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头张玉锋,八十多了,小个头,但看起来硬朗,说话中气十足。他满脸都是浅浅的细褶,土黄脸上突出的颧骨泛微红,常年戴旧帽子,天热戴布的,天冷换呢的——都是捡来的。老头有一双大手,手指长而粗,大片弯曲的厚指甲又脏又黑。这双粗手,搬得了重物,做得了饭菜,也捏得起针线。
老头在天津新开河边生活了十二年,收来的废品在土岗上日积月累地扩张,成了他和一群猫狗的家园。
新开河拐了个弯,隔开城市两个区。一侧的河岸,因为地处城区边缘,规划时总被忽略,水泥河堤砌好后,河岸仍是烂泥滩。除了几个钓鱼人,少有人来。河岸的小土坡上,遍地都是废弃物,编织袋、塑料袋、废报纸、破衣物,也有坏掉的胶鞋、DVD、椅子、矮柜、成箱的过期食品和剩了半盒的盒饭,甚至还有观音瓷像和手摇咖啡研磨器。
这里的十多条猫狗,有别人扔下的,也有跟他一样流浪至此的野猫野狗。
猫狗散养,不拴不圈,有时多几条,有时少几条。天暖和就各自找一处晒太阳,花猫黑猫挤挨着窝在旧沙发座里,眼角生瘤的狗趴在破屋子的塑料棚顶,棕色长毛狗蜷在案台上的财神脚边。起风时,心眼最多的几条就钻进老头棚屋,床上床下地跳。老头也不赶,吃饭、卷烟、缝补衣裳,该干啥干啥,实在太闹腾了,就大喝一声“滚一边儿去!”狗们立马识趣地蹿下床。
张师傅是老头的老伙计,和老头一起住在这废品岗上。他比老头小十来岁,但看着比老头还老。秃顶,背佝偻着,他耳背得厉害,十句听不到五句,经常凑近了大声问,“什么?!”相识的人叫他“张聋子”。
老头常骂猫狗,也爱它们。张师傅就不怎么待见它们。有一回老头不在家,张师傅把一条花狗七十块钱卖给朝鲜狗肉店老板,老头一听说就急了,跨上三轮奔店而去,把狗赎了回来。
冬天,母狗生了小狗,老头把母子都关进自己屋里。几只小狗像绒毛肉团,鼻子眼皱在一块儿,在母狗肚子边滚来滚去,互相推挤,老头看得“哈哈”直乐。白天出门,他把取暖的“小太阳”开着,关紧门,小屋便窝住一股子乳臭气,明亮、安全又暖和。
老头给小狗小猫都起了名字。比如,叫声细的猫唤作“咪咪”,有劲儿的狗叫“力力”。喂食时,他把剩饭菜或市场讨的残肉扒进脸盆,一迭声轮番喊:“咪咪咪咪咪咪……力力力力力力……”。金毛狗木讷老实,老头希望它欢腾点儿,取名“欢欢”。它不敢抢食,老头就额外给它开小灶。
包包是条卷毛狗,老头觉得它高贵,最喜欢它。起这名字,是盼望这狗命好,有包子吃。每天,老头都带着包包,拉废品到河对岸的新中村卖钱。
那天中午,老头收拾好一车斗废品。他坐上电动三轮前座,胳膊跨握车把,包包跟往常一样紧贴着站在他右边腋窝下。电动三轮“突突突”破风前进,包包昂着头,一脸卷毛被风刮得纷乱。
他骑到一栋废弃楼里,又收了不少碎玻璃,便奔新中村驶去。新中村是河对岸的汽配城,汽修店的脏门脸一间连着一间,水泥地面和卷帘门上随处是黑黑的油污,街上往来着扬尘挥土的大卡车和运废品的电动三轮,一股汽油味。公路桥下就是废品回收站。
这天,收玻璃的摊子竟然没出现。他颇有些丧气,交了废纸铁皮便打道回府。包包一路跟着,每到一处便跳下车,四处转悠,不时抬起一条后腿撒尿,老头上车,它就飞奔回来,跳上座位。
回家路上经过一个垃圾堆,老头照例捡拾。几摞纸皮打包好,他坐上车,臂弯下却空了。“包包包包包包……”老头喊起来。四下的狗闻声狂吠,却没有包包的声音,也不见它从哪个拐角或车底一溜烟跑来。他一条条小巷寻过去,喊破嗓子,也没见包包身影。
日落了,街灯亮起。包包丢了。
老头一个人开着三轮回到河边的废物岗子。他下车就骂,“王八操的”,一脚踹散摇头摆尾迎上前的猫猫狗狗,又追上两步狠狠扔去一根棍子,“不要你们了!”
他煮一锅黑糊糊的白菜,与张师傅在木架吊起的黄灯泡下相对坐着,就饼子吃。他一声不吭,好半天,才叹了口气:“真腻歪死了。”接着,他没停地絮叨起来:“小狗子丢啦……坐着车去的,它哪知道回来的路啊……你说它找我不也得找疯了……”张师傅漠然嚼着饼,偶尔点点头。
半晌,老头又叹了口气:“唉,真腻歪死了。”
突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他膝头钻出来,直往上蹿——是包包!“哎哟你这家伙”,老头呆了,“能耐能耐能耐!”他抱着它,闪避着它又亲又凑的嘴,笑得满脸褶,“你看看,你看看这亲热劲儿”。
他给包包单独加餐,让它在车斗吃。老头伸手指一沾盆里的食物,还热着。他看着包包小舌头猛卷,笑道:“这狗啊,比人还强呢!”
2
2003年,老头坐十八元一趟的车来到这座城市挣钱。可是他老了,找不着活,只能夜夜睡在桥洞里,险些饿死。张师傅几次路过,与他聊得投缘,便收留了老头。
废品岗上从此有了两间棚屋。
张师傅的棚屋是用旧门板和木衣橱板搭起来的,有一人高,屋子左右各架靠着一大块铝合金板用来挡风。进门还设计了一层窄夹层,再穿过厚布帘才是里屋,很是体面。
老头的棚屋就寒碜多了。表面一层又一层地贴盖上破塑料布和旧纸壳,与垃圾堆融为一体。进屋就得弯腰,顶多3个平方的空间除了一张短床榻占据一头,还塞进两个矮柜、一台9吋电视,和数不清的废弃品。
有一回,废品岗来了几个混混,又翻又砸。老头冲上前大骂,混混扭头,伸手就要揪老头前襟。哪知他左手一挡一拧,右臂照胸口就是一劈,右脚同时冲膝盖窝子蹬下去,混混立马趴下。
张师傅说:“这老头子,不是一般人啊。”
老头不洗澡,天暖了河水化冻,他就跳进河里洗。张师傅指指远处,“在水底从这头走到那头,不带换口气啊。”这本事又一次惊到他。
老头少年曾学过武。他是河北沧州人,县里有位武学高人,据说是燕子李三的徒孙。老头14岁那年,高人开门收徒,他敬茶磕头拜入师门,一直练了十多年。
那些年,他是生产队的重劳力,天天早起下地干活,干完工作量,他一刻不能耽搁,直奔师傅家。一个小时的路程,他拎着干粮跑得满头是汗。师父是老派武人,要求严苛。徒弟练基本功,马步扎稳,两手交替握砖出拳,如此反复,长达一两钟头。若是腿打颤,身子晃,师父的棍子立刻落下来。
除了练硬功夫,师父教予他们侠义之道。他说,习武之人有许多规矩:不可仗势欺人,不可见利忘义,学功夫是为了锄强扶弱、主持道义……等等。
这些规矩,老头在心里记了一辈子。
年轻时,他看见城里来的知青骑车碾了一个小女孩的脚。知青冲着小女孩嚷嚷,怪她走路不长眼。他一把拽住知青衣领,叫他立刻送孩子去卫生所。知青只好灰溜溜照做。
他功夫硬,人又刚正,打抱不平的事儿做多了,在村里就成了一号人物,村子里外大小事,他出面做主,乡亲都认。他帮礼不帮亲,几个师弟在邻村惹了事,人家上门找麻烦,师弟拱他出面,他说:“我管你们王八操的,自己犯的事,该赔礼赔礼,该赔钱赔钱。”
文革刚开始,他就在胳膊上刺字表忠心:“一心为革命,一心为人民,听毛主席的话,破私立公,向雷锋学习,红心向党,革命到底,不怕牺牲”。先用针把皮肤扎出血,再涂上墨汁,反复几次,皮肤愈合时,墨迹就嵌了进去。
那会儿的激情发自内心,老头很快成了派系小头目。可没过多久,他就发觉不对劲。地主家出身的人挨批斗,双手捆在背后,脖颈上吊着沉重的砖头,埋头长跪一天,夜里又被关进牛棚,不给吃的。一两天下来,人就奄奄一息了。怎么说都是一条人命啊,老头看不过去,悄悄往黑屋子窗台上搁了两个窝头。事情很快败露,派系头头质问他:“窝头你放的?”他心一横,大声道:“就我放的,怎么了?你打我啊?”
老头后来不大会主动提起这些事了,他说,那会儿人都疯了。只有几次,他跟人动手时,用力捋起袖子,指着左胳膊上笔触不均的青字说:“我岁数大我怕你们?我一个打你们三个!看到没有!‘不怕牺牲’!”
说起这些时,他很兴奋,挥着胳膊比划,有人觉得他在吹牛。如今他老了,背井离乡,很少跟人发火了。上一次动手,是在买酥饼时。排在他后边的人扯他衣袖,“你后边排去,等人买完你再买。”“妈了个逼的你瞧不起人!”老头没忍住。
有一阵子,老头每天晚上看热播剧集《老有所依》,剧中一个姑娘不孝,跟母亲要房子要钱,把娘逼死了。老头说着就来气:“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要我是你爹,不打死你!”
老头20岁离婚,原因是妻子希望他跟父母兄弟分家,他是家中长子,觉得肩上扛着担子,坚决不同意。之后,他再没找过对象。他离家打工,干过建筑工地,也曾在医院食堂当厨子,帮几个兄弟在老家盖了房子。原本到了养老的年纪,又碰上侄子考上大学,他作为全家最能耐的人,又离家到天津挣钱。等到侄子大学毕业,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心里终于踏实了。往后的日子,就是自己的命自己过活了。
走在天津街头,没人多看他一眼。有一回,地上趴着个要饭的,碗里只有几毛钱硬币,老头走过去放了五块钱。一时许多目光落在老头身上,他颇不自在:“看什么?我这么大岁数一个拾破烂的,我胳膊腿能动,我比他强。给他五块钱比我自己买点吃的强,我心里平衡。”
张师傅评价:“这老头子,心肠软啊。”

3
冯鹏程是河对岸那所大学的学生。2013年秋天,他需要完成一份课程作业,决定拍一个纪录片。一个同学提议他去河对岸看看,说那儿有个老头,特别有意思。
冯鹏程带着一台小DV,第一次走到遍地烂泥、垃圾成堆的对岸。
“大爷,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他跟老头套近乎。老头正收拾东西,没搭理他。他递上一包烟,老头挥手推开。
冯鹏程看老头收拾废品很花心思,分门别类,还一边骂骂咧咧地点评。他捡起一本杂志翻看一阵,停在一页读了好一会儿。低声恨恨地骂:“这叫什么事儿!现在人,都乱了套了。”
冯鹏程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还识字。
此后,他便常来,每次都呆上大半天。他在废品岗上东拍西看,不怎么说话,老头也随他便。
无论冯鹏程到得多早,老头总是已经起床了。他吃点东西垫了肚子,从前后左右的废品堆里一一捡出一些塑料、纸皮和废金属,扔到门口地上,再按材质分类,蹲下身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住,最后,一捆一捆码进电动三轮后斗。老头一个人干得不紧不慢,非常专注,等装完车,太阳就到头顶了。
他载着废品到河对岸的新中村交货,一天能挣二十多。交完废品,他拐到市场买烟和吃的,烟丝比卷烟便宜些,菜包子或者面条、蔬菜是人的口粮,卤味摊、肉铺的边角杂碎肉偶尔给猫狗进补。他沿路翻捡垃圾箱和废品堆,又载着新的废品回来。
交废品吃力挣得又少,但是稳定。他隔三差五倒出几辆旧自行车,才能攒下钱。四五十收的车,能卖个八九十,也就花个讨价还价的力气,是个轻松活。
老头自顾忙活,仿佛冯鹏程不存在。有时突然扭头跟他唠两句。有人送旧自行车来,老头不正眼看他,说:“那人是个偷车的。”有人来买车,仔细挑半天,一辆也没买,老头说:“那人是来找车的。”有人不打招呼,来了随便捡,老头大骂,“他妈的王八操的!上人家家一点不规矩!改天我也上你家翻腾翻腾!”
冯鹏程想,这老头挺厉害,似乎有特别的智慧。
有一回,老头翻出个日记本,冯鹏程翻了翻,字迹峻秀有力,记的都是些碰上、看到的不平事。老头说,以前记的日记在老家都装满箱了。过了几天,冯鹏程问他借看日记本,老头死活找不着了。他太老了,什么东西搁哪儿总是记不住。
从秋天跟拍到了冬天。有一天,河水结冰,冯鹏程从河对岸趟着冰过来,一走近老头就埋怨他莽撞,“也不怕冰面不结实。”一直以来,老头对他不冷不热,不太搭理,这话让冯鹏程觉得,原来老头也在关心自己。这一天天的前来,大概也是种陪伴。
冯鹏程造访时,张师傅已经离开一阵子了。这年夏天,张师傅病了,不时念叨着回家。有一天老头回到家,他就不见了。
老头一个人和一群狗、猫,守着废品岗。白天老头去新中村交货,家就空了。小偷来光顾,破棚屋里那点值钱的家什都被扫荡一空,攒下的几千元票子也一分不剩,电视机被砸烂了,扔在地上。他买了新电视,给门上了锁。隔天回来,锁被砸烂,新电视也不见了。他气极,对空气狠骂一通便泄了气,闷头攒了一阵钱,又买一台。有什么办法呢?一天很长,忙得再晚也还有那么漫长的夜要打发。
他减少了去新中村的频次,凡外出,他给门上五道锁,粗铁链横一道、竖一道把旧门板五花大绑,固定在棚屋墙上。
年末的一天,老头弯腰收拾东西,阳光照得背发热,他起身掀开厚棉外套衣襟。一直起身,老头眼都直了,呆望河边,掀衣服的手定在空中。河边,一个老大爷走来,秃顶、佝偻背。“那个老头和俺们那个老伙计一模一样,”他努力望了望,又像喃喃自语,又像跟一旁的冯鹏程说,“不是?……是他吧?”秃顶大爷走近了,几条狗冲了出去。老头目不转睛径直迎上前:“哎呀,我老早看着就像你,你怎么不来个电话啊,我拿三轮去接你,我想不到啊!”
4
又入冬了,河水封冻。
老头坐在床上缝补了一件破毛坎肩,给自己加层衣。他喃喃念叨:“人老了有什么用,光吃光造,还怕冷。”他穿着层层叠叠的衣服,看起来结实臃肿,脑袋像嵌在领口。他脱掉又厚又硬的棉外套,费尽力气把胳膊穿进坎肩。屋子太过狭小,他实在无法伸展胳膊穿上外套,便走出屋。
冯鹏程的纪录片完成了,他给片子起名为《狗日子》,任由观众解读。《狗日子》在一些平台做了展映,偶尔,有看了片子的学生找去河边,两个老头因此得知“自己上了电视”,挺高兴。冯鹏程也常回去看望老头,废品岗上一切如故。
今年,这片河岸被政府偶然想起,修起了一道遮羞墙,把废品岗和老头的猫狗都围了进去。老头和张师傅又扫出一条道,通向水泥墙的开口。
有一天,师弟突然联系他。师弟发达了,开武馆收徒发了财。他请老头出山收徒,说能挣不少钱。老头死活不肯,他说:“人心坏了,学了功夫要欺负人。”
侄子如今在石家庄做大堂经理,媳妇收入也高,生活很不错。他给老头打了好几次电话,想接到家里住。老头说什么也不愿意。有一年,他到侄子家住了两天,进门就得脱鞋,他一整天在家无所事事,呆不住,自己走了。
冯鹏程问他,为什么不回老家。老头指着他的废品岗说:“这么一大堆东西,总得处理掉啊。卖完了这些,我回家放牛种地。”
这一天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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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鸣谢“家•春秋”计划。
“家•春秋”——大学生口述历史影像记录计划,旨在推动大众参与口述历史,展示大历史与个体命运之间的关系。项目由北京市永源公益基金会发起,浙江敦和慈善基金会与中国传媒大学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联合主办,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我的历史”公益计划执行。
2015年,第二季“家·春秋”不仅面向大学生,还联合ASD亚洲阳光纪录片大会和良友纪录开设“青年导演单元”。入选者将有机会参加亚洲阳光纪录片大会大师班,优秀作品将有机会参展。
《狗日子》是本季“青年导演单元”参选影片之一。
图片:冯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