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日记:当一个性格孤寒的人无法自理

我在这里,左右为难,有时想快点回到我的生活,有时想永远在这里

2020年09月12日微冷微冷 南方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文 | 微冷微冷

 

8月5日

感觉这次车祸——上班路上好端端走着能被出租车撞到四处骨折、头缝七针,起码三个月上不了班——可能是我不想上班的念力太大。

锁骨折了一边,摸着两边不对称了,so sad ,我还没穿过秀锁骨的吊带。

后脑勺好大一个包,不对,好像是好大一个坑。听医生说看见颅骨了,流了好多血。我穿的白色T恤,染红了一半,缝针时把头发给我剪掉了一片。我当时迷迷糊糊的,颅内压很高,一直头晕呕吐。听到医生跟护士说头发给她剪掉,我居然还问医生:完蛋了,剪掉的那边是不是长不出头发了?秃头的中年人啊!

 

8月6日

等我三个月后回公司,公司应该不需要我了。朋友说她问过骨科医生,我这个情况,就算好了,可能也难以长期伏案,先不要想工作的事了。我的老腰大家也知道,本来就很惨了,现在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找一个有钱老婆。

女朋友也调侃我“各路网友有表示关切吗”,因为我的朋友基本是网友。真的有啦。

但网友是那样一种关系:日常八卦吹水,互为垃圾桶,神交已久的也有很深的羁绊,知道对方最隐秘的创痛,有过很深的交谈,那样的交谈到一定年纪也许再不能发生在生活里的朋友中。但网友断网就失联,社交媒体上删除、拉黑就抹掉一切。不会见面,不会有金钱往来,没有利益关系,不会让网友来病房照顾,也不会让网友来参加葬礼。

上网这些年,抗拒奔现,不是因为网络分身有面具,也许网络上的我,比生活中的我还要真实。只是不喜欢锚定,上网不就是为了克服肉身沉重嘛。所以,网友是这样一种关系。

 

8月7日

被车撞伤只告诉了两个朋友,一个是炮哥,我出于无聊告诉她,不是需要她的帮助。但她马上要给我打钱,要来照顾我(她在放暑假),帮我打听本地医疗,而我也很少有地觉得“好的,有需要我叫你”。

另一个是辞职写小说的前同事,请教她医疗问题,她马上帮我问到,还说我转院不方便的话可以把医生名字给她,她找人帮我打听一下,专业水平如何。前同事说,等我好了请我吃饭,我说等我出关,大概美帝大选了,如果总统不是川普,我请客。双双哈哈大笑,亲亲热热道别。

这种事以前对我太难,我不是热情练达的人,也不麻烦别人,简称个性孤寒。生活中有几个重要的朋友,我相信如果万不得已向她们求助,她们会为我尽心尽力的。但同时,我一直告诉自己,万万不可以让自己到这一步。

有一件小事可以说明我的性格。搬家之前的住处我住了五年,三房合租,五年里换了好几个室友。几乎每个室友从外面回来,都会在不方便时,敲门让里面的人给开门,有一两个甚至只要屋里有人就不自己开门而是敲门。我没有过,不管身上手上多少东西,都会自己翻包找钥匙开门。有时会因为在门口站太久,室友听到动静主动来开门,说“难怪我就觉得门口有人”。有一次下班回来去买菜,手上东西太多,全放地上去找钥匙,最后在门口落下了钱包被人捡走,社保卡、银行卡、身份证全丢失重办。室友知道了说,那你干嘛要自己开门啊。

这次跟炮哥和前同事说完以后美滋滋的,感受到那种轻松去麻烦别人或者轻松接受别人的善意,这对我是一种亲近的表达。炮哥也美滋滋地表示:“一身肥肉,随时等待召唤。”

我对护工要求不高,不怎么给她找事,半夜打点滴,我自己盯着她在酣睡也无所谓,一天说很多次谢谢,她都说“你付了钱啊,不要一直说谢谢”。唯一有点意见(还不知道怎么说)的,是她走路拖鞋噼噼啪啪响,在走廊另一头就能听到声音。在我的观察中,拖鞋走路噼噼啪啪的,一定睡眠不错。我有漫长失眠史,穿拖鞋走路静悄悄堪比光脚走路。大学时还跟室友为了拖鞋啪啪响吵过架,室友就是沾床即睡。漫长失眠史还使我养成一个习惯,我在自己家起夜小号不冲厕所,天亮才冲。因为抽水马桶的水流声音邻居和楼下都会吵到。

医生说我保守要躺六个月!当然后面不是全躺,但肯定不能去上班干活,除了适当活动,基本要躺。六个月!到时三战都结束了吧,我脱离职场这么久,肯定也找不到工作了,我真的只有找有钱老婆一条路了……

 

8月8日

住院之前,依靠卧室里只能有一个人、不开空调不开风扇以绝低频噪音、戴眼罩用耳塞、吃褪黑素而勉强睡一点。现在病房里有三个热烈打鼾的人、空调和不远处高架上车流一样轰隆,没耳塞也没褪黑素,还浑身疼,有二十年失眠史的微冷君又想起她的备用墓志铭:“此人一生没有睡过好觉”。

想到一些事。

我曾经上班时间腰痛难忍,请假去医院,同事要送我去,我坚决拒绝,最后自己打车去医院。跟当时的室友说,我在医院不回去吃晚饭(我们搭伙吃饭),她要到医院看我,我坚决不让。

在我记忆里,即使是未成年时,我都不曾主动跟家人说过头痛发热、身体不舒服——除了小学一次,我说膝关节疼,当时我妈甲亢,我爸回我:“我有几条命,禁得住你们这个这样、那个那样。”再没有提过,膝关节至今还疼。

也没有主动问家里要过钱的记忆。交学费、买教辅,都是开学时家长会办,学期中需要买什么,就把生活费拿去买,不吃饭。就算没钱吃饭,也不会开口,就饿着。大学时家长一次性给一学期学费,自然不多,抠抠索索也够的,我不会花不应该花的钱:主要是打扮和社交。如果有什么集体活动要交钱,就进一步省吃饭。

我爸现在也不爽,我什么都不告诉他。2016年到2018年,我因为抑郁没上班,父母不仅不知道,我每年还照样给他们大几千元压岁钱。我爸的不爽情绪,有很大的成分是气愤我不拿他当回事。我不告诉他我的事,一部分原因是告诉他又有何用,他没有任何能力给我安慰和照顾。因为没有能力,他也会焦虑、惭愧,我又要处理他这部分情绪。我也没有能力处理了。

孩子念了大学,在城市里生活,在办公室里上班,还能怎样不好呢?这也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你们年轻人再怎么辛苦,不还是在办公室吹空调吗,每个月都有一份薪水。”我一般不说话,听一会儿挂断。如果我说心里话,将会是“你知道我每天都有自杀念头吗,我有时忍耐活着,是因为担心你们处理不了后事,知道吗?”

我经常说家是风暴中心,家塑造了这样的我。这样的我在社交上也是非常有距离感。同城定居的大学室友曾经很热情地跟我保持联系,经常喊我去她家吃饭,一起出去玩,而我一直都有些距离,反应冷淡,以至于她有次在电话里问我:“(你这样冷漠)除了我还有谁会给打电话?”

的确没有。我前半生最重要的朋友之一,也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也同城,我们一年最多联系一两次,当然是她联系我。她问我怎么样,让我有空去她家玩——几年了我还没去过。炮哥作为我大学最好的朋友,在我问她借2000元时,高兴得说了几次,很高兴我会想到她。因为问别人借钱,在我的人设里是不可能的事。

另一个孤寒之处是,我从来不会把朋友的朋友当朋友。其实人们认识新朋友,经常是通过朋友,但我很奇怪,无法跨越这个障碍。炮哥有个高中同学跟我们同校,那个同学经常来我们宿舍找炮哥,有时也跟我玩。四年,我都没有觉得我们是朋友。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炮哥的婚宴上,她亲亲热热地来抱我,寒暄。几年后我时常想起来,她是一个热情可爱的女生,为什么我从未想过这个人相处四年,其实可以是朋友呢?

现在我要麻烦家人和朋友,真的是比死还难受。我非常习惯什么事自己办,办不了就放弃。现在不能这样。一住院就明白,没有人是孤岛,彻底孤僻的个人无法生存的。这个社会的运行逻辑就不为个人设计的。每次看病最烦听到“家属在哪里”——我神志清醒地在这里,找我就可以,找家属干嘛。

 

8月9日

单身主义者对社会进步的想象,包含社会体系能够有效把人从家庭关系中解脱出来,提供婚姻、血缘以外的社会支持。我们已经对原子化生存开始有信心:单身也可以很好、丁克也可以养老,个人可以购买原来家庭生活才有的支持。等我们这代人老了,必然更成熟了。

现在不抱希望了,这个社会的细胞就是家庭,不可能长出另一套系统。看病感受最深,原来我就经常吐槽医院对单身的歧视之深,即使我行动自如,看病也总是被问“家属在哪里”,要一直解释“就我一个人”,然后很不方便地跑上跑下。医院的设计、看病的流程,都没有单身思维的。

提供相关服务的商业也看人下碟。这两三天家人不在,护工白天黑夜都躺在躺椅上,不是睡觉就是用手机看小说。我需要什么喊她,才如梦初醒爬起。这让我感受很不好,好像我在支使她,我不喜欢这样,就算我付了钱,也不喜欢。跟她说过好几次走路拖鞋不要啪啪响,她态度还可以,会不好意思,但不会改。我在睡觉时,她跟隔壁病床大声聊天。她的闹钟忘了关,五点响,响完一分钟,她也没有醒。

我的头发脏到什么程度呢?已经不流血了,每天枕头都还要换一块护理垫,因为血块打结的头发每天都把护理垫蹭得很脏。我等可以洗头的心情,比等川普滚蛋更急迫。

家里冰箱冷冻室还有周三到周五的午饭,冷藏室有一个水煮蛋。洗衣机里有周一换下的脏衣服,为了节能环保,我一般两三天才开机洗一次。厨房水槽里应该有一个脏盘子。有一袋包起来的厨房垃圾,我忘了带下楼。

书桌上电脑好像是开着,停在电影《情人》的页面上。卧室门后挂着一件内衣。床品没有整理,虽然周末才换过,床上也只有被套和毯子,两个朋友送的毛绒玩具。但是没有整理。床头柜上的花应该枯败了,掉在台面上。

这一切是我的生活,平平无奇,我却不想家人看到,所以还没有让他们给我拿东西过来。我不想任何人看到。有时很疑惑,网上的我,算得上赤裸裸——除了我没有把我的高清无码照片发上来,但我也经常不讳言我又丑又黑又矮——为什么线下的我会那么有距离,希望任何人都不要侵入我的安全领地。

以及,有个经验是,孤寒党要搞个应急包,以备需要,不需要任何人去你的卧室,去翻你的衣柜,就能帮你拿到应急必需品。

 

8月12日

昨天,跟家人进行了一次狂风暴雨的吵架,到最后,我痛哭怒吼,病房里三个外人大气不敢出。吵完我又到处跟友邻祥林嫂般哭诉,今天冷静想想,我的叙事是我的定势,其实对我没有什么好处。

这个年纪了,这套叙事很稳定,对我也就失去了真正的滋养。我不能通过整理和讲述认识到新问题,得到新力量。家庭生活的叙事更是如此,因为家庭的多角关系牢牢牵制其他叙事方式的可能。

你为什么对外人那么好,对肇事司机都那么客气,却对家人甩脸。这个问题底下是怒气和怨气,还是哀伤和沉默,就是叙事的不同。

 

8月13日

昨天换了护工。原来的护工去当月嫂了,新来的护工没她麻利机灵。她来的第一天说,“等我走了,你就会知道我做事比别人好,别人没我这么用心的。”她走后才知此言不虚。

不到十天,我已经知道她很多事。她45岁,四川人,只有小学文化,90年代就到沿海当厂妹,在工厂里也当到了小组长,后来和一个浙江男人结婚生子,婚后开店,大小共买了三套房。这几年不想开店了,学中医学护理,在做月嫂和护工。

为了买房,她和丈夫假离婚,离后她发现丈夫一直有别的女人,就没复婚,“一开始我想复婚,他不肯,现在他要复婚,我不肯。”三套房卖了一套,给儿子还债,“做生意亏了70万”。目前她还有一套房在还贷。虽然离婚了,听得出来,她还是拿前夫家当自己的婆家,设想房贷还完回浙江乡下当农民。

她的故事真假不知,但的确是一个机灵活络的人。她说90年代就会用电脑了,现在智能手机也用得很溜,而且对理财很感兴趣,颇有心得的样子,会用支付宝买理财产品,还给我推荐基金,连定投都知道。社交能力也强,医生护士其他护工和病人都熟。

某个角度,我很欣赏她。但她也会做这种事:有几次她说我们出去炒菜吧,一人一半钱。我说好,因为食堂太贵,也难吃。结果她会只带一半回来,另一半她在小炒店吃完了。带回来的菜几乎没肉,就两片肉丝。我绝不是说她吃了肉,而是一般思维,不应该全带回来一起吃吗?包括她兼职照顾隔壁床,却回我,你是请全职护工,怎么可以打折?我都困惑大于生气,这怎么回事?

她经常接到各种电话,有时跟人说她在家,有时说她在探望朋友。兼顾隔壁床,她对隔壁床殷勤多了——隔壁床阿姨住的小区一平十万元,儿子一家在新西兰定居——不过她也会安抚我的情绪,我多次暴躁崩溃,她都在安慰我,照顾我基本也没有耍滑头。但明显她并不拿我当回事,多次叫我小孩。我父亲普通话都说不利索,他说话时,她几次打断。

她的半生,应该也是吃苦的,勤力活络。她照顾的病人或产妇,基本条件不差,讲过一个退休高干,家里非常奢侈。她的见识可见一斑,虽然工作服里的她,看起来和保洁阿姨无异。

不管如何,今天已经看不到她了。

 

8月15日

我爸住在我那里十天了,喝掉了我初夏买的一箱啤酒,翻到了我冻起来的午饭,找出来我忘掉了的面线,也翻箱倒柜拿我的衣服。重建我的个人空间只有搬家了……

今年气候反常,福建从端午节至今异常高温。整个夏天,我每个工作日八点出门,走一个小时去上班。暑热天,八九点已经炙烤如火,每天都走得满身大汗奄奄一息。路上反复发酵着我对工作的厌倦,对公司的不满,对生活习得性无助一般的无力和沮丧。昨天家人问我:你为什么要走路呢?搭公交不就不会被撞到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几个月缺岗,老板会按照工伤待遇给我照发工资吗?还有别的待遇会给我吗?几个月缺岗,回去还有我的位置吗?这一切最后都要扯皮。司机那边也要索赔,说不定还要起诉。弄完这一年也就过去了。不对,这一年能把这些事弄完也就谢天谢地了。然后继续回到既不想上班又怕没班上的日子。

 

8月18日

历史性的突破!终于洗了头!护工一直说,太脏了太脏了,几个护士来围观洗头。

问护工有没有照顾过这么久没洗头的病人,她说都是头部受伤的,不是头部受伤,就算第一天手术不能动第二天也会要求洗头。哈哈哈,不洗头会死星人啊。

 

8月20日

昨晚聊天,隔壁床让我抓紧找对象——没有不催年轻人抓紧找对象的阿姨——有句话我心里一颤,阿姨说,怕什么,人生很快过去的。她是说,就算磕磕碰碰的婚姻,也很快过去的。

最近几次跟人开玩笑,我微博写得太好了,比以前好呢。刚才我突然意识到,并不是最近写得好,而是最近我因为痛苦而比以前更赤裸。

 

8月27日(从骨科转到康复中心)

离开骨科时,熟悉的情绪又冲了上来,就是前同事离职时我对公司那种一刻也待不住、想要马上辞职的心情。不想要在康复中心,不想要在医院,我甚至蒙着被子哭了一场。新的病房、新的医生、新的护士、新的隔壁床、新的护工,都使我重新体验到每次入职新公司时漫长甚至自始至终的不适。

我意识到,我在骨科对那里的人产生了依恋。是依恋带来的安全感,使我在那里做了一个活泼可爱柔善的人,我喜欢那里的每个人,也确认他们喜欢我。就算我情绪失控地吵架爆哭,隔壁床也都喜欢我。每个护士都很喜欢我,她们的热情和善当然出于职业精神和职业训练,但我也可以感到除此之外,她们都挺喜欢我的。昨晚短发护士来给我出院带药,她说,你要出院了呀。她站在床边,一时没话说,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啊,你好好康复。

今早护士查房时我已经洗头洗澡,换上自己的衣服,坐在轮椅上。她们齐刷刷夸我漂亮,祝我早日康复,仍然说笑。中午走之前在护士台和她们说再见,她们对我挥手,说早日康复。我涌上来一种痛苦:也许这是幻象。

我的护工今天状态不对,一上午动作和情绪都有点粗暴。之前我问过她几次,你要跟我去康复中心吗,如果你想在骨科也没有关系,她每次都回我,要,我肯定要把你照顾好再去照顾别人。昨天隔壁床知道我们要走,虽然预约了新的护工,还是一直留我的护工,今早直接说请她到家里去做保姆。

我的护工做事绝对算不上很好,有时甚至挺差的,她几次给我吹头发都用热风烫着我,因为离头皮太近。

护工跟我过来康复中心,又回去收拾东西,久久没回来。我爸去看,说她在煮面条给隔壁床吃。我发消息问她在干嘛呢,怎么还没来,没回我。语音电话几次都没有接,晚点我又问,你不想来这里吗,不来我换人也没关系。她回我:换人就换人。

本来我可以给她的主管打电话说服务结束,康复中心有另一家护工机构,我这边再找人。但我过于伤心,竟然做出失恋的行为:打过去,几乎是哭了,说等你收拾好了过来这边一下,我们聊聊再说要不要换人。2点她来了,病房隔壁床在休息,我自己坐轮椅出去见她。我又哭了,她看样子并不想来。

她不在的几个小时,我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去洗手间,其实我现在不需要护工了,但如果没有护工我爸就会一直在我跟前,我不想。找别的护工也轻松,我现在也不需要人照顾我如厕擦身。

在电梯口,我说大姐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你要不要跟我来这边,不来我就打电话跟你的主管说了。她没回我,而是打给她的主管,说她不做我的护工了。然后她就下电梯了。我发语音告诉她我很伤心,但很感谢她这段时间照顾我,并给她发了红包。她没有收,回我你还是不要一直起来,要躺着,还没好,现在不注意,老了就知道苦。我没有回复。又过了会儿,她收了我的红包,说小妹不好意思,仍然是叮嘱我不要一直起来,祝我早日康复。

我当然知道不要一直起来,昨天坐轮椅一天奔波,到晚上哪里都不舒服。今早医生还训我,能起来就起个没完,你要一直躺着,每次坐起来不要超过半小时。护工每次跟着护士医生训我,就是上面这些话。每次我都说,坏大姐凶巴巴,你凶我,我要投诉你,她就笑成一团,说你去投诉你去投诉,我巴不得你投诉我。

隔壁床进来,我有意识到她发生了变化。

上周在纠结要不要来康复中心,说起如果不来她怎么办,她想要回第一医院,因为薪资比较高,而且在老市区,周边吃的很方便。我说那等下个月我去看你,我那时肯定还没上班,但也能走了,我给你买吃的过去。那时我有察觉到自己的感情,难道离开后还会保持联系吗?而我几乎没有主动联系过不再同窗共事的同学同事。

对于护工不再照顾我,我爸很生气,一直给护工打电话,因为今天也付了钱,她今天基本没怎么照顾我,中午起她就不见了。护工除了第一次接,后来都没接。我爸多方打探,确认护工并没有留在我原来的病房照顾隔壁床。

明天新护工来,我就叫我爸回老家了。

我伤心,并不是因为别人怎么对我,而是别人那样对我,使我怀疑自己的多情很幼稚很可笑。但那又怎样呢,我自己也很喜欢当时活泼可爱温柔有爱的自己。

护工发消息来说:小妹对不起。​

已经没有很难过了,躺在这里眼泪却一直流。白天康复医生来给我问诊时,我本来在哭。看到有人进来赶紧停止,问诊时说到之前的治疗情况,我竟然数度流泪哽咽。但医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没看见,仍然问诊。也许以为我是为伤痛本身而哭吧。 ​​​​

 

8月31日

今天辞掉了护工,明早开始没有护工。其实也可以出院了,现在出院不会担心上不了六楼了,我能慢慢走了,花两小时也走上去。

但是有两个问题:一是6周/8周/12周要复查,二是如果回家我爸就要我妈来照顾我。我想回家就是因为我独处,想一个人呆着,想不吃饭就不吃饭(不会过分),我不想再花很大心力跟我妈相处。就算我妈不来,我也畏惧收拾烂摊子,出了院就要处理和我爸的关系。我爱我爸,我爸也爱我,但我可以确定,他在我跟前我基本不愉快。他积攒了很多对我的怒气,我可以看出来。出了院,这些都需要处理。住院就可以暂时逃避。

我在这里,左右为难,有时想快点回到我的生活,有时想永远在这里。

 

 

——完——

 

作者微冷微冷,一个被言语推向歧路的人

(后续故事请关注作者微博weibo.com/weileng)

题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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