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圣经》

我们如何怀念离去的亲人和时光?

2015年11月10日李纯 滁州

随笔

 

《圣经》是乡村的教堂私自印刷的,赭色塑胶封皮,纸页纤薄发黄,但字迹清晰,让我想起早年共产党闹革命地下传阅的小册子。这是奶奶留下的遗物。

奶奶死后,我偷偷把那本《圣经》从她的床头移存至书架上。书架一共四层,《圣经》被放在最顶层。一般来说,顶层的书,平常我不太去翻。奶奶是2007年去世的,那本《圣经》就在顶层的书架上呆了数年。

奶奶死的时候67岁,得了胰腺癌。这病在她身体里开始活跃、发酵、蔓延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经过了漫长的周期。第一次手术之后,医生告诉我的父亲,时间不多了。但很奇怪,奶奶又精神抖擞地活了三年,直到病情突然恶化,不得不再去医院进行手术。父亲这时才告诉我:“奶奶可能要死了。”我只是听着,没作声。

大约是去世的前半年,奶奶开始信基督教的。这让我的父母大吃一惊。奶奶是个恪守传统的农妇,她觉得基督教是洋人的东西,佛教才是中国的。爷爷死得早,每到过节,她都提醒父亲,别忘了给爷爷烧纸。

2004年,她动完第一次手术。家里有个基督教的亲戚来看望她。那时她身体还好, 亲戚向她布道,她就把身子侧到一边,背对着人家,表示出不耐烦。

奶奶是怎么信上基督教的呢?母亲说,奶奶是被病消耗掉的。那时她的病已转移到腹腔,腹水积涨,无法进食,仅靠药物维持。后来,老家的几个好姐妹来看望她,跪在她的床头,为她祈祷、唱歌,给她念经,常常一呆就是半天。有一天,教堂的牧师来看望她,送给了她一本《圣经》,对她说:“很多人信基督,病就好了。你也会好起来的。”

但父母对此是十分反感的,他们劝她,若信了基督,死后便不能和爷爷合坟。“一个信佛一个信基督,供奉的礼数不同,必定要分开埋葬,你也愿意?”奶奶说,主能救她,“以后的事我管不了,就交给你们处理。”

信基督以后,奶奶常常跟父亲要钱,要得越来越多,五十、一百、两百……有时候,亲戚来看望她,也会塞钱给她,积攒下来,有好几千元。她都捐给了乡里的教堂。母亲有些担心:“是不是被人骗了?”父亲说:“骗就骗吧,还能给几次。”

这些事多是母亲念叨给我听的,听完我只是漠然。那年我17岁,正在念高中,住在学校里,每周回家一次。学业紧张,停留的时间短暂,见到奶奶也只是寒暄几句。我那时成绩极差,在班里几乎倒数。每个月,全校举行模拟考试,考场是按照前一次考试的排名分布的:1班排前30名,2班排前60名…以此类推,我的成绩往往排到第20班,有时也去19班。每次进考场,充满了羞耻感,我像赛跑一样,飞奔过走廊,怕被人瞧见。

我父母都在教育系统工作,县城里有个不成文的“偏见”,教育系统的孩子成绩就该比一般人家好。事实也的确如此。父亲常在我面前感慨,谁家的孩子这次模拟考,考了全校第几名,谁谁谁又考上了重点大学,今天请了酒席。于是我的成绩,成了父亲和周围人交谈时略显尴尬但又回避不掉的话题。家里的气氛也因此是沉闷和压抑的,我时常和他们吵架,挨打,离家出走,冷战。

相比之下,我和奶奶的关系则平缓很多。我想也许她对于我在学校的情况所知甚少,或者她听父亲抱怨过,只是刻意不在我面前表露出担心的情绪。后来,奶奶偷偷告诉我,她早就找高人给我算过,我的命好,一定能考上大学。

高三那年,有一次我回家,看见奶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射进来,空气中的颗粒被照得清晰毕现。她笼罩在光晕里,我一下子觉得她离我很远。她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来,手里捏着三四张照片,照片刚刚冲洗出来,色泽艳丽,她问我:“你觉得哪一张比较好?”我才意识到,她在让我帮她选遗像。

不久,奶奶又搬回乡下住。但老家的房子早已转手给了别人,她执意要回,最后只好住在大姑家里。有好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到她。

一眨眼,已入盛夏。过几日,又要模拟考。我坐在桌前复习,桌上的课本摞得高高的,把窗台都遮住了。数学公式绕来绕去,迷宫一样让我晕头转向。我突然非常烦躁,报复似地把试卷团成一团扔到地上。我拎起书包,在街上走着,身上被汗水浸得湿漉漉,不知道去哪儿。我想起了奶奶,于是我坐上了去乡下的公共汽车。

等我到大姑家,看见一位老人正坐在门前摇扇子。是奶奶。

我没敢叫她。她穿了一件蓝色罩衫,已经骨瘦如柴,罩衫随着竹扇前后飘荡,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她也看到了我,也是一怔,“你怎么来了?”

她领我到里屋坐。屋里有股床褥、药片和汗渍混合的气味,却很凉爽。她上床躺了下来,我坐在床沿上。桌上有一板吗啡片用于止痛,有一板已经吃了一半,张开的锡纸像死神在张嘴。

床头放着那本装帧粗劣的《圣经》。她递给我,让我给她念一段。念了一会,我看到书里还夹着一张纸,是一首赞美诗的乐谱。她让我唱唱看,我不会唱,就着乐谱瞎唱,估计全部走音了。但奶奶似乎很满意,她笑了。夏日的午后,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电风扇隔一会儿传来的吱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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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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