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月28日，这是我连续上线的第25天，零点一到，我就会得到新的宫斗机会。我准备拉出我的豪华黑名单，挨个收拾他们。我和我黑名单里的人貌似无冤无仇，我不知道他们在真实世界里的姓名、年龄，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性别。
我没有办法准确地说出他们到底怎么得罪了我，或许是某次在游戏中传播过我的流言，比如说我“偷看容嬷嬷洗澡”；或者是曾诅咒过我，让我的头像变成了“猪头”，更有可能的，他们只是掌过我的嘴。
掌嘴依据严重程度分为几类：只打得我鼻青脸肿的，我认为还心怀善念；打得我口齿不清也算是手下留情，但那些歹毒之人会把我打禁言，十分钟后才能痊愈。刚开始我分不清这其中的区别，慢慢地，我学会了自我保护，受害后及时把他们拉入黑名单，以便于“礼尚往来”。
我叫“狗大”——这是我在这个游戏中犯的最大错误。我竟然在一个加官晋爵、步步高升、工于心计的游戏里，给自己起了一个像是低级仆人的名字，在气势上就已经逊色于那些“慕容”、“南郭”们。每次圣旨一到：“臣女狗大，秀外惠中、倾国倾城……”我都觉得受之有愧。
我开始玩这个游戏是在一个无聊的节假日，朋友圈里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各国风光美食摄影比赛，北京全城限行。我禁闭在家里，下载了二十多款游戏，有不断盖酒店收租子的，有买飞机飞来飞去赚到钱再买飞机的，有为保护一棵萝卜沿途设置大便攻击怪物的，还有各种密室逃脱游戏。我最后选中了这款宫斗游戏。
我对宫斗的了解得益于几年前《甄嬛传》的热播，对“一丈红”、“拶刑”、“赐绫”并不陌生，对“麝香”、“依兰香”也略有耳闻。在网络上，很多上班族还分解并归纳了这部电视剧中的宫斗智慧，套入现实生活的职场中。我想，宫斗游戏可能就是服务于那些工作学习之余还有余力去斗的人吧。我自认还有那么一点点余力。
从点击“游客试玩”开始，系统为我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名字，比如余绮烟、王雪兰，以备我缺乏想象力时候能够用上。我非常不慎重地给自己起了“狗大”的名字，只是想进去一探究竟。
二
刚进宫时，狗大举目无亲。系统指派了一个叫月秀的宫女，教导她如何掌太监的嘴——系统把他们称为“嚣张”太监。当被掌嘴太监的主子过来挑衅时，狗大得去招募随从，然后升级战斗力和那个主子血拼。
游戏根据副本展开，副本的故事情节由一部网络宫斗小说改编而成。起初，狗大还挺关注情节的发展，认真阅读和皇帝、皇后、年贵妃、太医、宫女的对话，缓慢进展的恩怨情仇。但慢慢狗大就发现，那些对话根本毫无意义，其实只需要不断在副本里和系统打架，打赢了就晋级，打不赢就得花钱去升级装备，换身好的行头，再装点一些宝石。
到达一定级别，系统就会提醒狗大去选美。狗大只需要买一身合适的衣服装扮一下就能晋升。只花了一下午，狗大就从一个“从九品”的宫女，变成了“正六品”的贵人。从那时开始，考试就不再是穿穿衣服这么简单了，需要不停和系统打架，打赢了才能接着晋升。
狗大干劲满满，准备花一天时间把这个游戏打穿。
离皇位还有很远的路。狗大突然发现，自己不能晋升了。打不过系统考官，再考试时，钱却不够了。狗大这时才留意到，游戏中的钱分成两种：一种是银两，用来提升装备、交考试报名费，可以打副本、做任务来赚取。还有一种是元宝，元宝可以用来获得更多的银两。赚取元宝，要么完成每日任务里的几十个，要么就是副本中的奖励，但更便捷更快速的方式，就是充值人民币。
狗大是个吝啬鬼，能不花钱就不花。她想尽办法赚取元宝，终于攒够了足够的报名费。这时狗大又发现，自己的功勋还不够报名。提升功勋，除了让自己的随从去当差之外，只能去宫斗了——掌嘴、传播流言、诅咒游戏里的其他玩家，都可以获取功勋。
宫斗一栏的座右铭是：“斗，是为了更好的生存。”狗大以前并不认为需要和其他小主产生联系，山穷水尽之时，她终于理解，要继续这个游戏，她只能去斗。
那个下午，狗大已经被各色人等前来掌嘴伺候。但很多人在几个小时前还有资格掌狗大的嘴，现在官阶已经低一等了。狗大的目标，就是把他们一一掌回去。
三
我所在游戏区是第70区。我刚开始玩这游戏时，它还是个新区，宫里最大品级的玩家，不过是正四品。不到一个月，这款游戏的服务器已经翻了两倍多，有180多个区。很快，我所在的70区也要选出第一个皇上。
越到后面，晋级的速度越慢。我原本一天能晋很多级，如今好几天也不见得能晋升一级。在练级之余，玩家们都把力气发泄到宫斗上。
游戏里有个聊天区，分为宫里和派系。在宫里说话，整个70区的人都能看见；但在派系里说话，只有本派系的人能看到。有一个晚上，70区最大的两个派系，雪党和刺党在里面吵了起来。据说是雪党在派系里嚼舌刺党的坏话，被刺党人知道了，跑来宫里大骂。雪党人非常震惊：“我们派系内的谈话你们怎么知道？”——“必须查，一定有内奸！”
那时我才意识到，这个游戏不仅仅是单兵作战、做做任务和晋晋级，还牵涉到了个人荣誉、派系责任等强烈的感情纽带。在雪党，很多人的签名是：“不要欺负我派系，我们就还是朋友。”
雪党很快查到了一个疑似内奸。十几个人接力把一个名叫千千的玩家一顿废除，从“二品”废成了“正三品”。废除也是宫斗的一种，一次能降低某个玩家的些许点位。每个玩家一天只有10次废除的机会。想要废除一个“从二品”玩家的官阶，除了要打得过她，还要废除至少100次。
但玩家千千并没有退出游戏。第二天中午1点，她还按时按点上线猜灯谜，她手气很不错，一连猜中了好几个花莲灯，赚了不少的元宝。
雪党的某些正好无聊的人，看到了千千上线。党派负责人立即展开指挥，到雪党内部的微信群喊来了一群党内人士，在聊天区布置好，1:30分统一行动，每人废除千千10次。千千那时正在猜灯谜呢，根本没留意到危险逼近，系统不断向她提示有新消息，跳出了快100次，千千发现她又被轮殴了。
千千跑到宫里大骂：“雪党的狗出来！”一群人冲上去对她毫不留情地掌嘴，她很快被打得口齿不清，在群聊里变成了结巴。一会儿工夫，她就被打得说不出话来，禁言了。
连着几天被欺负，千千仍然没有退出游戏。她跑到宫里理论：“大家都是来自东西南北，能一起玩游戏，相互调侃开心，不好吗？”
雪党一位名叫影子的玩家出来和她对话：“这个游戏把人性的阴暗面全部展现出来了，我升级这么快，全都是拜你所赐，没有你，我达不到没人敢欺负的状态。”
在70区，影子排名前几的高手。她几乎每天都在宫里破口大骂，只要一有人宫斗她，或者她的其他小号、甚至雪党的人，她不但会还击，还会在宫里大声咒骂，雪党的其他人在一旁帮腔。有时我会发现，哪怕一丁点儿小宫斗，整个派系都会点燃复仇之火。
千千说：“游戏我不会在意，随便玩玩的。”
“不在意你还玩这么久，还一直升级，还回击，还充钱” 影子说，“大家一起玩这么久了，我在意，我们都是一群孩子，玩的都是人民币，都是爸妈的钱。”影子透露自己是个女大学生。
千千以一个大龄上班族的长辈身份教导她：“小女孩正是爱美的时候，用钱好好打扮自己不好吗？”
刚说完，就被掌嘴了。
各个派系的人纷纷跳出来了。“为什么不把人民币花在现实世界里”？“我就爱花在这上面，我乐意”！有人努力想讲道理，但也有人阴阳怪气。在宫里聊天，稍不注意就碰到了敏感词。“不玩了”是敏感词，“系统”也是敏感词。在千千和影子大闹宫里的这一天，在各种敏感词屏蔽，被掌嘴说不清楚的情况下，仍然有人不停地跳出来，道出自己为什么玩这款游戏。
有人说，自己是个在家带孩子的家庭主妇，被孩子不小心下载了这个手游，玩起来就停不住了。有的只是个刚进入大学的学生，马上要军训了，恐怕他要被人在游戏里k死。也有人说，这个游戏最好玩的就是掌嘴，常常在家和老婆互相掌嘴。最后有人问，这个游戏难道不就是可以随便打架吗？
在70区，这只是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但在真实世界里，他们是不满18岁的高中生，是好几个孩子的妈妈，是每天忙着上课和上班的一群人。而且，男玩家并不比女玩家少。
70区里排名第一的玩家名叫柔软，大家称呼她王老师。王老师无人能敌，每天晚上都在宫里讨论如何提升战斗力？哪个随从好用？“我一天至少花1500元，多的时候一天3000元。”王老师说，不到一个月，她已经在游戏里花了五、六万元，钱是从学校的财务部预支的。
在这里，除了官位、排行榜能证明自己的实力，VIP的等级也是彰显实力的重要指标。VIP等级越高，说明在游戏里花的真金白银越多。王老师的VIP等级是15级，影子是13级，都是这个游戏里的万元户。
有个不带V的玩家跳出来替千千说话，批评雪党人不要如此锱铢必较。他立即被骂了回去：“你又不花钱，站在说话不肾疼。”掌嘴。
四
狗大也没花钱，因此她从来不敢在宫里说话，担心肾疼。为了升官，她成立了一个小帮派，官位的品级越高，对帮派的影响力要求越大。小主们都冲着大帮派去了，狗大招募不到人，只好自己注册了一个小号每日做任务、捐款刷影响力。
不知从哪天起，我开始沉迷于这款宫斗游戏。每天就等着晚上零点一到，开始一步一步去完成“每日任务”。也许我是想试探自己到底能走多远，有没有可能成为70区第一？
第25天，狗大失眠了。她每天为自己的派系殚精竭虑，但派系的发展远远跟不上狗大升官的需求。那一天早上9点，可以报名“从二品”的考试，但是狗大的派系不达标，而且看上去还要再努力大半个月才能达标。
狗大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必须招募到各种派系成员，必须同心协力为派系做贡献。她一遍遍翻阅70区的玩家名单，盯着那些很有钱却没派系的，想着自己该如何说服他们加入。
“雪党招募优质玩家，欢迎私聊。”几天前，雪党人就不断在宫里发布公告招募成员。狗大和70区大多数玩家一样，并不认可雪党的做派，但它是70区目前第一大帮派。前两天，狗大豪华黑名单的第一宿敌南郭燕，也加入了雪党，她迅速就踩在了狗大头上。再这么下去，只能被南郭燕欺凌了。狗大精疲力尽。
犹豫了一天，狗大退出了自己精心维护的小帮派。这本不是个什么大不了的决定，但沉迷了近一个月，虚拟的游戏世界似乎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退出自己成立的帮派，有一种离家的不舍，甚至也有了背叛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玩社交类游戏，我担忧自己陷进去了。
我到处问朋友：“你们会沉迷网游吗？”“你这才哪到哪啊？”朋友说，“几年前，我姐姐和姐夫打算研究一款网络游戏如何生存，结果他们一玩就是两年。每次我们碰面，他们就搬个小凳子让我坐在旁边。”
听起来好像我没病。
回去游戏里，狗大加入了之前不齿的雪党。刚入派，她就被人命令去完成任务、捐款。在70区，由于雪党的独大，一品以上的职位，只有雪党人有资格争斗。派系里每天都有人发布命令，让其他成员去把其他派系的人从高官阶上废除下去，给雪党人留出位置。玩家青莲也是70区的高手之一，可惜她并不属于雪党，每次爬到正二品，隔天就会被雪党人废除下去。
有一天，青莲忍不住在宫里说：“你们看我的头像，是我的婚纱照，我已经35岁了，我不会和你们生气，我就想好好玩游戏。”雪党人回应：“那你就退派加入我们，不然我们就是敌人。”
其他派系争夺不过雪党，呆在70区每日都要被欺负，许多人喊着“老娘换区了”拂袖而去。
但是，换区也不能改头换面。这款游戏180多个区，没有一个区不宫斗的。
五
狗大宫斗的第28天，70区的至尊之位马上就要角逐而出。雪党的帮派主在派系里突然宣布，所有人不得私自报考“从一品”以上官位，要在派系里申请，并且按照捐款排名。皇帝的位置大家轮流坐，根据派系内部捐款多少决定。帮派内部成员每次升级或者在帮派内捐款，雪党都会安排专人抓图存取，并且统计出来，公示在派系成员的微信群里。
在70区，雪党又被称为人民币派系，里面80名成员绝大部分是人民币玩家。许多人在一个月里已经花费几万元，大多数人都申请了很多小号，每天要花大量时间“练”一堆不同的号——他们称“玩”为“练”，是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他们的终极目标就是拿第一。
但现在，雪党内部突然规定，不能够争抢第一。得轮流来，但也未必能轮到自己，大家在派系里吵成一锅粥。
帮派主放话，不服从规定踢出派系，捐款不过千万也踢出。人民币玩家们终于忍气吞声，不再说话。
两天后，柔软当上了第一任皇上，她的任期是7天。除了每日任务里能够接受朝拜，花了好几万元的她似乎也没有比其他人拥有更多的特权。被选为天子的那天晚上，柔软在派系里聊天：“这个游戏就这样了？才一个月，就到头了？”
玩家少歌跑去一区等其他老服务器转了一圈，回来汇报：“好像就这样了，他们的随从也都是这些人，接下去就是耗时间了。”
“听说最近出了一款花千骨，我打算去试试。”有玩家冒着掌嘴的风险提议。
“不走。”好几个人跳出来回道。
“我也不走，要安心工作了。”柔软说，“等合区大战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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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