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的大老师

一个逃课的学生,一个奇怪的老师。除了知识之外,大学教育还能教会我们什么?

2015年10月26日王琛 聊城

随笔

2007年,我考进了山东一所大学。填高考志愿前,我甚至不知道这所学校。它是个师范学院,几乎每个小城市都有一所。我高考成绩刚过线,拿着大学志愿册,只能从后面往前挑,没有选择余地。

我应该是有点不甘心,或自怨自艾。军训第一天,我向教官请了假,没想到从那以后,队伍就把我忘了。别人军训半个月,我却踢了半个月球。踢球的大都是高年级学生,也有几个老师,就我是个新面孔。远处操场上不时响起军训声,我混在踢球的人堆里,后来才知道,有个人那时就盯上了我。

不久后一天晚上,学生会组织开会,介绍学院课程时,提到一位教经济学的老师。介绍人忍不住笑了一下。我找人打听,有个学长神秘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看了看课表,这个老师叫徐兵。

过了一段时间,就到了徐兵的经济学课。他戴着一副眼镜,脸削瘦,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看上去倒没什么特别。

他先做了自我介绍,就在教室里来回扫视,看见后排的我,目光停住,数了一下我的座次,点我站起来。他问了个问题,但我现在却记不得答了什么。他上课时又几次瞄向我这里,眼神里有点内容似的。我和他对视了几回,觉得他有点面熟,但不知在哪里见过。整堂课我都纳闷着。

这是徐兵的第一堂课,他不断抖包袱,整堂课学生不停地笑,他自己却总是板着脸。下课前,他在黑板上留了邮箱。我记了下来。

隔了几天,我不知怎的想起了他,就写了邮件,告诉他,我是那个第一堂课被他点名的学生。“你为什么一上来就提问我?”我很好奇。

邮件发出去我就忘了。几天后,我才看到他的回复,回复很简短,但我吃了一惊。他问:“你为什么整天逃课?”

 

在这所大学,我读的是人力资源管理专业。它是这个学校分数线较低的专业。在学院里,大部分学生都是被调剂过来,普遍无精打采。我的一个室友每天晚上都抱怨,说自己本可以读重点大学,但填报得失败,才沦落到这里。

这所大学有个惯例,每年新生军训后,都要举办一场规模庞大的叠被大赛。从班级开始,把被子叠得最像豆腐块的人,会被选拔进学院,组成方阵,等待更高的领导检阅。因为是入校的第一次大型比赛,辅导员和班长分外紧张,临近军训结束,经常加练。军训时,每次我路过班长的宿舍,总看到他拿着尺子和书本,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搞得棱角分明。

我逃离了军训,顺带也逃过了叠被子。但徐兵是怎么知道我逃跑的?

我回复了徐兵的邮件,说我对这学校没兴趣,所以不想上课。

邮件发出去,我有点期待。

“我不知道你经常逃课去做什么,”几天后,他再次回复我,“但我希望是去做有意义的,可以提高自己的事。”

他接着写道:“人的青春转瞬即逝,而一生也只有一次。我们只有这一次活在这个世界上证明自己的机会,把握这个机会的唯一的诀窍也许就是辛勤的汗水吧。”

这回复我读了几次,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周后的经济学课,我在楼道里等到了他。他约我课后再聊。

整堂课学生仍然不停地笑。下课后,有几个学生拉住他聊天,我在门口等他出来,一起下了楼。他在墙角推上一辆自行车,带我往湖边走。路上他说,军训时他总在操场看见我,他是那几个踢球的老师之一。

徐兵推着车,我在一侧跟着。在路边一个石凳上,我们坐了下来。说起高考的失落,他淡淡回答我,这些不是最要紧的,更重要的是发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点什么爱好,并且愿意坚持。

“你有什么理想吗?” 他突然问我。

“去欧洲踢球。” 我笑道。

他也笑道,他也这么想。说完,他的语速慢了下来,提醒我好好想想:“不要去考虑难度,你就想想,你有什么爱好,以后最想干什么?”

我说不出来。他又问我,高中最喜欢上哪门课?

我想了想说,算是语文课吧,我挺喜欢写作文。

徐兵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盯着我问,你看过《挪威的森林》吗?村上春树写的。

“看过。”

他马上笑了,说:“还有一本《挪威没有森林》,你肯定没读过。”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似乎很认真。他说那也是一本小说,作者是他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也喜欢写作文,并且一直坚持,大学时四处流浪,喜欢村上春树,后来就完成了《挪威没有森林》。说完这些,他盯着我总结道,“人最要紧的是找到自己的兴趣,那才是最幸福的。”

回到宿舍,我在网上并没搜到《挪威没有森林》这本书,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但从那以后,我常跟他聊天。大都是在课后,都是谈谈足球。在球场上有时遇到他,他常会一本正经地说一句“你又逃课”,却又把球准确地踢给了我,然后笑着。他跑得慢,不太愿意跟学生拼抢,球到脚下,停留不多就传了出去,常常恰到好处。他每次只踢一小会儿就走开,临走向我摆摆手。

一个学期下来,他在大一新生里口碑很好。一个原因是讲课非常好玩。人力资源管理专业本就有点枯燥,老师上课总是照本宣科,一下课就收书走人,徐兵不怎么念课本,下课后常被学生围住。

有学生甚至把他的话记下来,起了名字“徐兵语录”,整理到学校论坛里,帖子不时被人推到首页。更离谱的传言是,有人偷偷在讲桌里放了手机,录了他的课,宿舍夜谈时作为背景音,当相声听。甚至他的穿着也成了话题。他长年穿着一条天蓝色的牛仔裤,好像从没换过似的。有时上课他还没到,有人掏出零钱放在桌上,赌他当天会不会穿那条牛仔裤。

转眼到了大二。开学不久,徐兵主动约我踢球。山东的初秋仍然酷热,他踢完没急着走,跟我一起在球场上坐下来。

有一搭没一搭地,徐老师第一次跟我谈起了他眼中的这所大学。他有点无奈,抱怨似地告诉我,大学的教育很有问题,学生都把时间花在了无意义的事情上,他想做点什么,却总是效果不好。

那天他穿着运动衫,脱了球鞋,蜷着腿,胳膊抱着膝盖,面露愁容,不见了讲台上的轻松。他问起我以后的打算,我讲不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他跟我说,北京很近,买张车票去转转,总好过呆在学校里。我说,人生地不熟,去了之后不知做什么。

我的回答似乎总在徐兵的意料之中。他叹口气,跟我讲起他的一个设想。他希望能设计一门课程,指导学生提前走出学校,去社会上寻找兴趣点。他告诉我,课程的难点在于,学生从小就习惯被学校安排,如果课程不够具体,学生就不会行动。

那个晚上,徐兵也第一次聊起了他的大学生活。虽然有时聊得愉快,但说到最后,他的话题总落在对学生的担忧上。晚风吹在脸上,太阳早已落山,球场上人群早就散了,分外安静。

 

徐兵是山东本地人,高考时听了亲戚的建议,选择了石油大学。填志愿时,发现学校尽是勘探、化工之类的专业,觉得太遥远,他选了管理学。大学是在山东读的,读研时去了北京的石油大学本部。

在大学里,他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起初和别人一样,他也努力拿奖学金,考各种证书,然后考研,拿到更高的学历,但始终觉得缺点什么。直到毕业前考注册会计师,他才找到不痛快的原因。经济学专业的学生考注册会计师,是一个找工作的好砝码。徐兵虽然知道自己不喜欢会计工作,但也跟风报了名,硬着头皮做准备,考完第一门,他想了几天,决定放弃。

回过头来,他觉得从中学开始,自己就一直在迎合外界评价,活在他人的价值标准里,自己努力给自己贴着标签,之前是“重点大学”、“好学生”,接下来,可能是“留京”、“外企”等等。可是这些是他自己喜欢的吗?他琢磨出一个词——“外部控制者”——指的是和自己类似,被外界评价控制了人生,却从来没认真想过自己兴趣的人。

这个发现令他茫然。那段读研的日子,他常常放下手上的事情,一个人在学校里晃荡。毕业后回到家乡的大学做老师,他觉得这个选择不再是“外部控制”,而是满足了自己的需求:上班时间自由,能传递知识影响别人。

2004年,他住进单身宿舍,到了秋天,徐兵正式入职,成了讲师,主要课程是经济学和会计学。最初他有大把时间花在备课上,他那时25岁,只比学生大一点,学生也喜欢和他混在一起,课上课下,他都很受欢迎。

找他聊困惑的学生很多。他很快发现,大部分来找他的学生,和读书时的自己一样,都是典型的“外部控制者”。学生们满脸迷茫和失落,说的都是一个相似的意思——对学校不满意,对专业不感兴趣,自己觉得很失败,想考研去一所名牌学校,但看来看去,又不知考什么专业合适。在这所学校,考研几乎成了一项传统。许多自认高考失败的学生,早早就为考研做起准备。由于考研人数会算入“就业率”,校方对考研也尤为支持。入校第一次开会,辅导员迫不及待似的,强调了考研的重要性。

和校方不同,徐兵总对找他的学生说,要紧的不是外界评价,而是早早找到自己的兴趣和爱好。学生总是认真听着,但只是听着——一切更像纸上谈兵。徐兵的努力收效寥寥。一到大三,他就看到那些学生去图书馆占了座位,加入考研大军。

他没找到什么办法,就办了个社团,取名“锐志践行社”,拉了十几个常找他聊天的学生进来。无论学校还是学院,学生会里已经有各种社团,各类活动表现都能拿到加分。期末,这些加分和奖学金等挂钩。徐兵的社团则和官方没什么关系,参加活动也没法拿到加分。他要求成员设定一些生活目标,定期和他沟通汇报,讨论进展。这些目标五花八门,有人只是想每天去操场跑十圈,有人想坚持每天看一部电影,有人更简单,只是想养成每天午睡半个小时的习惯。

对这个社团,徐兵的初衷是促使学生主动做事并从中找到满足感,有助于帮助他们对抗外部评价的干扰。践行社一直办了七年,每年都有十几二十个学生。下课后,我有时看到徐兵拿着书包,站在教学楼的角落,旁边围站着几个学生,有说有笑,不知在聊些什么。

他也试着通过选修课来做点什么。学校里,素质选修课虽然有几十门,但大部分都成了教师完成授课数量、学生拿到足够学分的摆设。徐兵也开了课,内容是他感兴趣的创业课程。第一次开课,选课学生有120人。

那一天,一百多个人坐在台下,讲台上的老师一开口,一定有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如果你是为了凑学分,而不是对创业感兴趣,那现在就可以走开,以后不用来,我不点名,期末保证给你们及格。”

学生们不知真假,以为是个陷阱,没人真敢走开。

徐兵笑着说:“说到做到,我不是诈你们。不感兴趣,上课就是浪费时间,你们不如去做点别的。”

几个胆大的学生看出老师诚意十足,试探着起身,从后门溜了出去。看讲台上的徐兵却不做任何表示,学生们放了心,一个接一个,纷纷起身,不一会儿,只剩下稀稀拉拉二十多个人。

接下来几节课,来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五六个。讲课变成了聊天。徐兵坐在课桌上,几个学生围着。他跟我回忆说,这种讲课方式对学生和老师都是更高效的,但在本校显然不被推广,甚至属于“教学事故”——到课率不足5%。

讲完选修课,徐兵看着课表上长串的名单,走出教室,边走边想,剩下一百多人,他们去哪了?真是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了吗?

 

大学第三年,我和徐兵见面变少了。他的社团还在办着,也继续开着选修课,我还听说他结了婚。而我,作为他眼里的一个“外部控制者”,去图书馆占了座位,忙着考研去了。有一回,徐兵找了一家企业,拉了一笔钱,建了一个助学基金,他找到我,让我推荐几个学生,“不管成绩好坏,关键是有比较明显的兴趣”;还有几次,他张罗了一些实习机会,让我问问周围有没有人想去。

学生们最关心的仍是就业——毕业时有个归属是最为紧要的事情,无论读研,还是一份工作,而讨论兴趣和爱好,似乎和学校里的空气太不相符。公务员考试的高峰随即而来,和大部分人一样,我也报了名,并告诉了徐兵。

他仍旧叹气,建议我不要去。他说,公务员考试三十多岁也有机会,如果你在外面混不下去,回去再考也不迟。外面的花花世界像大海一样,爽死了,你们这些学生,年纪轻轻的干嘛非往水库里钻呢。

听了他的建议,我没去考试。

毕业论文答辩前后,徐兵常出现在教学楼。有时我们见面,聊的都是毕业后的打算,有几次,他又跟我提起自己想做的教育课程,问我是不是感兴趣。

和两年前比,他的计划看起来更清晰了。他想设计的课程,目的仍是为了帮助学生摆脱“外部控制”。在他的设想里,这套课程能向学生展示不同职业不同岗位的真实状态,并且提供寻找实习机会的指导。根据这些指导,学生去校外寻找不同的职业尝试,并渐渐找到自己的兴趣点,再做职业打算。

在他的计划里,形成这套课程,需要一些帮手。他设想,这些人前往不同的职业岗位实习、工作,并把体验记录下来,总结规律,反馈给他,由他讲给学生。

为了这套课程,他还找到了一笔投资,希望形成课程后,最终能做成课件,放到网上,让更多大学生看到。

“网上有许多视频课程,却从来没人教过学生怎么去学校外面看看,怎么发现自己的兴趣。”跟我聊天时,他常重复着自己的困惑。

那时我才知道,这两年,他已经积累了一些案例,大都来自他教过的学生——比如一个本来准备考研的“外部控制者”,在他的鼓励下放弃考试,自学编程,去做了感兴趣的程序员,毕业后一直和他保持沟通,反馈了不少内容。在自己的课堂上,他常把这些故事讲给学生。

但现有案例太少,远远达不到课程规模。那段时间我们见面,他总是聊到这个计划时,眼里闪着光。

2011年春天,我突然接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我觉得应该给徐兵打个电话,也不知对他来说,这是喜讯还是噩耗。那时他已经买了一辆车,开到宿舍楼下。上车以后,他问我,你真要去读研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宿舍楼前人很多,他慢悠悠开出去,长叹了几口气,突然刹车停下来说:“你稀里糊涂选个容易读的专业,换了个学校,也是再去混几年。”

我不知说什么,只好跟着叹气。他又启动车子,没有目的地开起来,遇到路口就停一下,走着走着,我们开到了学校的主干道上。他拍了拍方向盘,扭头对副驾驶座上的我说,你们简直就像这台车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

在操场边,他熄了火,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又跟我说,你去读研之后,会有大把的时间,别再混在学校了,早点出去转转。

他又启动车子,开到一条环路,绕着半个学校转起圈儿来。我们绕了半个下午,有时停在操场边,有时停在学校门口,最后停在宿舍楼下。学校里有几波学生在拍毕业照,我们一路交谈,不时沉默。然后没多久,我就离开了那所大学。

 

2015年春节除夕前,我路过山东,停了一天。我给徐兵打电话,说想去见见他。他的双胞胎儿子已经四岁,客厅里四处散落着玩具。和以往一样,他削瘦又精神,没有任何发胖的迹象。我们坐在沙发聊天,却不断被孩子的嬉闹打断。

毕业后,我前往上海读研,然后又肄业,四处晃荡。但无论在哪里,我常和徐兵联系。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会通一次电话,往往是深夜,他照看孩子睡觉以后。我们常常一个电话就聊两个小时,聊工作,也聊足球,更多的,还是谈到学校。有时聊到那个计划里的课程,他常会语速变快,透露出兴奋,告诉我一些进展,比如又有某个学生受他的影响,做了改变。也有些时候,他陷入迟疑,时不时叹口气。

他仍是教经济学,到去年,他工作第十年,职称仍是讲师。

我们喝着茶,话题好像都落在两个孩子上。我们没再谈“外部控制者”,没再谈他那个设想中的课程是否实现,他也不再踢球。双胞胎声音尖锐,总发出喊破整栋楼的尖叫。徐兵不停地制止他们,但毫不奏效。吃了饭,他送我出门。楼下停着一排汽车,我认出了徐兵的那辆,曾载着我在这所大学不停绕圈。第二天,我再次离开了这个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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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徐兵”为化名。

图片来源于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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