,石无相同面。”这是朱惠玲的习惯,一遇到没听说过的,就会拿纸笔记下来。年轻时,师傅曾经告诫过她:“典当师的肚子里要有一本百科全书,因为你不知道谁带什么宝贝来,你必须全都懂。”

“什么都懂一些”是典当师的基本功。从学徒开始,朱惠玲就熟记各种牌子,民品中最难的是手表的鉴定,光瑞士表就有上千种牌子,典当师不光要认识这些品牌,还要懂得鉴定真假。朱惠玲不懂英文,只能死记硬背。先背手表的品牌,中文对应英文,全要背下来。接着记住标识,要练到说出一款手表的名字,就能立马画出它的标识。掌握了这些基本功,才能开始做表的鉴定:开表盖看机芯,鉴定手表是否表里如一。

 

朱惠玲的业余爱好是逛商场,下了班没事就往金店里溜达。普通人看的是款式,她琢磨的是各个款式大约有多重。比如,马蹄形的戒指一般不会超过30克,老太太找来售货员:“麻烦能拿这个戒指给我看看吗?”售货员取出金器,老太太观察了一番,放手里一掂,漫不经心地退还。心里已经默默记下了,30克是这个手感。

掂金,是朱惠玲的一大绝活。第一次到宝瑞通典当行面试时,面试官客气地说:“听说朱师傅掂金是一绝,不知道能不能给我们表演一下。”老太太心里明白,这是要考我。

面试官拿来一条金链子,老太太放手里一掂,65克。一称,整65克。拿来一个泥鳅戒指,老太太一掂,9克,果然就是9克。面试官不信邪,笑着拿了一瓶清凉油:“您试试这个?”老太太不吭声,接过来放手里:“3克。”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朱惠玲赶紧笑着解释:“清凉油都是3克。”她指着清凉油背后的重量表给大家看。观察重量已经成了朱惠玲生活中的强迫症,柴米油盐,不管什么东西一到手,她都会先看看重量是多少,再用手掂量一下,清凉油的重量她早就记下。

除了逛金店,朱惠玲也常往皮具店里跑。有段时间,她做的皮货居多,几乎有了条件反射,只要有人背着包她就盯着看:这是什么品牌,什么款式。记下来后,她回去立马就查。

皮货里光羊皮就有72种,70、80年代流行狗皮、狐皮,现在则以貂皮居多,貂皮又分为美国貂、丹麦貂和国产貂等,老太太说到貂皮的鉴定,嘟起嘴对着空气吹气:“好的貂皮不能用手摸,只能用嘴吹。”

“不行,我得去貂皮厂借一件貂皮吹给你看。”老太太突然停下对空气的演示。我说没关系。老太太倔强性子犯了:“这个得亲手演示,你才能看明白,我下周去貂皮厂借个半天,你来看。”

第二次见朱惠玲,她借来了一大袋子貂皮,一件件指给我看:“这是华北貂,这件是山东貂皮。这个是蒙獭,特别容易和貂皮混淆了。”

她拿出一块貂皮,在灯光下晃了晃,俯身从一侧吹起,貂毛顿时立了起来。老太太边吹边示意我看里头的皮质和毛发:“看到没,貂毛上都带着针呢,千万不能用手扒拉,一扒拉就容易掉。”老太太心疼地看着貂皮:“顾客穿自己身上,他们想怎样我无所谓,但是我教徒弟,好的貂皮一定不能用手扒拉,会糟蹋这皮毛。”

 

有一天中午吃饭时间,典当行来了两个男子。一进门,一个就向另一个炫耀:“我这表贵着呢,在国外买的。”

这个顾客告诉朱惠玲,他们两人是同事,想看看自己的表能典当多少钱,说着掏出一块法兰克穆勒表。朱惠玲接过仔细一看,知道是块高仿的手表,她问:“您有发票吗?”对方说没有,朱惠玲和气地解释说,现在做表非常的严格,需要有发票。她建议顾客去专门的钟表公司鉴定下,她说:“毕竟我们这不是专业的鉴定机构,您去鉴定下心里不就更踏实吗?”

男子一听,心里明白了,立马说:“谢谢您阿姨。”朱惠玲给他留了面子,又点拨了他:“您去鉴定下吧,这要是真的穆勒表,价格非常昂贵。”

朱惠玲的规矩是,即便东西掏出来,一眼能看出真假,也要恭恭敬敬地放在盘子里,戴上手套,拿手电筒仔仔细细地鉴定一番,最后再给出专业的答复。

有一次,朱惠玲拿出一堆物件考徒弟的鉴定能力。一端出来,徒弟就说:“这假的没错。”朱惠玲急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在她看来,尊重也是典当师的基本课程。

朱惠玲二十多岁开始带徒弟,现在北京城的典当行里,许多典当师都是她的徒弟,遇到没见过的物件,就跑来咨询她。这些徒弟中还有朱惠玲的儿子,她说:“毕竟我一辈子带了这么多徒弟,也希望我孩子能够学一些。”

老太太虽然成天笑呵呵,对待徒弟却极其严厉。她总结了“黄金鉴定11条”等鉴定规则,徒弟在上工之前要经过一轮轮的培训和考试,必须把这些规则和各种物品的品牌背透了。“好脑子不如烂笔头,记不住就抄写个20遍。”朱惠玲没少罚徒弟们。

朱惠玲刚工作时也犯过错误,有顾客拿来一只瑞士西马(CYMA)表,她误看成卡美(CAMY)表。前者是一类表,价格高,后者是五类表,价格低。朱惠玲按照五类表估了价,付了钱。顾客并没有提出异议,收到钱就离开了。

师傅回来查帐的时候发现了,拿出表问她:“这是什么表?”朱惠玲再仔细一看,发觉自己看错了。师傅不吭声,查访了顾客的户口登记地,找到对方单位电话,要上门给顾客送差价去。

40多年后,朱惠玲还记得那是个三九天,60岁的师傅在西北风里跑了几十里路,登门道歉。从那之后,她看东西从来不敢马虎。

朱惠玲也用师傅做人的方式教导徒弟们:“我师傅常说,三年学一个手艺人,十年出不了一个买卖人。典当师要夹着尾巴做人,要低调,要学会尊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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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摄影:朱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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