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也清
中国古典小说有奇有拙,有的适合当历史读,比如《金瓶梅》,有的适合当散文读,比如《红楼梦》,有的适合当连环画本读,比如《三国演义》或《水浒传》。当历史读的意思是说,你从章节与章节之内,故事与故事之间,读到的就是一个时代的林林总总。这林林总总之内,江河湖海的存在,自有规则演变与社会进化的逻辑。
《红楼梦》当然可以当历史来读,不过,《红》的时代已是欲望过犹不及的时代,所以内中人物生命力不足,每张脸庞——即便青涩稚嫩——背后的底色也是憔悴;《金》的时代——如果史家所说的资本主义萌芽确实存在——则是欲望蓬勃的时代,内中人物,个个张扬贪婪。
从写作的角度而言,《红》浸透了作者心力,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其实是有我之笔;而兰陵笑笑生——管他是谁呢——开笔之初大概就没有什么功利之心,所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搁在《金》上,确实也是极好的。《金》之传世,大概就因为它是无我之书。
格非在《雪隐鹭鸶》中试图剥开的,正是一个欲望蒸腾的时代的内核。这个时代的内核,有礼法废弛,有人身依附,有金钱崇拜,有商业魅影,有江湖潜规,有官场线索,有书生执见,有劳者机心, 一眼扫过去,整个社会的形态,呈现的正是“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而往来人等,上至官人学者,下至贩夫走卒,不外“相衿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由清河小城激荡社会之涟漪,由西门大府映射俗世之情性,一个以声色指标为表征的繁华社会,既然鱼网一样千疮百孔,又何必寻找现实批判的漏洞?
格非在此书中显示了一个作家探究与推理的功力。在格非笔下,西门庆是以十六世纪中国社会的新型商人这一面目出现的,“他有着全新的金钱观”,并“试图构建一种迥异于传统伦常的金钱伦理”,“这是一种积攒与挥霍并举的伦理行为”。从西门大官人身上,除了“金钱崇拜”,还有以流通或流转为特点的“货币崇拜”,折射出明代中后期的社会生态,正“尝试用一种新的金钱秩序来取代旧有的宗法或道德秩序的潜在冲动”。
与《江南三部曲》(后两部实在是烂)的虚构世界不同,作家格非所乐道的,大概也是在探索中探索,在发现中发现,真所谓“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书中卷一“经济与法律”一章,激荡君看来,读来真如走进明代社会市井巷陌的侦探小说,隔窗窥影,瞧见的是金瓶中怒放的梅花,暗夜潜踪,听到的是生旦净末的咿咿呀呀。有明一代的社会肌理,遮盖了那么多伪装的时间,仍然散发着黄澄澄的现实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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