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故事的人

从《铁路沿线》到《少年小赵》,时代在变化,杜海滨拍摄的对象也在变:底层流浪汉、同性恋、采石工人、世界工厂,以及爱国主义。

2015年12月24日李纯 北京

特写

2015年10月的一个晚上,北京气温骤降,风很大,但是清华大学人文社科图书馆的剧场已经全部坐满,很快,过道也站满了。这天要放的是一部纪录片,叫《少年小赵》,简介说,“这是一部探索中国90后年轻人小赵狂热爱国的纪录片”,有人说得更简单,就是讲“愤青”。

影片长一个小时46分钟,故事跨越了四年,导演是杜海滨。2009年,他开始拍摄一个名叫赵昶通的90后。从高中到大学,小赵从一个在街头挥舞国旗的爱国愤青变成了一个温和的大学生。期间,他去大凉山支教、家里发生变故,经历拆迁,爷爷去世,他对国家原先单纯又美好的情感逐渐消失。杜海滨试图去探讨“爱国主义”,也记录了一个县城90后的成长史。在影片里,小赵情感丰富、善于表达,举止言谈透着幽默,老有观众笑场。

从开始拍摄到最终成片,杜海滨用去了六年时间。这是他拍摄时间最长、也最困难的一部片子。在清华放映这天,他正在韩国参加电影节,没有来现场。主人公赵昶通来了,和影片中的“少年小赵”相比,赵昶通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他的头发很长,用头巾裹住留出一捋拖至腰部,头巾是红色的,印着切格瓦拉头像,上衣是中式的对襟黑褂,下身是水洗牛仔裤配咖色马丁靴。

有人问:“导演拍了你很多私生活,在这个过程中,导演和你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赵昶通说:“我们首先是很好的朋友,彼此信任。杜导在拍摄过程中一直和我保持恰当的距离,他既不进入我的生活也不远离我的生活。有些事情,杜导是保护着我的。”

 

六年前,杜海滨去山西平遥参加摄影节。在街头,他第一次见到赵昶通。

赵昶通和十多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年轻排成一排,拉着横幅在游行。这是一场为了庆祝建国60周年的游行,赵昶通是组织者。这些人是他从学校里严格选拔出来的,首先要男性,其次,为了保证队伍整齐,身高得跟他差不多,满足了这两个条件之后,选学习成绩较优秀的。

赵昶通是学校宣传部的,他把任务下达到各个班级的宣传委员,很快凑了60个人。他又找平遥派出所报备,派出所的警察把他骂了一顿,“小屁孩在捣乱”,警察是这么说的。但也没管住赵昶通,第二天他带了十多个人上街游行。那天,赵昶通穿了一身鲜绿的军装,举着一条横幅,上写“平遥90后”。杜海滨一下子被他吸引住了。

第二天,杜海滨打电话给赵昶通,说自己是纪录片导演,看到他的游行,对他很感兴趣,想拍他。赵昶通听他的声音“很温和,不像是坏人”,便同意了。两人见面,聊起昨天的游行,赵昶通很激动,他说:“我是1990年12月26日生的,和毛主席一天生日,似乎是冥冥中的一种力量,我特别喜欢听毛泽东时代的歌曲,比如像《南泥湾》、《我的祖国》,《九九艳阳天》,听了以后特别舒心的感觉。”接着,赵昶通给杜海滨唱了一首《九九艳阳天》,唱得很投入。回到北京,杜海滨和他的摄影师聊起这件事,摄影师问杜海滨:“你愿不愿意看他的可能性?”

那两年,中国民族主义情绪高涨,而主角常常是年轻人。2009年,建国60周年,杜海滨从国外回来,从机场回家的路上,看见满街红色的旗杆和红色的标语,好像掉到了一个红色的海洋。2010年,韩国音乐组合Super Junior在上海世博会的韩国馆参加演出,韩国方面事先告知入场票发票量在5000张上下,但实际发票量却仅有近百张,由于无法入场,歌迷和维持秩序的武警发生了冲突,有的粉丝情绪失控,朝武警吐口水。当晚,事情在网上发酵,愤怒的网民们攻击了Super Junior官网,把一根中国国旗插在了韩国明星的官网上。

那年9月,钓鱼岛的问题再一次成为热点,中国渔船与日本巡逻船在钓鱼岛海域相撞,中国的一名船长被扣押。在《少年小赵》的开头,赵昶通正是为这件事示威游行,他扛了一面五星红旗,高喊:“还我钓鱼岛!放我中国船长!中国加油!”

杜海滨和小赵相差二十岁,他觉得自己不了解小赵这代人,也不了解这个议题,但这种陌生感让他觉得有挑战。他原先不想那么快拍纪录片,“可是他已经来了,我想那就做吧。”

挑战很快来了。杜海滨发现,比起游行时激烈的画面,小赵的生活很单薄。拍摄之前,杜海滨想象小赵的爷爷可能是个红军,爸爸是体制内的干部,根正苗红,等到了小赵家,发现刚好相反,小赵的妈妈承包了一间食堂,父亲在矿场打工,是个普通的家庭。妈妈对小赵的业余生活知之甚少,小赵上街游行也是邻居告诉她,她才知道的。而小赵的日常生活和每个高中生一样,很单调:五点起床,上课,学习和背书。杜海滨怀疑:“这样的拍摄可以持续下去吗?”当时的他正处于创作精力最旺盛的时期,值不值得花时间拍这样一部影片?

一个晚上,从平遥拍完回到北京。北京刮起了大风,他和摄影师坐在车里,讨论影片的结构。杜海滨提出另一条线索。他想访问一些学者、知识分子、公务人员,找他们谈民族主义、国家认同,不限于中国大陆,还有美国、法国、比利时、瑞士、意大利。如果可能,他计划把这些人请到同一个地方,开一个专题研讨会。这样,影片的格局就变得非常宏大,小赵则作为一条独立的故事线,穿插在这些讨论中。

在这条新的线索中,杜海滨采访了很多人,还走访了重庆、大同、延安和北京的一些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但是,到2011年,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小赵意外地考上了成都的一所重点大学。从山西的小县城来到四川的省会,赵昶通加入学生会、交了女朋友,参加各种活动,学习摄影、去大凉山支教。同时,他的家庭也发生了巨大的变故,老家的房子被政府拆迁,爷爷生病去世。

杜海滨说,他完全没有想到小赵的生命变化得那么丰富,那么强大,以至于在最后的成片中,他完全放弃了所有和小赵无关的素材,也放弃了此前的宏大设想。

 

杜海滨第一次拍纪录片是1998年,那年他26岁,是北京电影学院大二的学生。这部纪录片叫《窦豆》,时长45分钟,主人公是和他一起从宝鸡到北京谋出路的好朋友窦豆。他说,拍的是窦豆,实际上也是自己。

在进入电影学院之前,杜海滨经历过一段非常曲折的考学经历。他的本行是画画,从小跟着家里人学传统水墨画,后来改西洋画。杜海滨是陕西宝鸡人,起初他笃定了心思要考西安美院。为此,他自作主张从宝鸡渭滨中学转到了红旗路职业高中。这是一个美术学校,他学的专业叫美术装潢,班里大多数人都想考美院。第一年,杜海滨没考上。复读了一年,又没考上。第三年,他跑到北京,在动物园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打算考中央美院,还是没考上。在北京呆了一段时间,杜海滨南下汕头参加工作。

1996年春节,杜海滨途径北京,呆了几天。几个老朋友约吃饭,有人提了一句,北京电影学院招图片摄影专业的学生。当时,杜海滨脑子里考大学的那根筋又被弹了一下,他接话,“我想考。”“那考啊,为什么不考?”朋友说。

三月考试,五月复试,杜海滨终于考上了大学。杜海滨说,在这个节点上,他和窦豆的人生开始分道扬镳,他上了大学,生活进入正轨,而窦豆还在继续“盲流”。

影片中,窦豆是个为艺术而疯狂的年轻人。他从宝鸡到北京,学画画,画了半年之后就不画了,转而参加一些行为艺术的演出,后来表演实验话剧。在老乡和同学们看来,窦豆是个疯子。但杜海滨和他关系很好。他把镜头对准窦豆,拍摄他的创作和私生活,包括他和女朋友之间的故事,跟拍了半年左右。这部片子出来之后,杜海滨发现,他和窦豆一些共同的朋友开始理解他了。在影片中,杜海滨问窦豆:“出来这几年,最大的感触是什么?”窦豆说:“更自由了。”

在电影学院,杜海滨和几个同学组成了一个电影小组,他建议叫“盗光”,后来觉得“盗”这个字不好,改成了“道”,大意是“在拍电影这条道路上将展现一条光明的历程”。道光小组一开始有五个人,其中有朱传明,他拍出了《北京弹匠》;还有刘爱国,十多年之后成了杜海滨的摄影师,他们一起拍摄了《伞》、《1428》和《少年小赵》。

在电影学院的拉片室,杜海滨接触了很多艺术电影,也看了很多纪录片,弗拉哈迪、维尔托夫、尤文思、梅尔索斯……道光小组一块骑车去北大看电影,边骑车边聊天,由于车距隔开了一段空档,说话得提高嗓门。杜海滨喊着问:“张艺谋已经老了,那我们要拍什么?”

当时,学生电影小组并不多见。1994年,贾樟柯、王宏伟和顾铮成立青年实验电影小组,拍摄了《小山回家》,接着又拍出了《小武》。杜海滨比贾樟柯低两届,有时他会找贾樟柯到道光,交流拍片心得。

1998年,《小武》入围第48届柏林电影节。这对杜海滨是个很大的刺激。当时,王小帅、娄烨也已经开始拍剧情片,但是他们多少和电影厂有瓜葛,而贾樟柯是自己买机器、筹款,“《小武》完全是自己创造的东西。”杜海滨觉得,这是一个新的电影方向。

次年,贾樟柯去日本参加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去之前,主办方问贾樟柯,中国有没有拍纪录片的年轻人可以推荐的?贾樟柯知道道光小组有两个人拍了纪录片,一个是杜海滨的《窦豆》,另一个是朱传明的《北京弹匠》,两部片子用的同一部机器———杜海滨姐姐送他的松下VHS掌中宝,属于家用型摄像机。

在日本,贾樟柯打来电话,说朱传明的片子得了鼓励奖。杜海滨想,那么糙的片子也能得奖。虽然他的电影没选上,但他很受鼓舞,他意识到,“别人在意的不是你的技术,而是你的内容。”

那时候,杜海滨的野心不在纪录片。在道光小组,他拍的多是剧情短片,自己写剧本,当导演,找演员,拍完自己剪。快毕业的时候,杜海滨写了一个剧本大纲,类似《小武》,也是讲一个县城青年的故事。除了道光小组,杜海滨又拉了表演系的,美术系的,还有外校的学生,一起掺合拍片。为了选角色的事,小组成员之间起了争执,杜海滨在其中周旋,搞得很疲惫。

那年春节,杜海滨回宝鸡老家取景。大年二十八,在穿越宝鸡的铁路边上,杜海滨看到了一群生活在铁路边的流浪汉。他走上去,问了一些很随意的话题,对方都回答了。他递给对方一支烟,对方接了。接着他把摄像机对准了对方,对方看到了,但没有拒绝。

拍摄以一种微妙又自然的方式开始了。拍了半个小时之后,杜海滨很兴奋,他决定放弃拍摄剧情片的计划,转向拍纪录片。这部片子叫《铁路沿线》,是杜海滨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在中国,很多人都认为,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吴文光拍出《流浪北京》,真正意义上的纪录片才开始出现。

但是,吴文光回忆说,他当时根本没有听过纪录片三个字,也不知道自己拍的就是纪录片。他原本在写作,但是写不出来,所以“憋着总要找个东西捅一捅……可能最真挚最宝贵的是生命的一种冲动,想要混出个人样。我也真的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片子,受了谁的影响。”直到1991年,小川绅介邀请他去山形参加电影节,他才第一次看到国外的纪录片。他说,好像一个饿汉突然站在了满汉全席前面。

1990年代中期,吴文光接续《流浪北京》,拍摄了《四海为家》,张元和段锦川拍了《广场》。但是,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电视台的背景,拍摄机器一般是向电视台借用的,剪辑也大多在某个单位的机房完成。对于独立的个人来说,拍摄纪录片仍然是很难的。

但很快,日本索尼、松下等电子厂商生产出了DV(digital video),一种半专业的摄录像技术,价位在2.5万元到3万元之间,比当时流行的家用机器高几倍,但也比专业机器低几倍。DV 的产生,降低了拍摄的门槛,一个导演就能包揽前后期全部的活,影像真正成为个人的表达。

在那之后,一批年轻人手持DV,摆脱电影工业的制作方式,用极低的成本,陆续拍摄了一批纪录片作品,比如杨荔钠的《老头》、王芬的《不快乐的不止一个》、朱传明的《北京弹匠》和杜海滨的《铁路沿线》。

这个时期还有一部重要作品,是王兵的《铁西区》,这部由《工厂》、《艳粉街》和《铁路》三部分构成的DV作品,长达九个小时,是他的处女作。这部片子后来在世界范围内得到瞩目,在法国马塞纪录片电影节和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都获得了最佳纪录片奖。

“2000年前后有一批类似的作品,生活在社会的底层的普通人被导演发掘并拍摄——如果检索之前中国电影的影像,你看到过这些人物吗?DV开启了一个中国独立影像新的方向,杜海滨参与到其中,开始把镜头对准中国的社会现实。”独立影评人张亚璇说。

2000年4月,张亚璇和北京电影学院的杨子、杨超一起,发起了一个叫“实践社”的电影小组。每个周末,小组在电影学院隔壁的“黄亭子”酒吧搞放映。那时,互联网还没有兴起,片源紧俏,尤其是艺术电影。黄亭子一开始放一些国外大师的电影,大多是法国片、意大利片,放了一段时间,片源转向国内的独立电影,包括王小帅的《冬春的日子》、何建军的《邮差》、吴文光的《江湖》等等。黄亭子是个叫简宁的诗人开的,场地不大,满满当当能挤下百来人,投影打在一个长宽100公分的银幕上,导演一般也在,和观众一块看,看完讨论热烈,是当时很少见到的氛围。

当时,很多人都知道独立电影的存在,但没有人看过这些。在黄亭子酒吧,很多DV作品第一次得以公开放映,并在圈内引发了讨论。

一直依赖电视台大机器的吴文光也开始尝试DV拍摄。2000年,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DV作品《江湖》,一个人手持机器,跟拍了一个名为“远大歌舞团”的大棚演出团。拍完之后,吴文光非常兴奋,“我知道这个方式我肯定喜欢,我彻底跟制作团队、找钱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实践社的平台上,吴文光倡导成立了“DV数码纪录小组”,有七八个作者,有的在拍,有的在剪,还有一些大学生。杜海滨也在那个小组里。

那时,杜海滨在租来的房子里完成了《铁路沿线》的初剪。毕业作品展上,其他人都放图片作品,唯独杜海滨放自己拍的纪录片。刘爱国说,他就放在那儿,但没什么人看。直到黄亭子酒吧找到杜海滨,《铁路沿线》才进行了第一次公开放映,吴文光主持了那次放映的讨论。

“那时杜海滨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嘴角无毛,心脏乱跳,目光炯炯盯着荧幕,表面很沉静,但我知道腰上揣了好几把枪,就像独自上夜路的感觉。”吴文光看完这部片子,印象很深,“用的是低档的机器,拍的又是晚上,阴天,画质不好,所谓的粗粒感,但恰好配合了这个片子的内容。”

但很快,实践社内部出现了分化。习惯于胶片电影的人认为, DV属于业余设备,拍出的影像只能算 “Home Video”,粗制滥造。有人说:“DV伤害了电影。”

吴文光觉得,这有点像农民起义,穷人造反了,后面的潜台词是电影学院门里面的人和门外面的人,懂电影的人和不懂电影的人,能够欣赏艺术大片的人和只会钻录像厅的人……反正就是划分了富人和穷人,贵族和蓝领阶层。他说:“DV没有出现的时候,电影是一种特权。如果没有DV,就不会出现杜海滨。”

2001年10月,第一届中国独立映像节在北京电影学院举行,征片范围包括1996年以来的中国民间影像,其中征集的纪录片有35部,《南方周末》作为组织者之一,提供了资金方面的支持。《铁路沿线》拿到了最佳纪录片奖。在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里,映像节进行全国巡展,去了沈阳、昆明、西安和杭州。张亚璇说,杜海滨的这部作品影响了一批人,包括拍摄了《棉花》、《大同》的周浩。

 

从《铁路沿线》开始,杜海滨变得喜欢关注社会问题,也开始思考很多宏大的命题,尤其是中国的农村——他有种强烈的欲望想去了解。他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对他来说,农村就是高速路沿线的麦田和砖瓦房,风景很好看。但当他真正去走访一些农村时,和高速路的经验背道而驰。“我们今天看到的农村是非常破败的,看不到年轻人和孩子。有一次去安徽的农村,赶上集市,印象中集市是漫山遍野的人,挤都挤不进去,那里就是一条小路,零零散散站着几个老人,我说,靠,这叫集市吗?”

2005年,杜海滨拍了《人面桃花》,入选韩国釜山国际电影节,意外获得广角单元亚洲最佳纪录片奖,此外,釜山电影节还给了他一小笔资金,用这笔钱他拍了《石山》。《石山》是杜海滨2001年就想拍摄的题材。那时他帮人拍一个矿泉水的广告,广告的创意是让矿泉水从深海的矿石里面冒出来。他跑到北京郊外的一个采石厂拉石头。夏天的中午,大太阳,山是白色的,没有一根草,眼前只有巨大的石块。石块上站了几个大胡子的男人,帽子把脸遮住,看不清样貌,正抡起锤头砸石头。杜海滨说,景象非常壮观,“完全是最原始的能量转换,吃了几个馒头,然后转换成几块石头。”他特别想拍,但手头没机器没车,更没钱,直到几年后,他才拾起这个题材。

相比于剧情片,纪录片的成本虽然很低,但在市场上却很尴尬。即便在欧洲,纪录片也很少进入电影院,大多只能在艺术院线、电影节和一些电视台放映。杜海滨从大学毕业后,为了生活,曾经在计生委工作,后来拍片,都只能靠零星的资金。他说,干这行的人大多抱有理想主义的心态,“每一部作品,在那个时刻都是有非常重要的原因或者非常重要的力量,推动我这么做。有点像堵在一个人嗓子眼的一段话,或者一个情结。”

2006年,几个做纪录片的台湾人在北京成立了CNEX,专门资助两岸三地拍纪录片的华人导演。每年,CNEX策划一个主题,向全国的纪录片导演征集方案,第一年的主题是“金钱”。那一年,入选的方案有杜海滨的《伞》、黎小峰的《我最后的秘密》和张经纬的《歌舞升平》。和CNEX合作,很大程度上解决了杜海滨创作的资金问题。从《伞》开始,杜海滨不再是一个人进行拍摄,而是组成三四人左右的摄制团队,用吴文光的话来说,杜海滨的纪录片拍摄开始“走向制作”。

“走向制作”的可能性很少,吴文光说,除了杜海滨,还有周浩、王兵、赵亮,大概不超过十个人,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筹到钱,设计题材,组织团队。杜海滨的片子可以卖给发行公司、国外的艺术院线、艺术频道,一些收藏机构,比如大学的图书馆。但他的经济仍不宽裕。

从《伞》开始,杜海滨找到了当初一起在道光小组的刘爱国做摄影师,他说,发行以后我们分红。后来《1428》在威尼斯拿了奖,刘爱国也没拿到分红。因为钱不多,差不多抵了参加电影节的花销。杜海滨很不好意思,改为开固定工资。“没多少钱。”刘爱国说,他自己在宋庄有一间工作室,给时尚杂志拍照片。

2010年,杜海滨也成立了一个工作室。除了杜海滨,工作室只有两个人,一个做制片,处理行政事务,另一个做摄影助理,帮忙录音和整理拍摄素材。杜海滨说,他实在养不起那么多人。

拍纪录片的空档,杜海滨帮企业拍宣传片,也拍微电影,以维持工作室的正常运转。但一年最多做一个,生活够了就停止。

在张亚璇看来,除了资金的支持,这几年杜海滨的创作也更为主动了。她说,之前杜海滨都是关注一个特定的群体或是特定的个体。比如《铁路沿线》关注流浪汉,《人面桃花》关注同性恋,《石山》关注采石工人,“但是从《伞》之后,杜海滨对中国社会有自己的思考,他事先有个大的概念,然后寻找影像素材,传达他的概念。比如《伞》关注中国经济,而《少年小赵》在讨论爱国。”

 “一个成熟的纪录片作者难免走到这一步。”张亚璇说。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独立电影的评论者张献民,则把目前中国的独立电影分成三大类。第一类,是“纯电影”,这些人坚定地认为自己做的是电影,希望在电影的框架内运作,以及被谈论,这是独立电影核心的一块;第二类,属于“行动主义”的范畴,比如很多维权的作品,包括艾晓明、胡杰等,有特别强的目的性,关心的是议题而非纪录片本身;第三类,年轻人以独立影像为跳板,向大电影或者产业电影迈进,他们更多是把独立电影当快餐在消费。

“拍‘纯电影’的那些人,都认为自己在做艺术,而且大部分人都已经做了很长时间了,不会转去做别的了。”张献民说,“杜海滨明显是这一类。”

 

在杜海滨的工作室,我见到了他。说是工作室,看起来更像一个家,格局是客厅,厨房,两间卧室、卫生间和书房。接待客人一般在书房,一溜木头桌子,摆了两台电脑一台打印机,桌子旁边有两张沙发。客人来了,他不急着说话,先烧一壶水,上一泡茶,边喝茶边聊天。

早在电影学院上学时,杜海滨给人印象,就是待人接物“相当成熟”。拍摄关于汶川地震的纪录片《1428》时,拍到一个裁缝,他对社会政治很关心,第二次再去北川,杜海滨特意带了一本书送给他。拍《少年小赵》,每次杜海滨都会带巧克力之类的点心,发给小赵和他的同学。几次来往,和拍摄对象的关系总是很融洽。“他是个很细腻的人。”刘爱国说。

之前,我通过微博找到了小赵。在微博上,小赵的ID是他本名“赵昶通”,不好念,大部分不知道他就是“小赵”。他也从来不在微博上转有关《少年小赵》的放映信息、新闻和观众的反馈。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片子里面,有太多沉痛的事情,“大家看的是一部片子,但我每看一遍都是沉痛的回忆,就这么简单。每看一遍,就百感交集,离得越远看得越清楚,我可以跳出来,但无法阻止那不是我,没有办法。”

在清华的放映会上,一位女生捏着话筒,问赵昶通:“我猜你还是个愤青。你穿了军装外套,里面是中式的衣服,头上又是革命领袖,我觉得你的穿着还是反应你的审美取向和思想走向的,我特别想知道,你的头脑里在探索什么?你的矛盾是什么?你现在还爱国吗?”

赵昶通反问:“我现在可以不回答吗?”

当我和杜海滨在工作室谈起这些时,他突然说:“我觉得小赵可能是一个节点,我不知道如果今后有更好的方向更好的题材,我是不是还愿意去做。纪录片那么多年,有很多东西,像债一样地堆积起来……说白了,我始终无法回避纪录片当中的道德问题,毕竟是和真的人打交道。”

“这么多年,生活的压力、拍摄的困难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他说,“只有一个困扰,是道德困扰,这个困扰越来越难受了。”

2005年,拍完《石山》,有一天,其中一位采石工人突然打电话给杜海滨,说他的儿子想来北京,问他能不能帮忙在剧组里面找个工作。杜海滨很尴尬,他知道大部分的剧组都很乱。“我怎么会把别人的孩子放在那个地方?我又照顾不了,万一要出什么事儿,或者做得不好被欺负了怎么办?但我又怎么能跟他说这样的话呢?”

由于长时间的跟访,杜海滨和拍摄对象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拍摄者和被拍摄者的界限,“我不愿意把我和拍摄对象变成太功利的关系,都是好朋友、好哥们。”但是片子出来之后,常常有人问他,“你拍这些人,你能为他们带来什么,为他们解决什么?”

杜海滨说:“在拍摄现场你去感受,你会觉得,我操,这个东西是你完全不了解的,你又在拍,你又知道拍的目的是将来这个片子拿到电影节上放,有可能会得奖,让别人赞扬你,但对于他来说,什么都没有。”

十多年前,杜海滨拍《高楼下面》,主人公是生活在地下四层的两个物业工人阿彬和阿毅。又一次春节,他陪阿毅回老家,在很偏僻的山里。“平时你绝对没有机会去那么高的山,见到那些人,那些景象,你会觉得,我的镜头捕捉到了有价值的素材,但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改变。”杜海滨把镜头对准了阿毅妈妈,一位淳朴的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根本不明白杜海滨在拍什么,“她永远也不知道她的影像去了世界各地,跟谁见了面。”杜海滨说。那时,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十多年以后,杜海滨拍《少年小赵》,也跟着赵昶通回了平遥老家。小赵对杜海滨说了些家族的往事,这是他最敏感也最伤痛的部分,素材都拍了下来,但在交给剪辑师之前,杜海滨偷偷把这些素材删掉了。

“一开始懵懵懂懂,上路了,别人跟你说纪录片的道德,你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当你开始把这个东西扛在肩上,扛了一段时间之后,你发现它还是蛮重的。”

在《少年小赵》里,他选择了一种隐晦的表达方式。影片放到一小半,赵昶通考上了大学,请喜宴。小赵喝多了,站在椅子上,对一桌的同学说:“四川人喜欢打麻将,但我讨厌麻将。”这时,镜头转向了小赵的爸爸,很短,只有两秒。

杜海滨说:“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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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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