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麦克菲:写作真的可以教吗?

《通往写作的路径》之二:关于写作课的一次访谈。

2015年12月15日黄昕宇 普林斯顿

访谈

约翰•麦克菲(John McPhee),普林斯顿大学新闻学教授,美国著名非虚构作家。从1963年起,他一直为《纽约客》撰稿,他大部分书的素材都脱胎于为这份杂志撰写的报道中。麦克菲曾四度入围普利策奖最佳非虚构作品提名,并于1999年获此殊荣。他被公认为“创造性非虚构写作”的开拓性人物。2008年,美国新闻界的重要奖项George Polk Awards给他颁发了职业成就奖,以表彰其“半个世纪以来对于美国新闻界难以磨灭的影响和印记”。

 

正午:在中国,“非虚构写作”很热门。您如何描述自己写作的类型?

麦克菲:我通常称其为“事实写作”(factural writing),也就是说,这种写作必须基于事实——可以核查的事实。好比说,如果你写“这个人有一千米高”,他最好真有一千米高。(笑)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

我的作品几乎都先发在《纽约客》,在这个杂志社里,有一个规模庞大且运作得力的事实核查部门。所以,海斯勒(Peter Hessler)和我刊登在《纽约客》上的稿件,都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出现在那儿的。我们的稿件会先送到某位责编手上,这位责编会给文稿中每一处事实描述做出标记,杂志社进行核实,以确保叙述都是准确的。和小说不同,这种写作以真实素材为基础。你怎样处理这些素材,决定了写作的类型,这正是事实写作与小说最根本的区别。

 

正午:这种“事实写作”,有人认为它应该被划归为文学写作,有些人则认为是新闻写作,您怎么看?

麦克菲:我觉得两者都可以是,要看情况。我所有的作品都是新闻写作,因为它们都刊载在杂志上。但它们也是文学作品,因为有些人就是愿意这么叫它们。我的意思是,它无法划入这两个类别中任何一个。

它唯一区别于其他写作类型的,就是基于事实。就像我常说的,这些事情无法像红色、蓝色、绿色那样彻底区分,它们重叠在一起。所以,这种写作既可以是新闻式的,也可以是文学化的,或者是非虚构,所有这三种可以集中体现在一篇文章里。彼得·海斯勒的作品就是很好的例子。

 

正午:但人们习惯用新闻写作的标准来要求这种写作,比如,你不能带有立场,叙事中不应该出现作者。在您看来,“事实写作”中是否存在规则或标准?

麦克菲:其实没那么多条条框框,这都是作者自己的选择。如果站在某一立场,这种写作就会有点像制造和传达一个信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但是我不太愿意这么干。我更希望把事情摆在读者面前,读者跟随我,去看这些事实,这是我的目标。如果我去阿拉斯加,要写那个地方对于土地、资源运用的争议,我会写当地人的说法,这样你们就会有感觉。这是写作者的选择,我通常选择旁观者的视角。

作者是否出现在文中,也是作者自身的选择。有的作者频繁出现在文章里,他们好像站在写作对象和另一个世界之间——那个世界里都是自己。我并不偏好这种写法,但这确实是一类写法。我觉得作者出现没有任何问题。不过,如果《纽约时报》的稿子总是说“我”、“我在”,访问者在现场,我觉得没必要。我认为如果文章内容与作者无关,作者就应该尽量藏在幕后。所以,这也取决于你讲的是什么样的故事。如果你的故事中有一架飞机,飞机里有两个人,你又是其中之一,那你很难不提自己,这也合情合理。但你实在没必要每页都出现。

彼得·海斯勒经常出现在自己的文章中,他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你要写的故事是在北京租了辆车,开着它一路西行,你当然得出现,否则谁开车呢?在我看来这完全没问题。这个故事讲的并不是彼得·海斯勒,是他遇到的人,不过他把握得很适度。

 

正午:许多美国大学都有写作课程,近几年来,不少中国大学也开设了写作课。但许多人会问,写作真的可以被教授吗?写作课程真的能把学生们训练成作家吗?

麦克菲:这要看情况,当然不是所有学生都能成为作家。重点在于,一个写作老师能做什么。点评学生的作品,做出标记,加以评论,告诉学生你的看法,尽可能详细地写下这些。写作是把成千上万细节组合拼接在一起,写作老师可以对此作出评论。写作老师当然无法为学生创造出基本的写作能力和原初动力,当人们说“哦你不可能教人写作”,我总觉得,不是这样的,他们不理解什么是教学。我可以举个例子,我年轻时曾经教过青少年游泳,班上所有孩子其实都已经会游泳了,但我当时作为一个游泳老师,是想让他们游得更好,游得更高效,既节省力气又提高速度。道理同样适用于教授写作。

我很喜欢教写作课,因为学生们会交习作,我全部读一遍,然后像个编辑那样,说这里写得好,那里写得不好,然后和他们一个一个单独讨论。我只是点评他们的习作,我认为这么做对学生是非常有帮助的。

话又说回来,真正能教会你写作的,是写作本身。如果你有志于此,就动笔去写,并完成它。写这篇文章会让你意识到一些东西、收获一些经验,然后你开始下一篇,这样,你就又进步了一些。写作最好的老师,还是写作。这也是为什么大学里的写作课必须非常自主,你必须去写作,然后在课堂上继续学习,这才是最基本的写作学习。

 

正午:您提到您会像编辑那样点评学生的作品,您觉得编辑和写作者这两种身份有何不同?

麦克菲:编辑会对选题有新鲜的眼光。编辑没有花两三个月时间组织这些素材并奋力写作,因此能用新鲜好奇的眼光来看稿,但Ta必须能理解作者,并且帮助作者写得更好。编辑不会重写作品。如果重写,就不是编辑了,而是一个重写者。

 

正午:我很好奇,您是如何组织安排课程的?

麦克菲:我的课每周一次,每次三小时。我的班上有十六名学生,这个数目是我的上限。因为,如果十六个学生每人写两千字,一共就有三万两千字了。我一次最多能处理这么多文字。有时我会请记者或出版人进课堂,但大多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不过,这门课最关键的部分是一对一的单独会面。学生到我的办公室来,我们一起讨论Ta的文章。

 

正午:听说有许多学生选您的课,您是如何从中挑选学生的呢?

麦克菲:这真是非常非常难办。有时候有七十多人选这门课。他们会交一份作品和一封陈述信,告诉我他们对这门课的想法。我完全没有机会见到他们,只能根据这封陈述信和作品来挑选。我会非常仔细地阅读信和作品,并尽量选出十六个对课程最有想法的学生。当然这不是完美的程序,但我真的非常仔细地挑选了,目前看起来进行得还不错。

 

正午:您是哪种风格的老师呢?严厉的?还是比较和善,总是鼓励学生?

麦克菲:我希望是后者。我不严厉。但我希望学生能表现得像记者那样自觉、有效率。换句话说,如果他们迟了一周才交作业,我会不高兴的。他们当然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我每学期末得给他们成绩,尽管我不喜欢这么做。如果哪个学生每周都迟交作业,成绩就不会太好。

 

正午:您教过这么多年轻人,在您的经验里,年轻的写作者通常会遇到那些问题?

麦克菲:事实上,每学期过了一两周后我都会发现,十六个学生是十六个完全不同的个体,每个人都很独特。所以,他们的问题也各不相同。有的人语法很弱,总是把句子堆在一起。有的写作者就极少有这种小的技术问题。还有些人文笔清楚流畅,但不知写些什么。这是两个极端,我都遇到过。在这二者之间,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会针对每个人不同的情况给出建议。

 

正午:您会给他们一些职业发展上的建议吗?

麦克菲:有时会。他们从学校毕业后依然和我保持着联系。他们的职业生涯从大学实习时就开始了。他们会申请一些暑期工作之类。我不会随时随地事无巨细地指导,但他们会找我,有时咨询我的意见,有时管我要推荐信,我都会答应下来。但是接下来,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和一些学生的联络。和其中一些人,我们会长期保持联系。比如,我和彼得·海斯勒就是非常好的朋友。他是我1991年或1992年的学生吧,但他毕业后,我们才熟悉起来。现在我们还经常联系。你猜他正在干嘛?他在回信里告诉我,他正在埃及,打算写一些在那儿放贷的中国人。这是他的一个选题。看到学生们越写越好、出更多书,我总是很高兴。

 

正午:是什么让您一直教了这么多年写作呢?

麦克菲:我是1975年开始教写作的,如今已经四十年了。当时我有份工作,学校原本也有个写作老师,但他突然离职回德克萨斯了,突然就没人教写作了,他们问我能否替代。我就是这样开始教写作的,直到现在,我还在教。我几乎一辈子都在普林斯顿度过。有人跟我说,教书最大的问题就是占用太多写作时间。但我觉得我有时间写作,并且我一直在写。其实,教书以来的这些年里,我写的作品更多了。我从不在学期中写作,那时我没有时间。但每当假期,我回到自己的写作中,我总能带着一种新鲜的感觉。写作和教学两者在我这里协调得很好。现在我刚刚结束一个学期,明天我就要重新开始写作了。

 

正午:您是否也能从教学以及与学生们的来往中有所收获呢?

麦克菲:我从年轻人那儿获得了很多。我现在很老了(笑),他们使我总是保持着积极的工作状态。从他们写的题目中,我也能学习到不少东西。

 

正午:为《纽约客》撰稿和写自己的书,有什么区别?

麦克菲:要看情况,但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问题。我的写作计划都没有截稿期。我完成、并寄给《纽约客》,再拿到稿费。我的选题不是《纽约客》分派的。我自己定选题,并自行完成。所以我书的内容最早都发表在《纽约客》。彼得·海斯勒也差不多。但他会为《纽约客》上的文章增添许多新素材。他会重写,会把原文扩长。不过在我这儿的情况是,《纽约客》刊载的几乎就是全部了。

 

正午:现在媒体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报纸杂志等纸媒迅速衰退,新媒体越来越发达,您觉得这一背景对“事实写作”会有影响吗?

麦克菲:肯定会的。但我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准确说出会产生怎样的、多大程度的影响。因为情况太新了,变得也太快了。但写作就是写作。你在博客上写,也是写作。当然,如果你能为某个编辑供稿就更好了,因为你能得到反馈,而不仅仅是往博客上倾泻未经编辑的文字。但我认为,如果你有写书的打算,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写博客了。从中获得的写作经验对你今后的写作有帮助。我相信,对写作的渴望会逼迫你动笔。

 

正午:您最近在进行什么新项目吗?

麦克菲:是的,这个项目我已经进行了五六年。主题正是我们刚才所谈论的,关于写作和写作课。这些文章将发表在《纽约客》,每一篇都会是我新书中的一个章节。现在,我还有一篇需要完成,明天就动笔。

(本次采访于2015年6月)

题图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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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译文出版社 第一版
201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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