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磨路救援队:我们和武汉最漫长的一个月

我们都是没什么经验的普通人,凭一腔热血做志愿者的工作,到后来,我觉得我自己的心态、还有身边一些司机的心态都变了,会越来越把这些责任强加给自己,觉得这些事都是我必须要解决的。

2020年03月02日KUMA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口述 | 虎虎

 | KUMA

 

1

我是荆州石首人,正月二十八我就离开武汉回了老家。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我看到一个朋友发朋友圈说她打不到车去上班。她在武汉的医院做护士,我就问她是什么情况,她说她现在还在马路上,的士司机听到她是要去医院,全都拒载。我就在自己朋友圈帮她找了个顺路的朋友,把她捎到医院去。

帮她找车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在做司机互助群的朋友,他把我拉到他建的那个群里,过了没多久这个群一下子人就满了。我帮朋友找到了车,也发现医护上下班的交通是件麻烦事,就觉得可以帮着干点什么,当天就帮着他建新群、对接司机和医护。那天我们一共开了四个群。

这些司机加群报名都是完全自愿的,就在朋友圈或者哪儿看到了,自己找过来加群。刚开始我们是让司机在群里自己匹配医护的需求,一开始没定下来一个人做几天、跑什么路线。后来我们发现信息越来越多,这样效率低、匹配起来也混乱,我就做起了调度的工作。首先把需求按区来划分,把可以经常跑活儿的司机、他们可以接送的路线、医护的需求和调度的计划整理成表格。

开始负责调度后,我基本上每天最多睡6个小时。早上6点左右就有早班的医护出门,有的医院两班倒,有的医院三班倒,最晚下班回家的医护夜里十二点半才出发。就这段时间里,武汉有很多志愿者团队在做相似的事情,有的团队做得非常细致,管理也好。我们不算做得好的,就是一腔热血做起来,之前完全没有经验。

我们有一个发布需求的样板,需要接送的医护简单填写个人信息、出发地、工作地点之后发给我们,由负责核实的小组联系他们,核实工作证件的照片后登记在表格上。我们在群里约定的是,提前4个小时发布需求,我们审核后来匹配司机,之后由司机和医护联系接送事宜。

这是我们头两天摸索出来的流程,这段时间医护的工作太忙了,上下班时间不太固定,很可能临时有变动,也有很多医护就直接不回家了。我记得头一天还有个医生对我说,他一点都不想回家,但是医院里已经没地方住了。

信息核实是件麻烦事。最开始核实小组只核实医护的需求和个人信息,由司机接送时核实对方的工作证件,有些司机忙起来就忘了,接到这个需求就直接过去把人拉上。微信群人多起来信息就很乱,有些人不是医护,也进群发布需求,就想让你接一下他,把群里的司机当滴滴用。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们就搞了个核实流程。本来约定的审核流程还有医护下车时司机需要拍一张合照发回群里,但是没反馈的还是多数,司机太忙了,就想着赶紧把这趟送完,马上去送下一趟,有的司机可能一整天都没空吃顿饭。

司机们自发地出来做事,他们的家人也多了一份担心。我朋友科比,他一大家子人都住在南湖,做志愿者之后,他就从家里搬出来,租住到家附近的民宿里。前几天他送物资的路上出了个车祸,人没什么事,车撞得厉害,家里人倒没骂他,还是鼓励他。家人嘴上说你不要做这个,天天担心,其实心里还是觉得他做的是一件正确的事。

司机的安全也是我们特别担心的问题,大家基本上只有口罩和护目镜这样的基础防护,我们必须杜绝司机感染的风险。有个朋友一直给我们帮忙,她思维很清晰,帮我们捋了工作条理,还在线上给我们几个负责调度的人培训针对司机的个人防护和医护身份的合理验证,我们又找了医生帮忙写了一些比较细致的防护要点,尽最大的努力保障司机的健康。

也因为这样,我们必须拒绝非医护人员和疑似患者的出行需求。他们找我求助的时候我特别无奈,在这个时候需要用车,肯定有难处,但我的能力无法帮助他,这种拒绝的难受甚至让我后来产生了一点不想做的念头。

1月26日,科比在运送物资途中出了车祸

 

司机与医护人员在车上的合影

 

2

我们的团队叫鲁磨路救援队,是因为我和一起做这件事的朋友们,都是平时喜欢在鲁磨路看演出的音乐爱好者。我在国企工作,阿森在银行工作,也有些朋友是在武汉上了几年大学就离开武汉了。鲁磨路救援队最核心的成员差不多有20个人吧,大家因为个性相投在鲁磨路结识,就取名为鲁磨路救援队了。

聚起来成为一个团队也不是某天定好的,一开始我先拉了朋友静静,一起做司机医护互助的调度,在微信群里和朋友一交流,就发现好多人都各自有小团队在做援助的事,大家就互相共享消息和资源,也互相帮忙,很快不同的小团队就融到一起了。

在接送医护时,我们也了解到疫情里除了交通之外的迫切需求。朋友阿森当时有个小团队在做医疗物资的采购和捐赠,我们聊了聊各自做的事情,合计了一下觉得要不就一起干吧,本来大家就是好朋友嘛。于是我们在大年初二开始加入物资援助的工作。

阿森那边的工作主要是找国内的医疗物资供应商,想办法买到物资发到武汉来。最开始,买物资的钱都是我们几个朋友一起筹的,我们本身都和这个行业没有交集,没有现成的供应商资源,阿森就在企查查上一家一家联系,然后核实组来核实厂商的信息,再加上其他渠道共享的物资和求助信息,也都去联系、核实。

我们做事的那几天正是物资最紧缺的时候,到大年初四,医疗防护用具的产能只能达到平时的40%。医护人员在上下班时,会跟我们的司机说到他们科室的物资情况。最坏的情况是,有的医院里医护是“裸体”上前线。很多医院在网上发了物资需求,我们起先想联系他们捐一批物资,但是那些电话基本上打不通,因为无数人都在给他们打电话,我们就想了个办法,通过车队对接的医护,了解他们的现状和需求,我们直接把物资送到科室去。

官方的物资分配是优先分配定点医院、三甲医院,其实社区医院的情况也很差,我们也给很多社区医院送了物资。为了能让有限的资源充分发挥作用,我们的分配策略是尽可能把物资均匀分到多一些医院。这就增加了司机的工作量,我这边的4个医护出行群里有一百多个活跃度高的司机,我们调出20多人来送物资,送物资比接送医护更辛苦,基本上全天都在路上,一天要跑十几趟。

我们自己筹钱买了一批物资后,有走得近的朋友看到我们做的事,会私聊说想捐点钱。我们本来不想发起比较公开的捐款,碰钱太麻烦了,尤其怕出差错,最后就决定小范围地接受熟悉的人的捐款。

接收捐款、整理明细的财务工作全部由科科负责。这是个很枯燥的活儿,也不跟人打交道,就是不停地记录捐款人的名字和金额,每天把收了谁的捐款,这些款项买了什么物资、物资捐到哪里全部整理出明细,公布在我们自己的公号和朋友圈里。

一直到1月27日我们宣布停止接收捐赠时,我们总共收到了将近40万的捐款,这些捐款中,大额的捐赠都是朋友的,陌生人的大额捐款我们不收。唯一的例外是有个陌生人突然加了阿森微信,也没多说话直接转了35000,把阿森吓到了,最后沟通了一下,阿森收了5000捐款。我们不敢乱收陌生人的捐款,原则是根据医院的需求,我们能找到多少货,就收多少钱,货到位了就停止募捐。

后来我们以为工厂慢慢复工,产能提高后缺物资的问题会缓解。但我们还是能从各种渠道得知物资仍有缺口,2月8日我们进行了第二次募捐,这次采购物资时口罩价格涨得太高,我们商量后决定采购其他相对涨价不那么离谱的物资,这些物资捐给了周边县市的医院。看到源源不断的求助信息,我们2月21日又进行了第三次募捐,采购了一批价格比较合理的医用外科口罩。

收了捐款得对这些捐款人负责,首先物资不能乱买,不然很有可能做了无用功。很多物资最后不被医院接收,是因为它们不符合医用标准,没有相关的证。这也是海外捐赠面临的大问题,有很多海外捐赠的团体,他们买的物资因为类似的问题,很多医院不认。我们就根据医院给出的需求规格,去找供应商,根据供应商可以提供的产品证明和医院的需求对应,采购合适的物资。供应商给的价格每天也都有小幅度的变化,所以我们必须每天把明细都列出来,让捐款的朋友放心。

 1月31日,鲁磨路救援队把火神山项目现场调度所需扩音器送达目的地
虎虎和朋友把团队每天的工作和物资明细公布在自己的公众号上
 给社区医院捐赠物资

 

3

我们原本决定的是大年初五结束鲁磨路救援队的工作,想着初七就都要回去上班了,那时候大家还是蛮乐观的,没想到疫情会持续这么久。而且说实话,做到初四那天,我就已经有点不想做了,太累了,真正做这件事,接触到疫情最中心的那些人,心里特别难受,直面残酷的现实很痛苦。

那时,新冠的确诊流程很复杂,整个流程从拍CT到核酸检测出结果,最快三五天才能拿到确诊结果。过年那几天,核酸检测的试剂盒都是稀缺的物资。我们团队里的华农博士路老师联系到一家做试剂盒的供应商,厂方说可以为武汉免费提供一批试剂盒,但他们还有些手续没通过,所以试剂盒就没法用于医院的确诊,只好作罢。

有时候,一些朋友知道我们在做志愿者,觉得被接送的医护领了我们的情,是不是能帮忙安排床位?司机也会遇到这种情况,身边的朋友觉得他们每天出去又危险又辛苦,那他们的朋友能被优先安排进医院吧?这种关于床位的需求找上来,我们肯定没办法。

大年初六,我们首先停了医护接送的车队。疫情爆发期越来越近,我们在后来那几天陆续听到其他的车队有司机感染的消息,意识到司机们所处的环境越来越危险。正好那天公交公司宣布增开针对医护人员的专车专列,我们就赶紧对司机们说,大家撤了吧。包括我在内的调度人员陆续退群,那天心里真是挺感慨的,不过鲁磨路救援队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我们2月还在持续进行物资捐赠的工作。

我们都是没什么经验的普通人,凭一腔热血做志愿者的工作,到后来,我觉得我自己的心态、还有身边一些司机的心态都变了。慢慢地就感觉看到了需求,这件事也许我做不到,但也非得找资源去做,会越来越把这些责任强加给自己,觉得这些事都是我必须要解决的。后来团队里的朋友都互相开导,我们每个人都尽了全力,这些不是我们中的谁必须要做的事,是政府必须要做的事。

有时候我们做着做着,又能理解政府为什么那么难,因为确实在我们普通人看来,太麻烦、太难了。作为协调医护接送车队的人,我心里的态度转变挺明显的。最开始,政府宣传说用车情况有缓解,但实际上没有缓解,当时我对这件事是特别反感的,因为这样宣传,有些志愿者司机就会觉得他们可以退出了,实际上用车的缺口会越来越大。但是疫情严重起来,我的想法就没那么极端了,觉得也许志愿者司机还是慢慢地越少越好,他们这样天天出门,做得越久,风险就越大,不能让他们因为善良热血去付出太大的代价。

我们这个团队里很多负责统筹工作的人都不在武汉,不能说自己沉浸在做好事的心态里,让冲在一线的别人冒风险。这一个月过得特别长,采访我们,说实话挺不好意思,有种羞愧的感觉。比起很多没有被报道的司机、默默无闻一直做事的志愿者们,我们做得比他们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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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鲁磨路救援队把火神山项目现场调度所需扩音器送达目的地。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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