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古怪的流浪汉朋友

他穿梭于高档酒店,睡在咖啡馆外,潜入婚宴吃席。不花一分钱,他在北京度过了一个夏天。

2015年11月26日李纯 北京

随笔

 

早上八点半,我从三元桥地铁站的D口出来,迈上几级低矮的台阶,迎面便是一家叫诺富特的高档酒店,两个穿黑色套装的酒店保安正推着行李车往外走。进入旋转门,我一眼就瞧见张磊坐在大堂左手边的黑色沙发上。他换了一套衣服,但只是颜色变了,照旧里面一件长袖T恤,外面一件大号短袖polo衫。昨天见他,是浅绿搭深绿,今天是粉红配紫色。所以虽然他陷在沙发里,但非常耀眼,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走吧。昨天在超市吃了一半,被逮到了。现在好饿。”他对我说。

大堂右侧有一个过道,可以直接进入餐厅。显然,张磊没打算从那儿进。我们又出了旋转门,往右走,绕到了楼体的后侧,在酒店大楼与另一栋楼之间有一条过道。过道并不狭窄,设置了一个停车场的出口,汽车出出进进,所以很少有人往过道深处走。我们朝里走,十几米远处,出现了一排褐色的透明落地窗,这是餐厅的后门。

张磊推开一扇玻璃门,轻声说:“想吃啥,自己拿盘子往里面放就好。”

餐厅里人不多,但足够我们插进人流而不被服务员察觉。食物很丰盛,从中式的包子、粥、炒饭到西式的糕点、意面、沙拉,应有尽有。环境也很优雅,深色实木餐桌搭配紫色的沙发椅,大飘窗拓宽了餐厅的格局。但我没有心思欣赏这些,说实话,我有些不好意思。去酒店蹭饭这种事,我还是头一回尝试。偷吃也是偷,我竟然做了回小偷。这样想着,我更加羞愧了。当穿白色制服的厨师笑盈盈地把一块馅饼盛到我盘子里的时候,我甚至不敢直视他。

张磊可不像我这样畏畏缩缩的。他走在我前面,昂首阔步,像只骄傲的公鸡在觅食。他熟练地停留在各个摊点前指指点点。不一会儿,他的盘子就堆成了一座小山,中式西式各拿了一圈,整个盘子看起来五彩缤纷。我们挑了一个靠墙的桌子坐下。我的盘子里星星点点地盛了几块面包,在他那个丰盛的盘子的对比下,像几块干瘪的石头,枯燥乏味。他像施舍似的,从他的盘子里叉了两块奶酪丢给我。

“早饭是我一天中能量很重要的补给,所以一定要吃饱。”他叉起一块土豆饼,送进嘴里,“一般来说,我会吃两盘。”

用餐完毕,我们按原路,从后门出了餐厅。因为吃了早饭,身体里有股暖意,精神也随之振奋了许多。张磊说,接下来是阅读的时间了。他提了提手上那个精致的白色Prada购物袋——是他在国贸商城一楼的Prada店免费要来的。张磊说,可别小瞧了这袋子,可以免去许多麻烦。比方说,当他坐在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里,那些穿着硬领衬衫和笔直阔腿裤的服务员朝他走来时,余光扫到购物袋一瞬间表情细微的变化,以及之后语调轻柔的那句:“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吗?”这时,他不直接对视,而是漫不经心地挥一挥手,“不用,谢谢。”这个袋子的作用不可小觑。

“Prada”里面没有装贵重物品,只有一本书,我看了一眼,是乔纳森·弗兰岑的《纠正》,硬皮封面,很厚实,像一块砖头。

 

这是我第二次见张磊。整件事要从我的另一个朋友坚果说起。

坚果是从深圳来北京的,又瘦又白,像根漂白的竹竿,一头长发低低地扎在脑后,一看就知道是搞艺术的那种青年。这几年,他一直在搞行为艺术。今年8月,他来北京短住,还带了一个半人高的电瓶吸尘器。他打算用这个吸尘器吸100天的雾霾,然后把那些尘埃做成一块砖头。

有一天,他趁着夜晚,偷偷跑到朝阳81号——北京一座有名的鬼屋,悬挂了各种各种的横幅,上面写着“美国救欧洲,鬼才信! 开房不做爱,鬼才信!”他在豆瓣上挂了一条活动链接:“朝内81号·鬼才信——坚果兄弟个展,在8月28日鬼节凌晨开幕”。第二天,张磊去看了那个展览。

当天,坚果给我发了一条微信:“我今天碰见一哥们挺有意思的。”

“什么?”

“他一年下来,不用花一分钱就能活下来。他睡走廊,还吃过虫子,”坚果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你有没有兴趣?”

我们约在798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门口碰面。我们,指我、坚果、还有张磊。坚果在798搞了一个行为艺术,结果那天只有张磊参加了这项活动。坚果说,到下午三点半再没有人来,就散了,回去吸尘。到了三点半依旧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对我来说,这都是小事而且意料之中,说到底,北京哪儿有那么多神经病陪他一块瞎折腾呢?大概除了张磊。我的目的,是见见张磊。坚果跟我说了之后,我便打了个电话给张磊,我确实有些好奇。听坚果说,他疯狂地热爱阅读,是个十足的文学青年。

我们简短地聊了一会儿,他操一口东北腔,是长春人,在东北师范大学读的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在当地一家期货公司做职员,干了一年多就辞职了。辞职后,他成了无业游民,每天去市里的图书馆看书,这样过了三年。2013年,他开始了自己的冒险计划,每年夏天去一个城市流浪,等到了冬天再回长春。前年是大连,去年是成都,今年6月,他来了北京。之所以称作冒险,在于他拒绝花钱。不花钱也能活着,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也拒绝乞讨,他是不屑于随便把自己和北京街头成百上千的流浪汉联系在一块的,因为那样便丧失了体面。

我们见面的那天是阴天,空气中还飘着点雨丝。将近十一月,起风的时候冷飕飕的。他朝我打了声招呼:“你好,我是张磊。”

我抬起头,一个看上去非常年轻的少年横在了我的面前。之所以说他是个少年,因为他个子不高,皮肤苍白,加上大号polo衫,使他看上去像个纤弱的初中生。可实际上,他已经三十岁了。

我仔细端详了张磊几秒,觉得他的面孔有些古怪。大概是因为下颌的山羊胡,长约两寸,毛色发黄且稀疏,像一撮稻草附着在下巴上。后来有一次,我忍不住问起他的胡子,他习惯性地用手抚摸了一会儿,告诉我,胡子虽不茂密,但他蓄了两年,只是到后来不再见长,就像小孩到了一定年纪就不长个儿。即便如此,这仍是他最满意的面部特征,“我看起来像不像一个修行的道士?”他问。

我点了一根烟。立马感到张磊在盯着我看,从掏烟,点烟,到吐出第一缕烟雾,整个过程因为他的目光,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为了摆脱这种不自在,我主动和他攀谈了起来。

“听说你不花一分钱就能活下来?”

“已经好几年了。最主要的方法,是混酒店的自助早餐、午后的会议餐、一些防范较低的餐馆自助,比如金钱豹,去超市偷吃的以及闯入某个陌生人的婚宴。”他回答。

我们沿着艺术园区闲逛,他的声音突然压低:“我曾经工作过一年,后来辞职了。我就是受不了任何规则,自然规则和我自己的规则可以,但我受不了社会的规则,就像大多数人怎么生活。比如我不花钱的生活,归根结底,是因为我把钱这种方式看成是人类社会最宏观最基础的规则,我必须不遵守这个规则,就像我的本能。”

“本能?”

“对。有一个至高力量,在指引我做各种事情。行走江湖,我感觉横冲直撞无人能挡,如果不顺利是我的心态出了问题,是至高力量在给我上课。”张磊停顿了几秒,“我可能就是所谓的天选者。”

“至高力量?”

“类似于某种宗教狂热。但我信奉的不是上帝或者释迦摩尼,我信奉的是某种至高力量。这个秘密只存在于我和它之间。当然,我认为不止我一个天选者,世界上还有其他很特别的人跟至高力量有联系,就像使徒一样。我相信有一天,会有其他天选者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在一起,拯救世界或者毁灭世界。”

“你有什么特殊能力吗?”

“我通过阅读,具体来说是通过各种文学作品来获得力量。不久以后,我会写出一部非常伟大的作品。”

这番自大的言论从眼前这个瘦弱不堪,头发乱七八糟,蓄着一撮发育不良的山羊胡子的男青年嘴里吐出来,让我觉得有些可笑。我认为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有妄想症,要么他在骗我。

 

现在,我正和张磊往一里路外的万豪酒店走去,这是三元桥附近另一家五星级酒店。这个区域高档酒店密集:近处有诺富特、香格里拉、万豪、康莱德,从东三环往东到亮马桥,有凯宾斯基、四季、希尔顿和由老长城饭店改建的喜来登酒店。平常,张磊就带上一本书,先在某个酒店蹭一顿早饭,然后找一个舒服的位子看书。一天的时间就打发掉了。我们在路口停留了很久,因为红灯一直亮着,且看不到变换的迹象。我便又掏出烟盒,打算抽一根。他再次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问。

“你怎么不给我递根烟?”他露出失落的神情,“难道这不是很不礼貌吗?我会有一种被忽视的感觉。可能,”他接着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中心,你们都该围着我转。”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一直在等着我递烟给他。不过我的行为令他失望了。

我们依然没有从正门进入酒店,而是穿过一家星巴克进去的。星巴克和酒店大堂之间,置放了两排舒适的沙发。我环顾四周,觉得环境比诺富特要豪华很多,眼前有一串巨大的珍珠外形的吊灯从房顶垂下来,吊灯后面,光线从黄色过渡成蓝色,那里是一个lounge bar,看起来要收费。Lounge bar 里面悬挂了一幕人工瀑布墙壁,和蓝色的灯光交相辉映,形成了一种奢华又宁谧的氛围。

张磊没打算在大堂停留,因为人来人往,难免吵闹。我们步入大堂右侧的电梯通道,上了二层。二层是用餐的地方,分别有一间中式和西式餐厅。楼层的另一侧是卫生间,很宽敞,占据了相当于一间餐厅的空间。靠着卫生间通道有一排沙发椅。张磊示意我们在这儿坐下,他说,这儿是个好位置。的确,这里很少有人来往,偶尔有打扫卫生的大爷路过,但并不瞧我们。

我没打算陪他看书。对于他,我有太多的好奇。我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一步一步询问他的经历。听起来,他现在的身份是个流浪汉,一直睡在三里屯某栋楼的楼道里。最近,老家的朋友接济了他,他搬到了通州的如家酒店。可是和街上穿着破烂的流浪汉相比,他衣冠楚楚,不像是一个长期流落街头的人。“要不要我带你去我睡的走廊那儿看看?”张磊突然提议。

那地方很近,就在三里屯。我们决定坐地铁去团结湖站,我坚持要买一张票,他说在我后面混进地铁站。

我们先走到了亮马桥。“我喜欢看一切奢华的东西。但现实中的事物都不能令我满意。”他说,“比方说,刚刚那间万豪酒店,大堂没有迎宾茶提供,这一点倒是很多中国的酒店做得很好。而且万豪的婚宴厅在地下一层,办婚礼的地方怎么能在地下?”

这时,我们走进了燕莎商城一层,有很多卖化妆品的柜台。“接下来,你会看到我生活中另一个小细节。”他绕到了万宝龙的柜台前——其他柜台都有店员,唯独这个柜台没有人。他拿起一款万宝龙香水,喷在身上。

“因为睡走廊,衣服没地方洗,身上又容易出汗,我就会喷点香水在身上。然后找个酒店的卫生间刷个牙洗把脸,再洗个头。等吃完饭出来,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就好像昨晚我是睡在酒店里的。”张磊说。

顺着万宝龙往前走,有一个卖帽子的柜台,那儿有一扇门,可以通往凯宾斯基。张磊说,这是他在北京最喜欢的酒店。走进去,我就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这儿了。凯宾斯基的大堂有一块巨大的玻璃天窗,因此室内光线明亮,视野开阔。沙发是温暖的绿色,让人心情愉悦。这里以外国人居多,张磊说,一般接待外宾多的酒店,管理上和中国的酒店也不一样,“他不会随便来烦你,你坐哪儿都可以。”接着,他带我去了威斯汀和希尔顿——带我去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让我感受凯宾斯基好在哪儿。在威斯汀,张磊上了个厕所,他忍不住朝我抱怨厕所的地毯有污渍,“如果我是经理,一定把地毯换了。”

等我们抵达三里屯,天已经黑了,却正是那里最热闹的时候。三里屯SOHO有一家两层的星巴克,可能是全北京为数不多24小时营业的星巴克。咖啡馆的二层门外,布置了几个深灰色椭圆沙发,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张磊在那儿睡过,但只是一宿。因为除了他,还有其他的流浪汉老早发现了这块宝地,其实原先睡在那儿的人对他态度不算差。他早上醒来,一个流浪汉在翻他的书,冲他笑了笑。但张磊很讨厌这些人,觉得不该和他们睡在一起,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尤其是那人翻了他的书,更令他厌恶。他再也没去那儿睡过。

不过,他睡的那个走廊环境倒也不错。他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向我回忆了一件事。那时,他刚找到这个地方,用两张从酒店拿的地图铺在地上,书做枕头。还是夏天,等晚上这栋楼里的职员都离开了,他就脱光衣服,只留一条内裤睡觉。那晚,他就像现在这样,光着身子坐在台阶上。突然一个女孩从楼上往下走,他听到女孩的脚步突然停止,接着又加速。他猛地站起来,靠着栏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表示出绅士的姿态。如果张磊西装革履,大概会颇得女孩的好感,但他只穿了一条内裤。

他向我回忆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十分坦率,也十分得意的——因为他做了那个手势,展现了他的风度和修养。他似乎在暗示,你瞧,可别把我当成一般的流浪汉。

 

照张磊的说法,“至高力量”是在幼儿园的时候被他感知到的。小时候张磊很顽皮,看隔壁邻居不顺眼就用火柴棒把对门的钥匙孔堵上了。一栋楼里都是单位的同事,他爸气得把他一脚踹出去老远。上幼儿园之后,老师很严厉,他不敢再顽皮了。中午和女同学一起吃饭,他突然一阵委屈,眼泪在眶里打转。他想,在女同学面前哭多没面子啊。他看到正对的窗外有一棵松树,枝干硕大又健壮,他突然感觉到有股强大的力量包围着他,眼泪被倒流进了身体里。他没哭。

等到张磊上小学,有一次,全校举行了一场名为“我的理想”的绘画活动。全校只有他一个,画的是天安门城楼,他站在城楼上,朝黑压压的人群挥手,人头用黑色圆圈代表,占据了大半张图纸。张磊的理想是当国家主席。这幅宏伟蓝图把他的老师和父母吓了一跳。

和“至高力量”真正产生连接,是到了高中。他开始阅读文学。最开始,他痴迷于一套《黑暗精灵》系列的奇幻小说,后来迷上了斯蒂芬·金。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主人公总是那种看起来弱不禁风普普通通的男孩,他想自己也是那个被选中的“特别的人”。

到了大学,他开始看狄更斯、萨拉·沃特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维克多·雨果等文学经典。大二那年,因为看到一本小说里的主人公在成为英雄之前上了一个妓女,于是他骑自行车偷偷跑到长春的红灯区,嫖了人生中第一次妓,花费一百块。

2008年,张磊从东北师范大学毕业后,经过他爷爷的关系找了一份期货公司的文员工作,负责公司的大小行政事务。在这里补充一下,张磊的家庭条件不算差,甚至可以谈得上优越。他爸爸以前做水厂生意,妈妈是当地一所大学的老师,爷爷在长春也是个处长级别的人物。但在公司,张磊表现平平,全公司的人都通过了一项期货资格考试,涨了薪水,他却懒得去考,薪水便一直停留在长春市中低档类职工水平——每个月两千块。但同事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喜欢开玩笑,活跃气氛。他和父母住在一起,生活没有什么负担,日子过得安稳又清闲。

暗流却时刻涌动在平淡的表层下。在工作空档的间隙,张磊看看自己置身的办公室,情绪沮丧。这是一间说不上豪华但也不算寒酸的办公室,房间里面还有一张沙发用来午休。这不是荒诞极了吗?他想,“我不应该在这儿,我应该去阅读。为至高力量服务。”

那年的国庆节前,他去了一趟学校的图书馆。大学时他常去那儿借小说看。隔了一年多,他再次站在书架前,眼前一摞摞外国文学经典名著,似乎有些陌生了。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再次包围了他,书架一下子像变形金刚一样拔节伸展,一直往上往上,几乎抵到了天花板。“啊。”他发出一声惊叹,感到自己非常渺小。

从学校回来之后,他给领导递交了辞呈。他写了一封信,用信封包裹好,郑重其事地交给了领导。领导以为他因为工资的事闹情绪,没打开信封,笑眯眯地说:“小张,同事们都很喜欢你啊,有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谈。”

“这个工作我可能做好了,也可能有些欠缺。但我有自己的追求,我的追求就是阅读。”他语气严肃,和平时判若两人,他跟领导讲了在书架那段的体验,他说,“在书架的那一瞬间,我更加坚定地明白什么是可以做和必须做的。”

领导没有过分挽留,实际上,张磊在公司的作用可以忽略不计,或者说得直白一点,如果不是领导抹不过他爷爷的面子,大概也不会需要张磊这样一个人。

所以,张磊人缘虽好,但没了张磊,大家也还这么过。

 

我见到张磊的时候,他已经买好回长春的火车票,再过一个礼拜,便离开北京了。天气渐冷,他的衣服没带够,只好短袖套长袖,把能套的都套在身上,但和北京骤降的气温相比,依旧单薄。之后我和张磊又见了两次,行程和那天差不多。早上在某家高档酒店的大堂碰面,然后选一个舒服的位子看会儿书,看累了就去逛商场,他像逛自家花园一样,对每个商场每家酒店的结构都熟稔在心。他就像一张北京高档场所的活地图。

但自从诺富特那次“偷吃”之后,我便不愿意和他一起蹭吃蹭喝了。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技术活,即便像张磊那样的老手也会被逮到。但他脸皮厚,被逮到也无所谓,他说,偷吃是小事,反正不至于被打。有一次,他带我去国贸的中国大饭店吃饭。餐厅门口站了一个粉色衬衫服务员,正在查房卡。张磊向我传授经验,这个餐厅有两个入口,不要从正门进,“你看到那边的门没有?”他指给我看,那个门是通到餐厅的洗手间的,然后你就从洗手间进去。可是,服务员还是捉住了我。

“小姐,您好。”

“我找洗手间。”这是张磊教我的,如果被逮住,要么说来找朋友,要么说找厕所。不一会儿,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在盯着我看,估计是个保安。我象征性地沿着餐厅溜了一圈,从正门出去了。我有些气恼,决定再也不加入张磊的吃饭行动。

有几天,我们没有再联系。直到有一天,张磊打电话给我,说他在北京的一对夫妻朋友给他践行,问我要不要过去。他睡走廊的时候,每个礼拜把衣服送到那对朋友家去洗,偶尔也会招待他吃顿好的。“你可以听听我的朋友怎么评价我的。”他在电话那头说。

饭局在天宁寺附近一家叫“潮汕美牛肉丸”的火锅店,一进门热气腾腾,人声嘈杂。想起来,我还是头一回在这种廉价的小饭馆里和张磊见面。

对面坐了那对小夫妻,男的是张磊妈妈的学生,一个河南小伙,女的是个北京女孩。我靠着张磊坐了下来,他给我介绍,“这两位就是对我实际帮助最大的朋友。”

北京女孩先开口了:“姑娘,我想问问你,你认识我们俩吗?”

“不认识。”我说。

“你知道这顿饭谁掏钱吗?”

“应该是你们俩吧。”

“那你为什么进来就吃啊?”

“你们不是他朋友吗?”

我意识到气氛不对,男的在旁边解围:“别管她,你吃你的。”但我很快发现,北京女孩的火不是针对我发的,她在生张磊的气。张磊刚到北京时,他妈妈曾让这学生照顾好他,可张磊还是执意睡在了街上。这让女孩觉得她老公在张磊妈妈面前很没面子,受了委屈。 

女孩说:“我很生气,因为我们俩为他做了很多事情,牺牲了很多。我们想给他租房子,他非要睡走廊,他已经三十岁了,我能有什么办法?但是他让周围的人认为我们俩是白眼狼。”她接着说,“许老师在我老公心中是很神圣的存在,你选择你的生活方式没有错,但是你不要因为你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就给别人的声誉带来伤害。”我猜,许老师应该就是张磊的妈妈。

“我的确是没有恶意。”张磊说。

“没有恶意?我跟你说,爱因斯坦造原子弹还没有恶意呢!”

我似乎有必要插一下话,毕竟我是作为张磊的朋友来吃的这顿饭,“你跟他们说了你的理想了吗?”

“知道。他说他要拯救世界。”北京女孩说。看来他的抱负并不只有我知道。

“他说他要冒险,我说什么叫冒险,一个人背个包,一分钱没有走到西藏那叫冒险,去世界的某个旮旯那叫冒险。你躲在五星级酒店里面怕外头热,这叫冒险吗?”

“我是在打破规则。”张磊辩解道。

“你压根儿就没资格打破规则,谁有资格打破规则,王健林有资格打破规则,你打破什么规则了?”

“你们感受不到那种使命的至高力量在控制着你。”张磊继续辩解。

“使命有让你天天去婚礼那儿蹭饭吗?使命有让你去酒店大堂呆着不要在外面走吗?使命有吗?你不要污蔑使命,别拿使命说事儿好吗?”女孩说得头头是道。 

快结束时,我问那女孩的老公,“你觉得张磊是个什么样的人?”整顿饭他话不多,只顾着往火锅里夹菜,看上去很实诚。

“师大一条龙出来的人。一直活在家长的阴影下,温室花朵。”他说,张磊是从东北师范大学的小学、初中、高中一直读到大学,成绩差得要命,要不是他家里一路帮衬着,他估计也念不到大学毕业。

我们和小夫妻告别,然后继续往地铁站方向走,气氛有些尴尬。张磊突然问我,“你觉得没长大和疯子有什么区别?”他像自言自语似的,“有多少人,最后出人头地,怎么说呢,经历了辉煌之后他长大了。又有多少没长大的,被社会淘汰了。又或者长大了,可一切已经晚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突然想起一个画面。那次,我们在国贸三期附近闲逛。张磊提议:“走,我带你去紫禁之巅看看。”

我们从国贸大饭店的门口进去,上了电梯。他按下80层,电梯突突地往上窜。80层是一家叫“云酷”的酒吧,那是下午三点左右,酒吧很空,没什么客人,但到了七点以后,那里就会像个大party。

张磊站在落地窗口,叫我往下看。因为雾霾,窗户仿佛没擦干净,蒙了一层灰,但不影响视线。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央视的大裤衩,还有一栋正在建造的高楼,起重机像伸出的手臂上下摇摆。而更远的建筑,则像沙盘一样在我们的眼前铺开。

张磊双拳紧握,挥动着手臂。“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很兴奋,站在北京最高的地方,其他一切都在你的脚下。有些时候会幻想像电影似的,手指随便一指,然后‘嗞’一下,一串激光,这些楼就轰轰轰全爆炸了。”他转过头,看着我,“你难道不会有这种征服感吗?”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说,明年想去新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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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受访者要求,张磊为化名。

图片来源: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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