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葡萄和爬山虎

我和我的院子相处了十个月,我没能改造它,但院子悄悄地改变了我。

2015年10月20日王琛 北京

随笔

十个月前,我在北京东五环外一个小区里,跟着中介一家一家地看房子。我很着急,好像赶紧得找个地方冬眠。中介第一次带我走进现在的房子时,我就决定租下它——这间屋子虽然贵了几百块,但是带着一个不小的院子。

院子呈U形,把房间包住了半边,围墙是一米多高的铁栅栏。栅栏旁边,散落着几个空花盆,还有一把生锈的铁锨。院子一角种着竹子,叶子已枯黄,还有大小一共六棵树,也都脱落得只剩枝干。院子的一处拐角,有一株藤蔓状植物,趴在一个两米高的木架上,周身是枯萎的黄色,一点活着的样子也没有。

虽然满目萧瑟,我心里却觉得这院子越看越顺眼,好像暗合了某种况味。那时我离开呆了三年的南方,初来北京,筹划着新生活的开始,这院子恰在此地,我总觉得它是等了我很久似的。我迫不及待给院子拍照,传给家人朋友,传到朋友圈。我等着冬天过去,心里想着,四月一到,我就和院子一起春暖花开了。

住进去不久,我在小区里捡到五只小狗,朋友们各自领去后,剩下一只。它不怕冷,常常跑进院子里撒欢,在角落里肆意地拉屎撒尿。院子好像成了它的,而我很少出去,只坐在屋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有时我看着风来了,院里的尘土飞起来,风走了,尘土又落下去。我也看着栅栏外的小路上走着人,他们总是行色匆匆,裹紧了围巾,不愿在冷风里多呆一秒钟。渐渐地,我看见院子飞扬的不再是尘土,而是白蒙蒙的杨絮,路上的人越走越慢,遛狗的人也多了。我知道,春天终于来了。

朋友认为我的院子荒废着可惜,建议我在土里种一点植物。我们一起去了花鸟市场,在一堆种子里权衡许久,挑选了萝卜、辣椒和爬山虎。为了浇水,我还专门买了一只十米长的软管。软管散发着刺鼻的塑料味,透过窗户,穿进洗手间的水龙头。我整整浇了半个下午。土地好像喝饱了水,我又拾起水管,捏住出水口,拿着这根水枪在院子里喷了许久,整个院子像是新生了。

第二天,朋友们来了我家,拾起院子一角的铁锨,开始松土。大家都很兴奋,好像在这个城市一隅,我们在做着一点特别的事情。土壤松软,我却不太得法,每次只能铲起一丁点土,被他们笑了几句,我仍觉得很开心,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我跟爷爷奶奶住在老宅,他们也有院子。想到这些,我又觉得,这院子简直意义非凡,好像带有某些注定的轮回。

我们挖了几道菜畦,撒了种子进去,盖上土,再浇了水。余下的,就是等着开花结果。

那段时间我常常跑去院子,想象着即将种出的萝卜。这时已经四月,菜畦旁边的藤蔓架子仍然是干枯的,我觉得它死定了,留着不仅碍眼,还和萝卜争夺水分,就想把它连根扯掉。但下手前,仔细观察,发现枯黄的枝干上也有几个绿芽。

渐渐地,萝卜也生了绿芽,并且长出叶子,越来越大。一个月后,像是倒扣的小伞。收获的时机大概到了,我叫来了朋友,一起见证萝卜的诞生。我站在院子里,守着菜畦,等着朋友登门,心中喜悦,像守着一个忍了很久的秘密。

朋友们拥挤在几平米的菜畦里,一个接一个地下手。我们准备了不少力气,但似乎都没怎么用上——萝卜拔出来了,但它们的体积很是问题,最大的也只有拇指大小。朋友们调笑着,给迷你萝卜留了张合影。

萝卜没得吃,辣椒和爬山虎也根本没见踪影。

院子似乎给我开了个玩笑。我有点失落,好像不该对它期待太多。天气越来越暖,院里的几棵树也早已抽了新叶,原本干枯的藤蔓,上端也布满绿色,像染了很久的头发,两种颜色交织着。野草也疯长起来,蚊虫越来越多,走进去几分钟就被咬得腿痒。院子的确春暖花开,却好像和我关系不大了。我不再理会它,很久不走进去。它重新变回小狗的乐园,继续被狗屎占领。

或许正是那时起,我对院子寄托的某种希冀好像模糊掉了。那时我来北京已经半年,始终出门不多。收养的小狗长大了,身材翻倍,仍在院子里吃喝拉撒,我却好像一成不变。我不再觉得院子含有“恰在此地”之类的意义,反而觉得它是负担——不仅是尘土和蚊虫,比起楼上每月还足足多出四百块房租。工作的新鲜感也没了,一切按部就班,我开始觉得有点烦,像呆在南方时一样。那段时间,走在院子里,我常出神地想,为什么身在此地?

天越来越热,我躲在屋里吹空调,几乎不再进院子。夏天到了,隔着窗子我看见整个院子变成了绿色,野草盖住了土地,藤蔓遮住了栅栏,一场雨过后,蜗牛和蚯蚓爬得到处都是,院子好像组成了一个独立王国。院子已经彻底不需要我,它兀自生长,随时准备扩大地盘,总想把我的房间也占领了似的。

夏天快过时的某个下午,我突然发现藤蔓的架子上挂满了葡萄。小鸟落满了架子,叽叽喳喳地叫着。我重新走进院子。趁着日落,我搬了椅子,拿着剪刀,一次次进院子摘葡萄。

不久前,朋友对我的住所发起了第二次改造计划。在家具城添置了几个桌椅之后,我的房间重新布置了一遍,新买的书桌摆在窗台,拉开窗帘,正对院子。

坐在桌前,我能看见院里的树,也能看见行人继续步履匆匆。这时又快到冬天,院里的草木衰败下来,落叶和枯草越来越多,绿色变回黄色,葡萄架重新枯萎,仔细看,枝节上还残留着不少干枯的葡萄皮。

如今,天又冷了,风吹起来,院子里再次尘土四起。夏天虽已过去,但我记住了葡萄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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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王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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