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网络上正热闹的Youtube视频、时尚博客和泛滥的自拍照,常被讽刺为这个时代(要完蛋了)的标志。今天人们肆无忌惮的自恋和张扬的唯物倾向发酵出各种各样的自拍,动不动就是上百万点击量,很容易也就催生了网红群体。然而这些照片所带来的冲击、风格及最终传达的时尚理念都已经不新鲜了。这一切,早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德国就被玩过。
想象一下,在大约500年前的德国城市奥格斯堡,一个会计每天兢兢业业地上班。但跟现在呵欠连连的上班族不同,他每天穿得花枝招展,认真凹着造型记录自己的穿衣打扮,甚至把这画成了书。
这本在1520年到1560年期间,由我们的会计先生Matthäus Schwarz精心编撰的《Klaidungsbüchlein》,又称服饰之书,堪称是原始版卡戴珊风格的自拍圣经。由缤纷华美的蛋彩画(以蛋清或淡黄代油调和颜料绘制)打底,再加上昂贵的烫金工艺作渲染,这本手绘肖像细致地刻画记录了无数浮华的衣饰,自18世纪起在学术界中就颇为传奇。手作原版被收藏于世界第二古老的博物馆AntonUlrich公爵博物馆中,因为年代久远、纸张易坏,所以很少展出。即便是当代历史学家Ulinka Rublack和Maria Hayward试图查阅时,也不得不请来专业人士帮忙,小心地完成翻页。二位为这本书注译了英文版本,名叫《时尚第一书》(The First Book of Fashion),精装书和电子书一出版,这些500年前的图画就和现在的时尚博客一样触手可及了。

Bloomsbury Academic出版
2015年10月
书中的肖像画和那些手写的题注文字记录了男性时装的变化,例如最后的兜裆布(在裆部做衬垫的布片,使自己的两股间看起来更雄伟),甚至还记录了紧身裤重几克这样的细节。但这不仅仅是属于时装的书,那个时代似乎比今天更看重“你就是你所穿的(you are what you wore)”这一理念。而我们能从中看到,我们的会计先生Matthäus是如何一次次通过悉心经营自我形象,来获得更高的政治和社会地位。
尽管文艺复兴总被看作是“人文主义理念如花朵般绽放”的美好时期,但按现代的标准来看,那仍是一个压抑的时代,尤其在衣着方面。在当时杜绝奢侈的法律条例中,人所能穿戴的纺织品、装饰品、武器甚至颜色,都根据性别、社会阶级、婚姻状况和职业做出了明确的规定。托马斯·莫尔曾在1516年的《乌托邦》一书质疑,怎么可能有任何一个人会“愚蠢到因为他的衣服用了更好的羊毛线,就认为自己是更出众的人”。而事实上,这样把人化成三六九等的方式,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存在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社会中。
不过在这些限制中,个人发挥的空间还是有的。当时,人们可以在裁缝和鞋匠的帮助下设计自己的衣服。Albrecht Dürer(会计先生Matthäus的同龄人)设计出了在1520年代大受欢迎的宽扁形皮鞋。Matthäus则在为打猎、葬礼等各种各样的场合准备华服,四处夸耀着自己对颜色和面料的精明选择。他的时尚书中更是提出了无论在现在还是当时都同样重要的问题:自我塑造。

如果16世纪的社会等级制度再僵化死板一点,人们对个人主义的强调一定可以跟现在的千禧一代相左。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主张人是万物的尺度,因此受到了当时人本主义者崇敬。那是一个强调自我意识的时代,不论是个体还是集体。Matthäus和他的同龄人坚信他们正生活在一个社会、知识、宗教观念都在不断更新、越发开明的时代,再加上风靡一时的、强调自然观察的艺术科学理念,自拍热就应运而生了。
对文艺复兴而言,时尚和绘画、建筑、雕塑一样至关重要,它就像是一只晴雨表,展示各种前所未有的文化变革和科技进步。人类的外表在艺术作品被放到一个全新的突出位置,这一点在人们的镜子里也越来越明显,更多的人于是开始在意和思考自己看起来怎么样(正如现今智能手机和社交平台所带来的影响)。而奥格斯堡,这个有着3万人口的城市,在当时已经是一个大城市级别的政经文中心。这座城市首创了木刻打印机,运用多功能区块和阴影效果来创造逼真的彩色画像。
1497年,Matthäus出生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从23岁开始帮Fugger家族管理书籍。这个商人家族以银行业和风险投资积累巨大财富,被称为“北方的美第奇家族”。美第奇家族是意大利佛罗伦萨的著名家族。而几乎是从第一天上班开始,Matthäus就着手制作他那本装饰精美的手稿——由约4到6英寸的散页组合而成,每一页都有一张全身的微型肖像。

这是我开始变得又圆又胖的时候。
从技术层面来说,这些画像其实算不上自拍。Matthäus只是个会计,而不是艺术家,所以他先后招募了4名当地的画家来制作这些画像。但是从精神层面来说,它们又确实是自画像、是自拍:Matthäus自己选择服装、设计造型、摆放道具、搭配背景,甚至会在艺术家的作品旁写下评价:“这张表情捕捉的很好。”用这样的方法,他花了40多年的时间完成了137张自己的画像——在相机问世之前,这真是个无敌的自拍记录。

当基督教新教创始人马丁·路德批判德国人在进口奢侈品上花了太多钱的时候,他说的可能也是Matthäus。这个总在画像旁标明服装价格的男人,好像在炫耀比起原料购入的成本,他付了更多的手工费——在当时,这也是一个新颖的、关键的评判奢侈品的标准。Matthäus大概就没遇到过他所不喜欢的西班牙斗篷或是西伯利亚松鼠皮制成的内衬;而书上还印有各种各样的盔甲,绣花衬衫,可两面穿的衣服,印有条文图案、以金属或小铃铛装饰的紧身裤。除此之外,Matthäus对五颜六色的头饰更是到了痴迷的地步——当他的男性朋友送他普通的帽子作礼物,他会在书里用令人窒息的口吻描述:“(之后)它就被扔进了牛粪里,简直一文不值。”

会计先生Matthäus的一个个时尚造型,在他所处的时代和地方看来似乎也很平常。但这其实呈现了一段相当独特的时装历史。因为纺织业和金属加工业的蓬勃发展,再加上地势邻近意大利,奥格斯堡在从15世纪末期到宗教改革期间,曾是一批最会打扮的时尚男性的乐园——你看看书里面充满了色彩、不对称图案、条纹、装饰性的剪裁和开叉。这个时期因为人们重视休闲和社交的活动,于是击剑、射箭、滑雪等专业运动服装也得以发展。时尚书《Klaidungsbüchlein》中刻画的这些最顶级的时尚,甚至比那个世纪最伟大的肖像画家Hans Holbein所描绘的更加细致精确。

时尚并不是无意义的消遣或是浮夸的放纵行为。它传达着跟政治经济相关的大量信息。借着Fugger商业帝国(Matthäus的东家)开始涉及纺织品国际贸易,Matthäus也开始通过为公司商品打广告的方式,大肆宣扬自己的时尚事业。他时常机智地选择合适服饰来吸引那些他拜访的政治家,比如穿着法国代表性的黄色和蓝色迎接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甚至仅以6套服装,就打动了来奥格斯堡视察民情的查尔斯皇帝和斐迪南国王,成功被授予贵族头衔。

跟今天的人一样,外表在当时也是求爱过程中的重要角色。作为一个想要在充斥着未婚男学徒和男工人的城市里,找到老婆的年轻男人,Matthäus在画像中手拿爱心形状、黄绿色的皮夹——那是希望和欲望的颜色;他也在一件极好的衣服旁标注:“这一切都是为了取悦一个漂亮的人”。对于那些内心孤独、一般会晚婚、刚完成职业培训、有些闲暇有些钱、也有精力在穿着上花费的年轻男人来说,时尚可以提供趣味。因此“城市年轻人正是革新文艺复兴时期的时尚的潮流引领者”,正如历史学家Rublack所指出的那样。Matthaüs的书里正有几张他去参加好朋友婚礼的画像,通常他的服装会与其他新娘派对上的成员们相搭配,这些都记录了他长长的单身汉阶段。

《Klaidungsbüchlein》实际上记录了Matthäus大部分的空闲生活。但在他结婚之后,他所有的衣服就渐渐褪成了黑色和棕色,每一副画像之间的间隔时间被拉得更长。他留了胡子(在当时看来,这是成熟和男子气概的标志),也换上了华丽合身的上衣、紧身裤,配上了正式的、带有毛皮衬里的长袍。“这就是我开始变得又胖又圆的时候,”他郁闷地写下笔记。然后就是1547年,他得了中风。在疗养期间,他再安排了一次画肖像。如今,这张罕见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病人肖像成了《Klaidungsbüchlein》中最著名的一张。但这也已经是这本书最后的几张之一了。在最后一张作于1560年的画像中,Matthäus成了一位胡子灰白的老人,他在他的老板葬礼上穿着哀悼服。这或许也象征着他自己的葬礼:在这之后Matthäus活过了14年,但他再也没有画过肖像。

Matthäus对于时尚的全神贯注总跟他对当下的敏锐感知,甚至是死亡的命运一起齐头并进。像不断扩大的腰围和一次次重复的生日一样,似乎每一天都在改变的时尚,其实也是某一段时间的标识;“是创造和乐趣消失的瞬间”,历史学家Rublack这么说。某一张肖像上的Matthäus,腰间挂着一只8分钟的沙漏。另一套时髦的衣服旁写着:“8月20日,1535年,当奥格斯堡的人们开始死亡。38½岁。”
但是自我记录不会停止。Matthäus要求二儿子Veit Konrad Schwarz继续这个家族的传统,编纂他自己的《Klaidungsbüchlein》。Veit Konrad Schwarz的自拍书用了更大的版式和更短的时间跨度,从1540年到1561年间,共41张画像,但他并不怎么走心。他在序言里就声明了时尚和他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之后书的内容就再也没有增加过。这或许是一个很典型的世代差异,不过Veit Konrad的肖像直观地提供了一个更简单的解释:时尚不再那么有趣了。Matthäus的儿子不穿皮草,倾向更柔和的色彩的搭配,暗合新教提倡的节制和严肃,而日益增长的民族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也中和着奥格斯堡的国际化风格。

Rublack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Matthäus的努力因他身处的动荡年代而事与愿违。“令人担忧的是,许多过去被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似乎都可能误导或启示着之后的文化(包括艺术),这有可能导致一整个阶段的作品都称不上成熟,也无法达到永恒之美,”她写道:“时尚体现着过去和现在的随心所欲,而不仅仅是一段简单线性的发展史。”Matthäus自己也可能已经意识到,他努力去创造、控制并不断完善的公众形象,并没有如他所愿的那样持久。虽然Matthäus的初衷是带来秩序、传承而非混乱,他个性的服装叙述最终也只是再一次强调了时尚的难以捉摸和变幻莫测。
即使《时尚第一书》已经无法让Matthäus像今日的时尚达人般受人追捧,它也可以为Matthäus父子带来做梦都想不到的数量庞大的读者。它甚至可能作为第二次文艺复兴的预兆,促进读者重新思考千禧一代——关于他们的唯我论和“无图无真相”的敏锐视角。狂热购物的博主们和instagram上的达人,可能多多少少还得继续面对轻蔑,而此时的《时尚第一书》就像在提醒着:跟其他形式的文化一样,时尚是时代的产物,真正的永恒显然是无法达成的,但服装选择和自我塑造还是可以提供丰富的体悟,带我们洞察过去的价值。
(翻译:沈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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