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线上教英语:屏幕那头的学生、家庭与教育分层

透过孩子们或清澈或闪躲的眼神,我发现了家庭教育的一些秘密,还有疑惑。

2020年07月31日蓝子湛 上海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文 | 蓝子湛

上课时孩子们全程开着摄像头,我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家庭。在节假日,有些孩子的背景经常变换:或者在上海郊区薰衣草庄园的秋千上,或者在满是竹林的落地窗前,或者山顶的野营帐篷里,或者华灯初上的海滩边……我打趣他们说,出来度假还不忘上课,值得表扬。有一次跟某个孩子补课,他喊着,老师,我去拿一下本子。镜头带着我从一楼硕大的落地窗冲到二楼红木楼梯的尽头,奢华的水晶吊灯照亮了悬空厅的窗帘,一路五光十色。我心里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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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23岁,在某上市公司做线上英语老师。

公司在滨江写字楼的高层,从电梯中转层的落地窗可以眺望大江和大半个城区。办公室里有很多隔音的格子工位,同事们一人一个格子,大家戴着耳机,相互不会影响。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是公司发的,上课软件与系统课件都已开发完善。除此之外,我会每周制作教具,批改微信群里的作业,做好每节课的准备。

由于上课时间主要集中在周末,我在工作日反而有很多闲暇。有时候课程安排很紧,一天要教七堂课。每周六晚上排班三连堂,就需要保持口若悬河三小时,跟学生讲完后筋疲力尽。不过,相比去学校教课,这工作有很多好处:不需要耗费过多精力与体力,可以依托线上的优势展现动态课堂,办公地点不受严格限制。

我是从一所普通大学的英语系毕业的,口语还不错。公司招聘的标准是口语优秀且善于沟通,我算中上水平,被录用后能轻松应对这份工作。从2017年底开始进入公司,几年下来我教过近千名学员,上过1400多节课,每学期续费率保持在90%以上。渐渐地,我结识了很多学生和家长。

通过电脑摄像头,我浮光掠影地观察到了许多家庭的情况。再加上电话沟通和朋友圈信息,我看到了更多家庭的生活瞬间和悲欢片段。透过孩子们或清澈或闪躲的眼神,我也发现了家庭教育的一些秘密,还有疑惑。

 

2

我们的在线青少英语班,目标客户大多来自一二线城市。每周有一节中教课(国内教师)、两节外教课(外籍教师),每年学费一万起。

有一个班,孩子都是小学高年级学生,但英语却已学到初三的难度。学Italy(意大利)这个单词时,我问大家意大利首都在哪里,有哪些名胜古迹?有一个学生抢话:罗马,老师我去看过罗马竞技场,里面都破破烂烂的。我后来想起来,暑假她刚去欧洲参加了国际钢琴比赛。学acorn(橡子)这个单词时,我问,你们在哪里看见过松鼠?另一个孩子举手,他的答案不是公园、动物园,而是哈佛大学,他在麻省理工也看到过。

监控外教课上课情况时,我发现这些小学生对很多抽象的文化概念并不陌生,比如the dream catcher(捕梦网,印第安文化装饰品), nonprofit organization and charitable trust(非营利性组织与慈善信托), UNICEF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 the Big Bang Theory of the universe (宇宙大爆炸说)……他们叙述流畅连贯,带着类似母语者的思维方式与语言习惯,逻辑清晰,侃侃而谈。寒暑假时,通过他们父母的朋友圈,我发现他们往返于北美、澳洲、日韩和欧洲,对各个国家发生的变化习以为常,眉宇间透露着对人生目标的确信与上进拼搏的信念。他们家境殷实,从小享受着一流的教育资源,同时对自己的未来有相当清晰的规划,并有为之努力的内驱力。

给这些孩子上课,我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如果备课有疏忽,就是学生带着我上课了。在见识世界方面,他们能跟成年人平起平坐,这让我有些害怕。几年时间几十万金钱积累的小学优质教育,竟然与我这种成年人十几年的生活经验差不多。可以说,他们的目标不是985、211、清北,而是常青藤,是国际格局,是全球话语权。

给一群阶层远在我之上的孩子上课,感受他们每天都更加优秀,等待着被他们慢慢超越。我需要调整自己的心态。

起初,我们的目标群体是购买力较高的客户。当运营战略向三四线城市下沉时,学员质量就有点惨不忍睹了。有一位来自某镇某村的学生,十二三岁还在读四年级,课前确认时,我惊讶地反复询问了好多遍。

另一些学生却是因为资金原因,或者观念限制,没能继续上我们的课,或者从来都没机会接触优质的校外教育。

春节疫情过后,有个孩子本有希望继续上我们的课,这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可以接触到外教资源。没想到北京疫情复发,村里又封锁了,父母出门打工遥遥无期。在月末的测评任务里,其他学生只完成了做题,这位妈妈却要求孩子把复习资料额外抄写一遍,读给我听。后来妈妈跟我说,“老师,我也很想他学,孩子自己也愿意学。我文化水平不高,只读过小学,就希望能好好培养他。可是大半年四千的学费太贵了,我和孩子爸爸手上都没有积蓄了。交学费的最后截止日期是哪天?我看看能不能凑齐。”

两周后,收到她的留言:“不好意思,老师,本来我快周转齐了,结果学校通知要交每个月三百的网课费,一下子又没了九百。快开学了,我实在没办法了,孩子要寄宿在学校,我们也要赶紧出门打工了,谢谢您对我们的帮助。” 最后她没有续费。

与这位妈妈沟通完,我转到另一节在线课堂。看着同龄的上海孩子,读着高四个年级难度的文章。在讲到campus这个单词时,有个孩子向全班同学用全英语讲述自己在哈佛游学和罗马比赛的经历。这种强烈的对比和冲突,让人无比感慨。

 

3

通过与家长们的微信沟通,我发现了各大城市不同的教育特色和倾向。

但凡是北京上海的家长,都爱秀一秀幼升小或小升初的录取通知书、学校活动与各种竞赛的成绩。有时家长会在群里@我:“老师,孩子今天小学报到”,并甩来一张落款为清华附小的通知书。征求续费的电话里,有家长会说:“老师,我们不报了,下学期因工作原因要带孩子去英国。”偶尔刷朋友圈,会看到某个信息:“等了整整一上午,终于收到录取通知了!!感谢,感恩!”我查了查这所上海小学的学费,竟然是六万多!

成都、重庆的家长比较佛系。一对在重庆大学工作的家长很放心地把孩子放在我这儿,妈妈是金融学老师,偶尔负责学校外事工作,爸爸是生物医疗方面的博士。他们说要尽快让孩子出国读书,但上课时间不能太晚,孩子晚上八点半一定要睡觉。我偶尔能看到这位家长转发孩子做的一些科技小发明设计稿,家长会为他打字、配图,发到自己做的微信公众号上。

这位家长续费数次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重庆小升初基本上是不考英语的。有些家长拼了命把孩子往课外班送,只想找一个模式合适的英语班;而另一些家长则毫不在乎,有人在电话里操着重庆话直白地说,“我们这里小学不考英语,孩子下学期有两个奥数班和作文班。我们这里的家长都报两个数学班。”

苏州的学习压力和难度名不虚传。有位学生每天做作业做到晚上九点十点钟,第二天早上五点起来继续做。忙碌成这样,还跟着我学了一年又一年。

 

4

在线教培机构的老师,或多或少都会碰到沉迷网络游戏的学员。到了快续费的时候,我会心里打鼓:要不要跟家长说明这一点?如果知道孩子上课玩电脑,会不会觉得是我们的问题,反而要退课?

丁老师是一名家庭问题的心理咨询师,有一天来给我们做培训。他提出的问题正是我的困惑:“如果你们不告诉家长,那就没法限制学员上课玩游戏;但如果告诉家长,很可能会造成纠纷甚至退费。对此我目前没有解决思路。”他给了我们三分钟的思考时间,要求在笔记本上写出对这类学生的评价。

我想起一个学了两年的小女孩,长发齐肩,长得非常标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专心听我的中教课了。每次上课都把摄像头对准额头,搞笑视频的音乐外放非常明显,叫她三遍才回答一声。奇怪的是,她学得比其他同学都好。

另一个孩子的情况也很奇怪。上课时视频总是卡顿,很容易退出教室,再也进不来。每次妈妈反馈问题后,我都会焦急而自责地联系IT部门:是网络问题吗?还是我们的服务器问题? 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我心虚地让妈妈续费了。我继续求助IT,并建议妈妈购置一个新iPad。这位妈妈立马去买了一个新的iPad回家。当晚,她告诉我,孩子让她把新iPad退了,他说自己的iPad没有问题,他之前是自己假装网络问题,退出教室,去打游戏了。

这样的学生接触多了,我自然学会了怎样从他们眼镜的反光或背景色中洞悉他们面前的显示器,也慢慢开始圆滑地暗示家长,该注意孩子的上课习惯了。有时候,我也不想惹麻烦,就选择跟学生保持默契和沉默。

回到丁老师的培训课堂。略作思考,我把对这类孩子的评价写在纸上:扰乱课堂秩序,不尊重老师同学,爱耍小聪明。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接下来,其他老师也分享了自己班级沉迷网络的学生案例,听得人感同身受。

丁老师似乎转移了话题,他让有孩子的老师来分享自己孩子的学习和生活。大家发现,原来很多主管与培训师也给孩子报了很多课外班。几位特级教师兼母亲平淡而笃定地回答:这就是现状。班里的成绩你追我赶,课外被排满的补习班填满了周末。孩子每天回到家,看不到熟悉的爸爸妈妈,他们工作太忙,十点钟才到家。

这时候丁老师让大家换位思考,“想象一下,如果你是这些工作很忙的父母的孩子,有什么新的认识?”

我写下的答案是:可怜的。辛苦的。备受折磨的。孤独的。不被理解的。无法诉说的。

短短一个小时,我对孩子有了截然不同的评价,我的同理心上了车道。大人辛苦加班到深夜,好歹有加班补贴,最不济可以从公司一走了之,而他们的孩子们,不论多累多辛苦,都无法从学校一走了之,也无法从家中一走了之。

我以为沉迷网络的学生是喜欢玩游戏,他们喜欢这样的刺激。但更多的情况下,这是他们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尤其是当父母无法陪伴孩子的时候,网络是他们可以寻求到的、能满足社交和娱乐需求的最佳选择。网络不会贬低他们的能力,网络会让他找到自信,给予他社会归属感,他自然而然会去跟网络交朋友。然而,这样的爱好不被家长接受,不被老师理解。

你以为的问题,其实是别人的解决方案。

 

5

丁老师给我分配了一项任务:真正去了解一个学生。于是,我和一个上课常常玩游戏的孩子进行了一次谈话。

“我注意到你最近学得有些吃力,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最近考试了吗?课外班辛苦吗?平时爸爸妈妈是不是很忙,陪你多不多?你有多少个朋友?你对朋友的定义是怎样的?怎么看待学校里的老师,最喜欢哪一位?你怎么看待学习,你以后想做什么?为了这个目标,你觉得自己需要做什么呢,老师帮你一起去完成。”

经过沟通我发现,印象里那个爱扰乱课堂秩序、不尊重老师同学的学生,其实是一个腼腆而害羞的孩子。他不喜欢在摄像头前露面,学习不错但朋友不多,周末父母总是不在家。最开心的事,是暑假妈妈终于有时间带他坐游轮去日本玩,最喜欢语文老师,因为她带他最久。

最后我说,“游戏确实很好玩,还可以交朋友。但是我觉得,玩多了也会挤占我们做其他事情的时间。你觉得,每周怎么分配玩游戏和学习的时间比较好呀……哇,我赞同你的规划,也相信你之后肯定可以做到。”

后来这个学生,还有总谎称网络问题而其实是去玩游戏的学生,都开始专心聆听我的教授,配合回答每一个提问。

接触这个行业之前,我对孩子报不报课外班完全不在意。直面中国的教育现实之后,我才感同身受地了解到,有了孩子,就有了长达十八年无法调和的焦虑。就像你背上房贷车贷之后,才能突然顿悟,当年的那晚长辈为什么失眠。

你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你得知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些什么东西正在真实地发生。

 

——完——

题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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