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橙雨伞公益 王卓雅
《枯树》
在我变成一棵枯树以前,我是一个女人。
在我们残村,每一个女人在某个时刻都会从人变成某种东西——我母亲变成了一个杯子,我姐姐变成了墙壁上的一颗图钉。
我等待着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形——从我得知我将来也会变成一种东西时。我想像着,我最终会变成什么。我想过手电筒、石头、碗、镜子、水井,可唯独没有想过我会变成一棵光秃秃的枯树。并且,在我成为枯树之后,一个讨厌的缺少教养的小男孩伸手吊断我那脆弱的手臂。我现在是一棵残疾的枯树。
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形毫无征兆。那天半夜,我像往常一样起来喝水(我总在半夜时分被渴醒)。我端起水杯喝完一杯凉水。就在我准备回床上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身子如同有人在拉扯。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到家门外的小路。
走在充满寒气的夜里,天上似乎有轮圆月——我记得我稍微抬了下头,当然,也有可能只是路灯。我的脚完全不是我自己的,像是有别的灵魂钻进我的身体里。我无法对我的身体做主。
我过了一座桥,来到一片荒地。我家附近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一片荒地——阴气森森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脚步终于停下,我早已累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在我准备起来时,我的臀部已经和沙地融合了,我无法站起。并且,我感到身体里面有一种难以述说的疼痛在吞噬我。
这时,我看到我的左手臂变成一条枝干,零碎地长了几片枯黄的叶子;紧接着,右手的五个手指牢牢地并成一个整体,它们毫无缝隙地融合在一起。我的右手手掌上起了粗糙的树皮,很快,右手也变成一条枝干。
我忍着剧烈的疼痛完成了我的变形——那样的痛,只有分娩时才会遭遇。我的脸被分割成无数分叉的小枝,它们还在伸展;我的身子变成光滑的树干;我的脚变成无数的根须往地底延伸。
我变成了一棵枯树。地底干燥,我吸收不了水分,天上也不下雨,我变得越来越干瘪,少到可怜的几片黄叶子都从枝上飘落下来。
我在想,我的家人连我变成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成了孤零零的枯树。这片荒地偶尔才有一两个人路过,都不是我们残村的人。荒地风很大,风一来,卷起满地的沙石。我立在荒地,想象着家里现在的生活。
我丈夫是一个很无能的人,他遇事极不稳定。在发现我消失之后,他可能会猜想到我走向了残村女人的变形命运中。但我想,他心里还是有一点侥幸,因为当初我母亲对他说只有他才能救我。
我母亲也不知从哪听来的,说是如果嫁给一个与死亡有关联的男人,就可以避免变形。我的丈夫是打棺材的,也就是给死人造房子的。我们残村人总是喜欢委婉用语——他们说“死”是“去了”,他们说“打棺材”是“造房子”,他们说“寿衣”是“白外套”。因了我丈夫的缘故,我做上了缝制白外套的计生。
他造房子,干的是力气活,我帮不上,可我又不想被他养着,只守着我家那阴冷潮湿的房子为他做饭洗衣。可是,尽管我能自己挣钱,我还是要为他做饭洗衣。在残村就是如此,男人不能进入厨房,否则会加速女人的变形。
我丈夫一定忙了手脚。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使自己挨饿。他会让女儿童童帮他煎五个鸭蛋。吃完早饭,他让童童去上学,而他会去我哥哥家找我哥哥拿主意。我哥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令我丈夫更加焦急。我哥哥瞧不起我和姐姐,从小他就欺负我们。
我丈夫自然是指望不上我哥哥了,他失望地离开。要是我母亲没有变形,她一定能给我的丈夫带来慰藉。可是,我母亲早在两年前就变成一个水杯了。我想,我丈夫一定会躺进他新打的棺材里沉思。这是他的癖好。每次我和他吵架,或者他心情不好,他总把自己装进棺材里。
我们只生了一个女儿,现在,我变形了,他只能一个人照顾只有八岁的女儿,而女儿,终有一天也会和我一样发生变形。我丈夫可能想到了死。他太脆弱了。与其说我是他的妻子,不如说我更像是他的母亲。每次我们做爱之前,他都会吮吸我的乳房,还会叫我妈妈。我抱着他,充满母性,尽我所能地满足他的欲望。
图/《一个不能少》
想到这里时,起了一阵大风,我枝上的唯一一片叶子被吹走。看着它在沙地上翻转着,被风吹到更远的地方,我充满了羡慕。我的根已经死死地扎进这片干燥的荒地。无法移动。
我母亲生了三个孩子:大姐,二哥,我。
我亲眼目睹了我姐姐的变形。那一年,我九岁,姐姐十七岁。十七岁的姐姐还没有出嫁,这在残村是要被说三道四的。残村的女人们十四五岁就要出嫁(我十五岁时嫁给我的丈夫),因为父母生怕女儿在未出嫁前就发生变形,那样,他们辛苦养育的心血和金钱都白白浪费掉了。而嫁出女儿,即使在出嫁后不久就发生变形,但男人会为女方家送来一笔丰厚的彩礼钱。
所以,也有因为生的是女儿就把女婴抛弃的,比如我的哥哥。嫂嫂给他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他说,把她捏死。嫂嫂不狠心,仍给孩子喂奶。哥哥气愤地说,生女儿以后变形了谁养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孩子扔进茅厕。
姐姐那时和外地来的货郎好上了,要跟他走。母亲不放人,因为货郎拿不出彩礼钱,并且,残村的女人是不能走出残村的,否则会给家庭带来血光之灾。货郎见此情形竟悄悄走了。姐姐从此把自己封锁在我家的小阁楼里。
在姐姐封锁期间,我每天为她送饭。我把饭菜放在地上,轻轻敲响房门,姐姐不会立即开门,通常要等上一个小时她才把饭菜端进去。她吃得很少,我躲在楼梯上等她开门。
她只是伸出一只手取走饭菜,我根本看不到她的人,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些什么。我母亲和我哥哥都不管我姐姐了,我甚至听到他们说巴不得我姐姐快点变形,这样他们就可以少养一张嘴巴了。我母亲变得和我哥哥一样冷漠了。她对我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关爱。她甚至盼着快点把我嫁出去。她经常骂我叛徒,还说要饿死我姐姐。
有一天,趁着他们不在家,我去敲姐姐房门,可她不理我,我只能隔着房门把母亲和哥哥说的话告诉姐姐。她从门缝递出一张纸片,那是她画的一幅画:背景被她涂成蓝色,有两个口含石头的人脸立在蓝色中。我不明白姐姐想表达什么。
那些日子,我母亲总是叫嚷着心里很热,像是有火在灼烧她的内心。她说她恐怕是要遭遇变形了。她还说,要在她变形之前赶紧把我嫁出去,不能让我拖着我哥哥。可我那时不足十岁。女孩太小是没有人要的。母亲忧虑地睡不着。于是,她只能把希望重新寄托在姐姐身上。
哥哥一脚踹开了阁楼的门,可是,姐姐却不在里面。我知道,姐姐总是趁着我们夜晚熟睡之际,偷偷地溜到房顶上。起先,我还以为是野猫在房顶上蹿瓦。那晚,我出去解便,一抬头,竟看见像猫一样弓着背的姐姐在房顶上爬来爬去。她的头顶上方有月亮,月光正好落在她的侧脸,零零碎碎的光随着她的爬行而晃动。
我叫她,可她却不答应我。她顺着管道爬下,毫无声息地着落在地。她的嘴巴微微张开,我看到她的舌尖含着一粒石头。我就站在她面前,可她就像是看不见我似的,径自回到屋里。我则攀着管道往上爬。我爬得很吃力,差一点就因上汗的双手抓不牢管子而滑下,幸好我的脚还比较敏捷,我使劲缩着身子朝上爬,终于爬上屋顶了。
当我看到屋顶上的那个黑洞时,我终于知道屋里为什么会突然钻出那么多老鼠了。是姐姐。每晚听见的蹿瓦声不是野猫所为,是姐姐。她原来在暗地里报复我们。我感到一阵寒凉。我对姐姐那么好,她为什么也要连我一起报复呢?她分明知道,我是最怕老鼠了。我母亲快被这些黑而嘈杂的鬼东西逼疯了。
既然如此,我就没必要再帮助她了。我把事情告诉了哥哥。哥哥架着梯子把黑洞堵住了。他又买来灭鼠毒药。每天早上一走出房间,总能看见地上满是老鼠尸体。
哥哥说,把这些死老鼠装进袋子扔给她。
我虽然恨我姐姐的行为,可我不愿哥哥这么做。我母亲也说罢了,罢了,都是一家人,还是快点把这个没良心的嫁出去吧!
母亲敲门,姐姐不应。哥哥一脚把门踹开。我们走进去,地上被姐姐堆满了石头,踩上去,硬邦邦的。现在是白天,姐姐会去哪儿?哥哥飞快地下楼。跑到庭院,哥哥向屋顶抬头,可是,屋顶上并没有姐姐。随即,我们听到母亲的痛哭声。母亲的膝盖跪在那些石头上,哥哥连忙把母亲扶起。
母亲哭着说道:白忙活了十七年,她太狠了,居然在这个时候变形。姐姐变成什么了?我问。母亲摊开右手,手心里躺着一粒图钉。
这家里哪里有图钉嘛?你妹妹变成这个死东西了。哥哥从母亲手里接过图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母亲为什么就认定这颗图钉是姐姐变成的?我却觉得姐姐很可能变形成一颗石头。我想起那一天她给我看的那幅口含石头的人像画,而她自己不也是口含着石头把屋顶上的石头都搬空了吗?
我像发疯似的把地上的石头翻了个底朝天。哥哥把我拉开,还给了我一耳光。
还嫌家里不够乱是吧?赶明就把你嫁出去。哥哥愤怒地看着我说。
我走出阁楼,还听到母亲似是自言。只听母亲说道:跟你爹一样的自私,城府深!母亲对我父亲充满恨意,只因他抛下了我们。母亲生了两个女儿,而哥哥是母亲和另一个男人生下的,我父亲失望至极,便一个人远走高飞。
父亲走后,那个男人时不时会给我们送些吃的。可后来,那男人却再也没有来过。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从前每晚都能听到蹿瓦声,现在屋顶上方空空荡荡的,我感到很不习惯。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阁楼。他们没有锁门,我迈过门槛,光脚踩在那些石头上。阁楼漆黑,我立在黑暗中陷入沉思——姐姐的变形倒发生得很是时候。
母亲和哥哥要把她嫁给村口的牛四,那是个木匠,他老婆刚刚发生变形,留下一个四岁的儿子无人照顾,便想给儿子找一个后妈。姐姐怎么可能会和那个矮子驼背生活在一起!
现在,我伫立在这片荒地上回想着往事。我的根在地里肆意生长,我能感受到根须是深深地扎进土里了。姐姐的变形倒是拯救了她。否则,即使她再不从,哥哥绑也要把她绑到牛四家。牛四其貌不扬,高耸的驼背在他矮小的身躯上显得极其滑稽,他的脸上还满是大颗大颗的黑痣。而且,他吃起东西来总是吧唧着嘴,食量又大,每次吃完饭都会打一个可以传到对面山顶的饱嗝!这样的男人,我宁愿发生变形也不要嫁给他!
那么,姐姐的变形是随了她的意志吗?也就是说,姐姐可以确定自己变形的时间?可我向哪里去问她?那颗图钉被我哥哥愤愤地扔到土里,找也找不见了。
我一点都不想在这个时刻发生变形。况且,我的变形太突然了,我毫无准备。我的女儿还那么小,我不舍得和她分开。我母亲发生变形时,我自己已然是一位母亲,可是,我在这个时刻变形,我的女儿才八岁。我的丈夫根本无法抚养她。
这根却死死地扎进土里,我无法拔出。早就听说过树只要根是活的,它便可以走动。然而,我的根却是死的。站立在寒凉的荒地中,我感到深深的绝望。变形之后,仍拥有人的思想,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外壳而已。那么,我的母亲变成一个杯子,而那杯子被我女儿不小心打碎。我母亲变成碎片,是否还拥有完整的意识?无处求证。那些碎片已被我女儿扫进垃圾桶。
我想到那些渴望变形的女人。她们在生活里很绝望。我认识的雪妹,她的男人常常喝醉酒就会打她和他们的女儿,母女四人的脸总是红肿着。男人的手极重,每一次挨打,雪妹都会伤得下不得床。雪妹早就想快点变形,以此解脱男人的暴力。
正是因为有变形为依托,那些活得痛苦的女人便不会选择自杀的方式。所以,在我们残村,自杀的女性数量远远低于其他村镇。可是,以我的境遇来看,变形之后,仍保留着所有的记忆,仍可以思想。所以,变形并不能给雪妹这样的女人带来解脱。
我嫂嫂也渴望发生变形。她总对我说她感受不到生活的意义了。我哥哥摧毁了她。他不停地在她肚子里播种,可每次生育出女孩,他都会残忍地把她们杀害。嫂嫂的神经已变得比蛛网还要脆弱。我想,嫂嫂很可能还没有发生变形就会成为疯女人。那时,我哥哥一定会把她赶走。残村的男人大多数都很残忍,狠心。而我的丈夫是个例外。
过去的生活里,只要我和丈夫吵架,他就把自己关进棺材,什么也不过问,一躺就是一天一夜,我就气得想要变形,以此逃离他这种无能退缩的男人。可是我一看到女儿童童,我身上的母性被唤醒。我抱着童童,使劲吻她,告诉她我多么爱她,我舍不得和她分开。那样的时刻,我多么想打破女人变形的咒语。我也想过带着女儿离开残村,可我又不忍心留下我的丈夫。如果我们走了,他一定会躺进棺材里等死。
荒地的夜晚是寒凉的。我听到丛林中起伏的虫鸣,婉转悠长。天空呈现一种令人感到凄凉的暗蓝色。我失去了我的家人,成为一棵孤零零的枯树。白日,那个不知从哪边冒出的男孩竟重重地攀着我那脆弱的树枝,他用力太大,我的一根枝丫被他吊断。如此生脆地脱落,夹带一些飞舞的木屑。可疼痛却抵达我的根部,难以消散。
今晚,很好的月光。明亮又圆满。月光洒在我身上,倒带给我倦意。我把根须抖了抖,睡着了。
评论