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山下的雪豹

“我们怎么能杀掉一头雪豹?没那么容易,住在这儿的都是老人了。”

2015年12月11日Gayatri Parameswaran 印度

NARRATIVELY

 

一个晴朗的夏天,周四,切旺·南迦(Tsewang Namgail)驾驶着破旧的白色吉普,穿过印度喜马拉雅山区崎岖的沙漠地带。车里循环播放着“唵嘛呢叭咪吽”的佛教歌曲,他加速驶过曲折、尘土飞扬的路。一个长着雪豹头和蛇形身体的毛绒玩具挂在后视镜上。

“这是我的蛇形雪豹。”南伽开玩笑说,一边踩油门开上陡坡。南伽有一个野生动物生态学的博士学位,现在领导着雪豹保护协会-印度基金会,这是一家非政府组织。他和同事在拉达克的首府列城工作,拉达克位于印度北部,是高原沙漠地区,干旱和高海拔的地理特点,使得印度60%的雪豹栖息于此。雪豹,目前已知的九种大型猫科动物之一,过去20年减少了20%。据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估计,目前分布在12个亚洲国家高山地区的雪豹,不足6000头。作为生态保护措施的一部分,这12个国家已宣布2015年为国际雪豹年,并试图推动跨国项目,拯救雪豹——已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濒临物种的动物。

雪豹面临的最大威胁之一是报复性杀戮。由于气候变化,雪豹的自然猎物——比如岩羊、野山羊和雪鸡——正在减少。这导致雪豹开始捕食更为容易的目标,比如家畜。由此牧民和农民开始攻击雪豹,威胁到这种野生大猫的数量。

南伽在他的破车里努力换档变速,我们开过了一片盛开的野玫瑰。这周早些时候,南伽邀请我们去他办公室聊聊人与动物的冲突问题。

“当一头雪豹攻击牲畜围栏,会带来一场浩劫……这些围栏通常很小,雪豹攻击时,牲畜会变得非常狂躁。雪豹会袭击多只山羊、绵羊或是牛,最终捕食一头。有时,一次攻击之后,大约30到40头家畜会受伤或死亡。”

“对于完全依靠畜牧为生的贫穷村民来说,这是巨大的损失。”

据南伽介绍,对于这种人兽之间的冲突,雪豹保护协会印度基金会的解决措施之一是,给牲畜圈加上铁丝网屋顶。他说:“有时,找到方法让人类和野生动物共存,其实很容易。”

基金会提倡的其他措施则需要更多的努力和投入。南伽说道:“偏远地区的人们生活条件艰苦,他们必须考虑日常生活。当我们去一个村子,希望他们保护雪豹,他们会笑话我们,因为雪豹经常叼走家畜。我们也想帮助他们提高生活水平,所以我们开启了喜马拉雅民宿项目。”

喜马拉雅民宿项目是雪豹保护协会印度基金会联合创始人仁千·旺楚克的主意,旺楚克已于2011年去世。他的初衷是减轻拉达克村民对牲畜的依赖,这样在遭遇雪豹袭击时,他们就不会遭受严重的经济损失。而且,旺楚克希望推广雪豹旅游业,由此增加村民的收入,以维持雪豹数量。

南伽强调:“雪豹是食物顶端的猎捕者,它们非常重要。我们努力保护这一物种时,也是在帮助许多其他物种。”

自从喜马拉雅民宿项目于2003年启动,拉达克地区赢得了雪豹庇护所的美名。野生动物爱好者、科学家和摄影家云集此处,希望能一睹这种野生大猫的风采。结果,政府也开始在荷米斯国家公园的村落开办民宿。

回到摇晃的车内,南伽和同事驶向萨斯伯特西。这是一个海拔一万多英尺的村落,雪豹保护协会印度基金会刚刚在这里帮助村民开了民宿。他们计划当晚建一个围栏,把食草动物与农场隔开,然后在社区中心给所有村民做一个提高意识的演讲。

车行驶了约一个半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了萨斯伯特西。基金会工作人员和志愿者自行组织起来,建起一个60英尺长的围栏。不一会,天空中乌云密布,藏斯卡山谷的景色变得生动起来。太阳光穿透层层乌云,为群山染上一片片橙色和深红色的光斑。当微风开始卷成一股强风时,整个工程也即将完工。

晚饭后,所有村民聚集在社区中心,宽敞的房间里,男人坐在一侧,女人和小孩坐在另一侧。一些村民喝得醉醺醺,其中一个甚至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唯一一只电灯泡挂在电线上,勉强照亮村民们疲惫、昏昏欲睡的脸。一个穿米黄色夹克的男人走进房间,颇有权威感地摆弄电线。一阵火花和微小爆裂声后,他停了下来。这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房内很快安静下来。

南伽开始讲解基金会的工作,以及它如何让村民受益。他提到了环境、负责任的旅游和生态保护的重要性。

听众中,有一个戴着绿色羊毛帽子、穿着夹克的男人,看起来像是喝醉了,他热情地重复着南伽的话。中间某一段,他好像没跟上南伽的速度,突然扭头用英语对我说“我在军队工作”,让我吃了一惊(拉达克地区与中国接壤,这里受过教育的村民经常被印度军队招募)。他对我说:“我赚得很多,有3.5万卢比(约520美元)。这在农村可是很大一笔钱!”然后又突然停下,转过去继续重复南伽的话了。

随着演讲的进行,小朋友们坐不住了,他们从房间的一侧飞跑向另一侧,转移了一半听众的注意力。在角落里,一个女人平静地给小孩哺乳。我喝醉的邻座又一次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以缓慢的动作用口香糖吹泡泡,然后再把口香糖吐在地上。南伽结束了他的演讲,群众热烈地鼓掌。我感到很难判断人们如何看待基金会的努力。他们真的相信这一事业的初衷?还是觉得,这只是受过教育的城里人想要把他们转变成环保主义者?

颠簸的山路上,南伽开着吉普穿越拉达克地区的喜马拉雅山脉。
印度一台研究摄像机拍到的雪豹。(图片来自:自然保护基金会印度分部/喜马偕尔邦林业部/雪豹基金会)
村落外一头牛的残骸。
南伽和基金会其他同事正在搭建围栏,他们要搬很多石头来加固支柱,以度过冬季。
藏斯卡山区的落日。
萨斯伯特西的两个村民急切地听着南伽和他的团队的演讲内容。

 

* * *

第二天一早我们开车去半小时车程外的乌利村。在调查中,我们经常听说一个叫次旺·诺布的人,他就住在乌利村。

“诺布可以在任何地方认出一头雪豹。他后脑勺都长了眼睛。”

“诺布拍过非常棒的雪豹照片,就连知名的野生动物摄影师都很难拍到那样的照片。”

“诺布转变特别大。他以前追着野生动物、想要杀掉它们,现在是雪豹保护的草根活动家。”

这些话听着像一个神话人物。他真的存在吗?

印度的一座山上,一头雪豹在雪中走过。(图片来自:自然保护基金会印度分部/喜马偕尔邦林业部/雪豹基金会)

 

* * *

我们把车停在一栋土坯和木结构的两层楼前,诺布就住在这儿。从门廊前望出去,景色令人惊叹,视野直通山谷,还有一条被雪覆盖的山脉。

诺布穿着军绿色的套头毛衣,戴着一顶红色的纽约扬基队棒球帽,礼貌而简单地向我们问好。我感到他的一丝怀疑情绪。我知道他已经接受过很多采访,不知道这个45岁的男人是否已经厌倦了过多的关注。

但是当诺布发现有人拍摄,他迅速换上了庄重传统的拉达克大衣和帽子。他坐在顶楼露台的半截墙上,摆弄着右手上一个巨大的绿松石戒指。

“当我开始帮父母放牧的时候,年纪还很小……村里没有学校,我也没办法去其他地方上学。那时候,教育还不受重视。”诺布紧张地前后晃着,说道:“我13岁的时候,学校建起来了。所以我13岁才开始上学。”他上了四年,就辍学了,因为他“在班上年龄太大”。自那以后,他就在放牦牛、奶牛和犏牛(一种牦牛和奶牛的杂交品种)。

诺布说:“对以前的人来说,偷猎攻击牲畜的动物是很平常的,所以我只是跟着做了。”他对此有点惭愧,随即又挽回道:“但最近十二、三年,我学习了很多关于生态保护的知识——什么是野生动物?如何照顾牲畜……” 这是十多年前基金会的联合创始人仁千·旺楚克走访乌利村、提出家庭寄宿项目时开始的。从那时起,面带迷人微笑、常开玩笑的诺布在接待的游客里打响了名号。

“雪豹的攻击仍然会带来损失,而且这一状况会持续下去,没办法。” 诺布解释道:“雪豹现在以牲畜为食,我们没法改变这一点。另一方面,想到拉达克现在因为野生动物而这么有名,我非常骄傲。人们远道而来,就为了看一看雪豹和藏狼。有了旅游业,我们也有了一些收入。所以最终看来,损失并没有那么大。”

诺布从晃动的木制楼梯爬下,带我们回到客厅。他翻开一个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从2014年起,乌利村和周边几个村子发生过的雪豹攻击事件。诺布负责一个项目,为遭受雪豹攻击、损失牲畜的村民提供补偿金,这个项目的资金是一个印度南部的商人提供的。 

笔记本的每一页,都有文字说明付了农户多少补偿金,还有一张血淋淋的被袭击致死的牲畜的照片。有一张照片甚至拍到了雪豹捕食一头犏牛。每一页的页脚上是诺布和接受补偿金的村民的签名。诺布说:“当有人遭遇严重损失时,收到补偿金就没那么生气了。”

接着,诺布拿出他的傻瓜相机,向我们展示他拍到的野生动物照片。这些照片里有狐狸、狼和雪豹。其中有一个画面,一头雪豹正优雅地走下岩石,而后察觉到了一些动静,刚好望向诺布的镜头。这个眼神如此锐利,即使只是在预览屏幕上草草看了一眼,都让我觉得脊柱发凉。

诺布身穿拉达克传统服装,现在他是位严格的环保主义者,但是他说,有一度他非常痛恨狼和雪豹。
诺布在他家的厨房里自豪地向我们展示小猫幼崽。
诺布的笔记本记录了被雪豹袭击的农场动物。他领导一个小规模的补偿金计划,由一位印度南部的企业家资助。

 

* * *

但在拉达克,并不是每个人都和诺布一样对生态保护如此有热情。

塔尔村,距离首府列城40英里,只有50到80户居民,是众多不通公路的偏远村落之一。之前曾有报告说,塔尔村村民捕杀了一头雪豹,因此我们徒步一个多小时去塔尔村。刚开始的半个多小时,我们沿溪而行,然后穿过一个小村子,几个苹果园,几垛劈好的杨树皮。蔚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松软的白云。路越来越窄,我们走进了高耸的岩层的阴影中。岩层的淡红色为这趟行程增添了些许奇异色彩。

山峰逐渐变得开阔,我们见到一个村子——大概是塔尔村。一户人家门开着,我走过去,向里瞥了一眼并问道:“有人在家吗?”一个穿着绿色毛衣的秃顶男人无精打采地走出来。他笑着向我们打招呼,嘴里缺了几颗牙。我问他村长的家在哪。

根据过去几年在印度的报道经验,我学到了在村子里进行调查的不成文规定:先找村长。社群通常都有严格的等级制度,遵循这些等级结构对你有好处。

他回答道:“是的,就在那。你看到那栋大房子了吗?那就是村长的房子。我能问问你来这干嘛吗?”

我说我们是记者,这激起了他的兴趣。“请进屋喝茶……我叫次仁·珠丹津。我过去在军队工作。请一定要在报道里写这里没有电、没有路,也没有医疗设施。如果要买杂货,像我这样的老人需要花200到300卢比(约3到4美元)雇人帮我。”这位60岁的老人抱怨说。我向珠丹津保证,我们一会就回来陪他喝茶。

村长家门口摆着一箱空啤酒瓶。村长的妻子带我们进了厨房兼客厅,她说她叫才旦卓玛。她的印度语说得很差,所以我们只能简单交流。她给我们泡了印度茶,又在我们面前放了一盒打开的饼干。

半个小时后,村长次仁·安楚克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羊毛背心、T恤和西裤,扁平的鼻子上架着一副方框眼镜。他用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们村里面临的最大问题:“我小时候,每家有60到70头牲畜,现在每户只有10到15头,就这么多。时代已经变了。孩子们都去了学校,或是去大城市工作,只有老人还留在村子里。”

安楚克的妻子在他身后安静地坐着。我问他雪豹攻击牲畜的事情,他答道:“是的,在这儿很常见。雪豹攻击并杀死牲畜。有时它们甚至会进入牲口棚。损失很大。”

他继续说:“向政府上报申请补偿金,没什么用。文书工作和整个办事流程要四、五年时间。谁有耐心做这个?”

拉达克政府过去曾有一个计划,向因野生动物袭击损失牲畜的村民提供补偿金。然而,拉达克林区的首席管理员晋美·塔克巴告诉我们,这个计划因为大量无法证实的补偿金申请而终止了。

在出村的路上,我们敲响了次仁·珠丹津的门。房间当中的地上散落着干叶子,珠丹津为这“一团糟”向我们道歉。

墙上挂着他穿着军服的照片,那时他年轻得多。另一张是妻子和三个孩子的照片,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现在,珠丹津所有的孩子都在外生活。他和妻子独自住在这个大房子里,照看农田和牲畜。

他说:“有时,野山羊会从森林里跑出来毁坏农田。它们通常七、八十头一起来,啃我们的农田,太讨厌了。还有藏狼,它们会攻击牲畜。还有雪豹也是。”

珠丹津说,过去一年他家就有牲畜被雪豹和藏狼捕食。“我的山羊和绵羊正在林子里吃草,雪豹一下就咬死了10到11头,还有一次,藏狼袭击后,我失去了3只绵羊。”他说着,时不时停下挠背。

我问了珠丹津三次,前一年因为野生动物袭击他失去了多少牲畜。他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样,数量从10头到20头都有。我问他有没有拍摄或记录自己的损失。他耸耸肩,答道:“我没有相机。”

他说:“政府禁止我们猎杀雪豹,所以我们不能找它们算账。如果政府给我们牲畜圈的屋顶和铁栅栏就很好了。”

我忍不住问他,听说几星期前有村民猎杀一头雪豹,是不是真的。

珠丹津用明显的沮丧语气说:“我们怎么敢?政府不允许。不管雪豹造成了多大的损失,政府都禁止我们驱赶它们。林业部的官员有时过来捕捉袭击村子的雪豹,但过几天又把它们放了。而且我们也没有任何武器报复它们,所以我们只能自己承担损失。”

珠丹津陪我们在村里走了一段,其他正忙农活的村民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我打听雪豹死亡的消息,没有什么发现,直到我们遇到了副村长次仁·度卡。她用手里的铁铲指着北边说:“那里之前有头死了的雪豹,但不是我们打死的。我们在那座山头发现的。它有可能是滑倒,自己受了伤死掉的。”

我说有没有可能是村民猎杀了雪豹,度卡很震惊。这位65岁的女人失望地看着别处:“我们怎么能杀掉一头雪豹?没那么容易,住在这儿的都是老人了。”

再有两小时,天就要暗下来了,我们告辞下山,回到大路上。在下山的路上,我在脑中一一回想刚才在村子里的谈话,试图找到一些线索。雪豹是被杀了还是自然死亡?我的结论是,答案并不重要。最重要的也许是,不论是基金会还是政府,都没能到达塔尔村和其他类似的村子,尽管他们的目的是为雪豹提供一个有保障的未来——也为拉达克的人民。

在拉达克,一个标志指向去塔尔村的路。
次仁,是次仁·珠丹津的妻子。他们的孩子早已离开村子,在印度更大的城市里工作。夫妻俩依然在种田和畜养牲畜。
塔尔村被陡峭的山崖环绕,从高处望去,它像干旱山区里的一片绿洲。
度卡最近因为雪豹损失了一头山羊。她是这里的副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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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yatri Parameswaran 是一位多媒体记者。她曾在30多个国家进行报道,供稿给半岛英文新闻、德国之声、RNW媒体和其他国际媒体。

Felix Gaedtke 是位摄影师、电影制作人和多媒体记者,对未被报道的地区和不为人知的故事充满兴趣。他主要关注人权、社会和环境问题。

翻译:何旻玥 校订:郭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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